“先生这么做,自有先生的理由。”萧君默学着他刚才的口吻。
    萧君默方才这几句话,虽然让瘦宦官始料未及,但非天刑盟的人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所以他既不敢怀疑萧君默的身份,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好接着问道:“我能请教一下,究竟是何理由吗?回头也好跟玄泉先生复命。”
    “理由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最好埋在心底,别跟玄泉说。”萧君默知道必须给他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所以只能赌一把了。
    瘦宦官越发困惑:“为什么?”
    “玄泉潜伏朝中多年,虽然从没背叛过先生,但先生毕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此次先生来京,有很多大事要做,为了考察玄泉对先生是否完全忠心,就有必要先交给他一个任务,看看他做得如何。我刚才跟了你一路,发现你身手还不错,而且在组织里的职位也不低。既然玄泉肯把你这个右使派出来,说明对先生交代的事情还是上心的,也说明他还算忠诚。回头,我会向先生禀报的。”
    瘦宦官有些恍然,可听到萧君默说跟了自己一路,又怀疑他是偷听了刚才的谈话才编出这一套措辞,眼中再次露出疑惑之色。
    萧君默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冷冷一笑:“你也别怪先生多疑,当年无涯舵吕世衡背叛先生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其教训何其惨痛。先生就这两个左膀右臂,当年就折了一个,如今岂堪再折?所以说,先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要谅解先生的苦衷!”
    瘦宦官终于释然。能够说出如此内情的人,绝对是天刑盟的人无疑了,而且级别肯定不低。为了确认这一点,瘦宦官问:“敢问阁下在冥藏先生身边所任何职?”
    “巧得很!”萧君默一笑,“在下跟你一样,也是右使。”
    虽然都是右使,但主舵的右使,级别显然比分舵的右使高,所以瘦宦官一听便肃然起敬,躬身一揖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先生见谅!”
    此人至少五十了,却恭恭敬敬叫自己先生,萧君默忍不住在心里偷着乐,脸上却正色道:“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你得配合我,赶紧把人带出宫。”
    瘦宦官立刻拱手:“属下遵命!”随即对屋内的胖宦官招招手,胖宦官赶紧把辩才带了出来。方才辩才在屋里,早知道来人是萧君默,也听到了他说的话,心里大感困惑,搞不懂他为何知道了这么多天刑盟的秘密,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萧君默趁那两人不注意,偷偷跟辩才眨了眨眼。
    辩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暗暗苦笑。
    此时比辩才更看不懂萧君默的,便是米满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萧君默几句话就能把这两名凶悍的刺客说得服服帖帖,还让他们自认“属下”。
    萧君默拍了他脑袋一下,低声道:“别傻愣着了,快走!”
    四人拥着辩才匆匆向寺门走去。萧君默看着地上那些士兵的尸体,忽然灵机一动:化装成禁军,岂不是比宦官更容易混出宫吗?随即叫住他们,把主意一说,五个人便七手八脚扒下士兵们身上的盔甲和佩刀,一一换上。
    随后,五人快步走出了佛光寺。可刚走出寺门没多远,便见西边一大队人马迎面而来,分明是天子銮驾!
    众人都是一惊,不由都看向萧君默。
    萧君默眼睛一转,看着瘦宦官:“兄弟,考验我们忠心的时候到了!”
    作为上司对下属说的话,这里的“我们”其实便是“你们”,瘦宦官岂能听不出来?他当即胸脯一挺:“请先生下令,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君默做出一脸沉痛的表情:“其实本该由我去引开他们,可是出宫的秘道你们又不知道……”
    瘦宦官见状,顿时有些感动,越发坚决道:“不,请先生赶紧走吧,让属下去引开他们!”
    萧君默做动容状,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有万千感慨都说不出来。
    瘦宦官和胖宦官双双抱拳,向萧君默深长一揖:“先生保重!”
    萧君默郑重点头:“二位保重!”
    两人即刻抽刀出鞘,飞快地冲向李世民的銮驾。
    萧君默赶紧转身,拉起辩才的手朝北边急奔,米满仓紧紧跟在身后。很快,三人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同时好多宦官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寺院周边的士兵们闻声而动,都从黑暗中跑了过来。萧君默赶紧冲他们喊道:“有刺客,弟兄们快去护驾,我去禀报李将军!”
    众士兵见他们三人都穿着禁军铠甲,且夜色漆黑,也看不清面目,加之远处那些宦官确实叫得撕心裂肺,便都顾不上多想,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好,好玩!”米满仓忽然傻笑着蹦出一句。
    萧君默一边跑一边笑:“一个小孩都能把你吓尿,还好玩?!”
