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提议,众臣支持,嗣皇帝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皇帝驾崩,除了嗣皇帝的人选,最重要的就是治丧了。郭越既然要继位,那么治丧一事,就由他率领了。他骤然居于高位,倒也不显慌乱,以太后为尊,又重视重臣意见。
    尽管治丧期间,他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是能平平稳稳,不起风浪,本身也算是一样本事。
    太后一开始也担心皇位交接时,出什么故障,轻则朝堂后宫动荡,重则殃及百姓,危及江山社稷。
    她心想,这样其实也还好。
    关于嗣皇帝的事情定下后,太后心力交瘁,仿佛大病一场。她扶着陆晋的手,轻声问道:“你舅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
    陆晋陪着她在福寿宫,见她两鬓又新添的银丝,不由地心中一刺,他低声道:“查到了一些……”
    “你告诉哀家。”太后双目微阖,“哀家有两儿一女,全都……”
    无一善终。
    陆晋心里一痛,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背以示安抚,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告知太后。
    “怎么了?”见他迟迟不语,太后问道,“是没查到?还是不能告诉哀家?怎么你舅舅没了?宝儿也没了……”
    说话间,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几日,在人前,她掉泪不多,可这会儿细想起来,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落,心窝也痛得厉害。
    太后抓着陆晋的手:“你别哄骗哀家,有什么说什么。哀家不想糊里糊涂,被瞒在鼓里。”
    “舅舅胸前有伤口,是被利器所刺,那利器上有毒。”陆晋缓缓说道,“至于明月郡主,也是同样的原因……”
    “是谁干的?!”
    陆晋迟疑了一瞬,才道:“偏殿没有旁人……”
    太后心思转了几转,其实在一开始看到他们的尸首时,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毕竟那两人在她身边多时,不去想是一回事,一旦开始深想,那些从不在意的蛛丝马迹仿佛在一瞬间都显现出来。
    “你舅舅和宝儿,是不大和睦吗?”太后忖度着问,“还是关系……”
    真实的猜测太过令人惊骇,让她不敢想。
    陆晋思考了一下措辞,简单提了一二,果然见太后神情怔忪,双目无神,再后来太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嘴唇嚅动,几乎发不出声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太后猛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等陆晋回答,她就苦笑:“你也没有必要欺骗哀家……”
    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之意,若是她及早知道,若是她平时多留心一些,若是她根本就没接宝儿进宫……
    “是哀家的错,都是哀家的错……”
    见太后这般,陆晋心里也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诉太后。但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收回,只能温声宽慰:“不,这不是太后的错……”他定了定神,又道:“明月郡主曾经说过,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其实是太后。是太后在她家破人亡后,给了她一个家,是太后把她养大……”
    太后怔怔的,泪流满面。他们能这么说,她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感觉该怪的,只能是她自己。
    陆晋在太后身边宽慰安抚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也累了倦了。
    刚得知儿子的噩耗,太后一心都是嗣皇帝的事情。此时注意力重新回到死亡这件事上,她心中悲痛难忍。但她到底是不想让陆晋太担心:“这些天你也忙坏了,先去歇一歇,哀家这里,你不用担心。”
    她态度坚决,陆晋不好久留,叮嘱了她身边大宫女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郭越。
    陆晋正要行礼,郭越已然道:“表哥是从皇祖母那里过来么?我正要去探视皇祖母。”
    “这声表哥……”陆晋轻轻摇了摇头。
    郭越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表哥那次不是同意了,还按照先时的称呼么?”他稳了稳心神,小声道:“我年纪轻,不经事。以后朝堂之事,还要多靠表哥帮忙。”
    他神情、语气与先时并无太大区别,仍和从小到大在陆晋面前一样,尊敬而又带些欢喜之色。对这个表哥,他一向是心存亲近的。
    陆晋却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神情恭谨:“分内之事,何谈帮忙?”
