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又下一场太阳雨。
    李尧很惆怅地坐在吧台后擦杯子,周医生一大早穿着一身黑闯进来,表情很冷地把小老板从二楼休息室拎下来,他有点担心小老板的安全。前段时间看他俩蜜里调油的,万一今天被抓走家暴了,不知道会不会殃及他这个打工仔的前途。
    他攥着杯子长叹一口气,认真考虑要不要报警。
    另一头江含月坐在740的副驾上,怀里抱着一束周煦塞给她的红色康乃馨。她撑着头看一身黑西装的男人,他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思索什么严肃课题,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她知道他心情不算好,抱着花安安静静的,没有打扰他。
    车子行过月亮河上的大桥,拐进一处河对岸的墓园。
    周煦撑开一把黑伞,江含月抱着康乃馨,他牵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干燥。他们在一方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上嵌着一张中年女人的黑白照片,江含月在塔南花园的出租屋里见过这张照片的彩色版本,印在一张江城医院的工作卡上。
    女人皮肤很白,眉眼和周煦很像,只是嘴角因为细纹和下撇的幅度,显出些微严肃的苦相。
    周煦拿过康乃馨,蹲下身放到墓碑前,然后用一块白色手绢沿着文字凹陷的笔画拭去雨水和尘土混成的脏污。他做得很仔细,描摹着清理了整块木板,才直起身无声地低头致哀。被淋湿的康乃馨躺在黑色大理石上,像被雨水洗得泛灰的世界里燃起一只灼目的火把。
    雨丝铺天盖地,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两个人在惨淡的阳光和雨雾中沉默着离开。回到车上,关门落锁,周煦才从那种难言的窒息感中缓过来,哑声道:“她是在我大一开学之前的那个夏天走的,病情发展太快,都没来得及好好治疗。
    “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快高考了,而且当时已经晚期。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也就很清楚那种情况治不好,更不可能瞒得住。
    “所以那天她给我打电话——和今天一样的天气,太阳晒得很暖,雨水又很凉。
    “办完葬礼之后,我从那种应激反应一样的浑浑噩噩里清醒过来,好像人生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落石砸开一个巨大的空洞。而那时候我才发现一个奇怪且可怕的现实,我们曾经是被脐带和胎盘连接的最为亲近的两个人,不知怎么就习惯了那种彼此独立、各自安好的生活。有意或者无意,当时的我已经养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私——我只会汲取对我有利的部分,比如我接受她的钱,也接受她的爱,但我无意识或潜意识中,也接受了她对我的不打扰。
    “相应的,我心安理得地后退,对我的母亲,同样采取了不打扰的方式,一直退到儿子这个角色的界限之外。
    “虽然可耻……但我必须要承认,这件事揭开了我虚伪的面具。所以我开始慌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总要想……我对你是不是也一样,我爱你的一切美好,而对于你的一切尚未出现的,那些不美好的部分——我是不是会敬而远之。
    “将来到了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憎恶那样的我。
    “那就是当时的我所面临的,最大的恐惧。”
    周煦侧过身面对一言不发的江含月,雨水浸湿他黑色西装的左肩,像一片干涸的血迹。
    “所以,我只好做一个逃兵,一个懦夫。我只好选择放弃你。”
    甚至从未说明过原因。
    二十九岁的周煦终于拥有足够的勇气,想回过头去对十六岁不知所措的江含月说一声抱歉。
    而二十六岁的江含月也有了足够的沉静和耐心听完这一席话,她只默了片刻,扬起个分外明朗的笑容:“周煦啊,我觉得你的理由挺好笑的。“
    周煦唇线紧绷,脸色有些灰败,再一次陷入那种漫长不知尽头的窒息之中。他应该接受这个迟来的判决,无论多刺耳,都是他应得的,只是……
    “只是我也能理解,”江含月仍旧笑得像个小太阳,“所以——你愿意抱抱我吗?”
    周煦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就看到她斜倚在副驾座椅上,还是一贯没骨头的样子:“我可以原谅你的,如果你现在抱我一下。”
    周煦一瞬间眼角发红,伸手把江含月圈到怀里。两个人隔着中控台,姿势别扭但无比亲密地相拥。江含月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竖起一根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食指戳戳他:“好听话啊周医生,那你可以亲亲我吗?”
    半晌,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落在她发顶。
    周煦像独自背负着荆棘跋涉过万水千山的旅人,终于抵达他这一生向往的终点一站。沉重的荆棘刺穿皮肉筋骨,令他日夜无法安枕,在这一刻也终于可以从他的身体之中拔除抛开。
    他摊开他最不堪和恐慌的部分,最脆弱不敢示人的内里。
    而小月亮还是天地之间最美好干净的小月亮。照进他漫长无边的黑夜,照亮他枯燥无味的人生。
    周煦的下巴抵着江含月的肩窝,滚烫的眼泪落到她肩上。江含月不说话,一下又一下轻轻抚他的背。外面雨已经停了,阳光渐盛,透过车窗洒在他们身上。
    如同回忆里的那些夏日,无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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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结束嘞,呼——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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