    米满仓窘,赶紧噤声。
    辩才气喘吁吁地跑着,冷不防道:“萧将军多日不见,这戏演得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苦笑了一下。是啊,为什么自己每次跟辩才在一起都不得不演戏呢?而且每回都演得这么像,要说自己不是骗子,恐怕也没人信了。
    正在苦笑自嘲,迎面又见一队禁军朝他们奔来。萧君默故技重施,张开嗓子喊:“有刺客,弟兄们快去护驾,我去禀报……”
    就在后面三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萧君默蓦然看见了李安俨的脸。此时双方已经非常接近,萧君默生生打住,改口道:“我去禀报大将军,弟兄们快去护驾——”然后赶紧假装抬手抹汗,遮了遮脸。
    李安俨跑到他们三人面前的时候,似乎顿了一下,旋即回头对身后喊道:“弟兄们,保护圣上,快!”
    双方很快擦肩而过,萧君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凝云阁,楼下的宦官和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楼上的宫女们也都睡死了,整座小楼一片阒寂。然而,萧君默三人赶到时,把整座楼上上下下仔细找了一遍,却始终不见楚离桑踪影。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
    萧君默对米满仓道:“我再去找找,你先把士兵的盔甲扒一套下来,准备让她换上。”
    辩才赶紧道:“我也去找!”
    萧君默苦笑:“法师就在这里等吧,宫里你不熟,万一我把楚姑娘找回来,你又不见了,那怎么办?”
    辩才想了想,不作声了。
    “放心吧法师,我一定把她毫发无伤地带来见你。”
    方才在路上,萧君默已经把解救他们父女的意图简单说了,辩才终于恍然,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此时又听到他这么说,顿时颇为感动,点点头道:“那就多谢萧将军了!”
    凝云阁的背后有一小片竹林。萧君默在凝云阁四周找了一圈,都不见人,遂摸黑钻进了竹林。才走了十几步远,只觉脑后一股杀气袭来,赶紧低头,但见哗啦一下,面前的一丛竹子已经被一把锋利的横刀齐齐砍断。
    萧君默大吃一惊,就地一个旋转,飞快绕到偷袭者身后,左手拦腰一抱,右手横刀就向对方脖子抹去。
    楚离桑蓦然发出一声尖叫,萧君默生生顿住。不料楚离桑却用手肘往后一捅,重重打在萧君默右腹。那里有一处伤口,萧君默痛得弯下了腰,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楚离桑这才听出是他,惊异道:“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萧君默强忍疼痛,苦笑道:“不穿成这样我早死了。”
    之前,楚离桑设法将所有看守都迷倒后,怕还有人会来,为防万一,不得不躲进了竹林。没想到方才差一点就把萧君默杀了,心里不觉有些愧疚,但一想起刚才被他拦腰抱住,顿时又是一阵羞恼。萧君默看她神色,也察觉到了,当下也有些尴尬。
    “我爹呢?救出来了吗?”楚离桑这一问,才算消解了彼此的尴尬。
    “当然!你也不看是谁出的手!”
    楚离桑一喜,飞快跑出了竹林。
    萧君默摸着受痛的伤口,忍不住冲她的背影喊:“哎,也不问问我痛不痛,你这女子,好没良心!”
    楚离桑早就跑得没影了。
    佛光寺中,李世民站在辩才禅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脸色铁青。
    方才那两名刺客突然杀向銮驾,着实让李世民惊愕万分。即位这么多年,除了三年前在九成宫避暑遭遇一次突厥人的暗杀之外,还从来没人敢刺杀李世民。此刻这两名刺客居然敢在宫中动手,实在是令他惊怒不已。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人的武功竟然十分高强,转眼便杀了十几名禁军侍卫,眼看就快冲到他的銮驾面前,所幸李安俨和佛光寺的士兵们及时赶到,才与侍卫合力将二人诛杀。
    李世民本想抓活口,无奈这两人太过凶悍,要想活捉势必搭上更多侍卫性命,加之担心辩才出事,不愿再耽搁,便任由侍卫们杀了这两名刺客。随后,李世民在李安俨和一众侍卫、宦官簇拥下进入佛光寺,一路所见的惨状再次令他和众人目瞪口呆。
    赶到禅房时,虽然没有看到想象中辩才被杀的画面,让李世民多少有几分庆幸,但人去屋空的结果还是令他极为震怒。李安俨一脸惶恐,连忙跪地请罪。
    李世民怒视着他:“身负宫禁安全之责,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当然是罪责难逃!”
    “是,微臣死罪!不过事先微臣已经有所察觉,只恨还是来迟了一步!”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事先便察觉了?”
    “是的陛下,凝云阁宦官米满仓形迹可疑,微臣方才一路赶来,正是担心他对辩才下手。”
    “既然如此,那你还等什么?”李世民厉声道,“立刻关闭所有宫门,全力搜捕米满仓,把辩才给朕抓回来!”
    “微臣遵旨!”
    玄武门下,守门军士不知宫中已乱成一锅粥,正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聊天。
    突然,宫中传出一阵紧过一阵的号角声,声音急促而高亢,正是出现突发情况的信号。军士们脸色一变,纷纷朝宫中方向望去。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刀剑铿锵的厮杀之声,为首军士不再犹豫,立刻点了十几名部下,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跑了十几丈远,为首军士便见前方人影幢幢,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便大喝一声:“前方何人?”
    四名全副武装的禁军侍卫快步迎上来,当先一人边跑边喊:“快,宫中出了刺客,往淑景殿方向去了!我等刚跟他们交手,没抓住!”
    为首军士闻言大惊,未及多想,便带着部下往宫城西北隅的淑景殿方向奔去。不料那四人却与他们反方向奔跑。为首军士诧异,回头大喊:“尔等去哪里?”
    “我等奉李将军命,去军营召集弟兄们搜捕刺客!”那名侍卫远远扔过来一句,同时脚步不停,带着其他三人没入了夜色之中。
    禁军左、右屯卫都驻防在玄武门外,若果真奉李安俨之命去召集人手,的确是要往这条路跑,方向并没错。为首军士遂打消疑虑,率部向宫中跑去。
    此刻,玄武门还剩下七八名军士,个个持刀在手,全都面朝宫中,神情紧张。忽然间,黑暗中跑过来四名禁军侍卫,还没等这些军士做出反应,便听当先一人高声喊道:“快,宫中出了刺客,传圣上旨意,立刻关闭宫门!”
    先是听到号角声,继而又是厮杀声,现在又接到关闭宫门的命令,这一切无不顺理成章,所以军士们毫不犹豫,立刻回头去关宫门。就在两扇沉重的宫门即将闭合之际,那四名禁军侍卫飞快地从门缝里冲了出去。
    一名军士诧异,对着他们背影喊:“尔等去哪里?”
    “奉李将军命,去叫禁苑的弟兄们加强警戒!”那名侍卫回头喊道,“尔等要严守宫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宫,听清了没有?”
    这名侍卫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语气中透着一股威严。这种威严必然是经常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而且宫中出了刺客,必然要通知禁苑中的巡逻队加紧防范,这个命令也非常合理,所以守门军士一听,便没有丝毫怀疑,脱口而出道:“遵命!”
    紧接着,宫门便在这四人身后訇然关上了。
    萧君默与楚离桑、辩才、米满仓相视而笑,都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萧君默等人出了玄武门的同时,李安俨也带人赶到了凝云阁。
    看着楼上楼下那些鼾声如雷的宫女和宦官,还有躺在门口呼呼大睡的两名部下,李安俨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唐代的禁苑占地广阔,面积比整个长安城还大,苑中树林密布,地势起伏,小道纵横交错,地形非常复杂。这对逃亡显然是有利的,所以虽有多支禁军巡逻队在此来往巡弋,但要撞上却也不太容易。
    萧君默往返禁苑多次,早已摸出了一条安全路线,遂带着三人往东北面的饮马门方向一路急行。然而,让萧君默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匆匆绕过一片土坡时,竟然与一支禁军巡逻队迎面撞上了!
    这是一支小队,总共八人,却足足提了四盏灯笼,因此双方一照面,便彼此看得一清二楚,想躲都躲不开。萧君默只好低声叫三人小心,然后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大声道:“宫中出了刺客,尔等要加强警戒,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先声夺人,是萧君默的一贯招数。方才出宫的一路上,他都是靠这一招蒙混过关的,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这支巡逻队的队正是一名老禁军,五十开外,经验异常丰富。他打量了萧君默一下,便迅速把目光转向他身后三人。楚离桑等人赶紧把头埋低。萧君默暗暗叫苦,下意识挡在了楚离桑身前。队正走上前来,笑道:“几位兄弟都是新来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萧君默也镇定地笑了笑:“老兄这话口气大了,十六卫禁军,人数成千上万,你都见过吗?”
    “这倒也是。”队正冷冷一笑,盯着他,“敢问兄弟是哪部分的?”
    “左屯卫,李安俨将军部下。”
    “李将军部下,不好好在玄武门待着,到禁苑来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宫中出了刺客,我等奉命前来通知你们加强警戒。”
    “刺客?!那我倒是得打起精神了。”队正说着,歪了歪头,眼睛滴溜溜地在楚离桑身上转,“这位兄弟如此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兵的呀!”
    萧君默心头一凛,暗暗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笑道:“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我等芸芸众生?难道都要像老兄如此皮糙肉厚,才叫当兵的?”
    队正嘿嘿一笑,却不答言,目光已经盯在了楚离桑的胸脯上。楚离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队正似乎看出了什么,脸上浮出淫邪的笑容。萧君默看在眼里,心中一叹。他向来不愿随便杀人,但是眼下,不开杀戒恐怕是不可能了。
    队正淫笑着,突然出手,向楚离桑胸部抓去。
    萧君默的刀几乎同时出鞘。
    刀光闪过,一只断掌掉在了地上,手指头还在微微抽动。队正抓着自己的断腕,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楚离桑也惊得叫出了声。队正身后的七名士兵呆了一瞬,旋即抽刀扑了上来。萧君默挥刀迎战,双方开始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
    玄武门,李安俨带着部下匆匆赶到,见宫门紧闭,急问:“谁命你们关闭宫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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