    郭越微微有些失望,他知道他如果登基为帝,以后一切都会不同,所有人都会与他越来越有距离,包括他旧日的朋友与亲人。连姑姑都待他恭敬而客气起来,更何况表哥。
    他转念一想,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到哪里去。先前他每每与表哥兄弟相称,而表哥则总是唤他为“王爷”。表哥在规矩上,一向很少出错。他想,日久见人心,以后日子还长着。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
    陆晋这几日都在宫中忙活,得了空后,直接回长宁侯府。与长宁侯夫妇相见过后,他就去见了嘉宜。
    韩嘉宜人在长宁侯府,一直记挂着他,见他安然无恙,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匆忙端茶递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陆晋温声回道,“能出什么事?”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心说:能出的事可多了。比如宫廷政变、流血牺牲什么的。她一直忐忑不安来着,唯恐出了乱子。她想了想,又问:“继位的是哪一个?”
    这种事,她还是挺好奇的。
    陆晋饮了一口茶:“平安郡王。”
    “啊?”韩嘉宜微讶,“平安郡王啊。”
    她这反应逗乐了陆晋,他放下茶杯:“这般诧异,你原本以为是谁?”
    韩嘉宜如实回答:“我原本没想过是谁。我以为皇室宗亲会争夺皇位、安排伏兵、或者包围皇宫、火烧皇宫,你争我夺……”
    这样争斗的话,平安郡王大概抢不到吧?
    陆晋轻笑着摇了摇头:“大行皇帝无子,只能从侄子里选。他的侄子也就那么几个。太后同意,朝臣支持,没出什么岔子。你说的场面也没有发生。”
    韩嘉宜点头:“也是。”她忽然想到一事,小声道:“咦,你要认祖归宗的话,可也是皇帝的侄子啊。”怕陆晋多想,她又急道:“当然,我觉得不当皇帝也挺好。”
    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做皇帝,她也并没有让他去夺的意思。
    陆晋瞧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是挺好。”
    想到皇帝无子,韩嘉宜不知怎么又想起先帝来。她叹了一口气:“先帝七个儿子,到头来……”
    一个也不剩了,甚至连孙子都没几个。
    第111章 后宫
    陆晋神情微黯,他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很低:“皇家子孙,原本养的要比寻常百姓家精细很多……”
    好吃好喝养着,又有医术卓绝的太医们。按说应该比民间百姓长寿才对。可惜……
    韩嘉宜微微一笑,在他手心点了点:“不想那些啦。”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她知道他此刻也不开心,有心宽慰他:“我这几天写了好几张字,你要不要看一看?”
    “好。”陆晋点了点头。
    韩嘉宜而今仍住在先前的房间中,一应物事摆放也没多大变化。她直接起身拿了新写的字给他看。
    陆晋接过来,低头看了一会儿,夸赞了两声,复又放下。他忽道:“明月郡主也没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韩嘉宜怔了一瞬,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讶然问道:“谁?”
    陆晋简单说了那二人的死状,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太后问起,我告诉了她。”
    “啊……”韩嘉宜一脸的惊愕,半晌才道:“竟然是这样吗?”她心念转了几转:“是明月郡主回来了,然后……”她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她知道那两人之间有情爱纠葛,也知道明月郡主曾让陆晋帮忙做假路引逃走,更知道皇帝谎称太后病重哄明月郡主回宫……但她不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因为一些前尘往事,她对这两人的感情都挺复杂。然而此时细想下来,竟是难受憋闷多一些。她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陆晋缓缓点头:“是。”
    他心里也满是唏嘘,那两个人,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居然这般收场。
    “你这次回来,是宫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吗?”韩嘉宜轻声问。
    “是。”陆晋勾了勾唇,“待大行皇帝安葬,新帝就会登基。”
    韩嘉宜“嗯”了一声,目视远方,幽幽地道:“希望不是坏事。”
    陆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别担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二月初,大行皇帝正式下葬,新帝登基,尊奉太后为太皇太后,追封其父母,大赦天下。他登基后,抚恤先帝后妃,安抚朝中重臣,过渡倒也平稳,并未出任何问题。
    太皇太后因为先帝的离世而病倒,新帝亲自侍奉,殷切恭敬,获得宫内宫外一致称赞。
    朝堂刚平稳下来没多久,就有大臣上书,建议新帝选秀,充实后宫。持这种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
    先帝在位十多年,后宫妃嫔不多,驾崩之时膝下只有三个公主,以至于无子继承皇位,只能从侄子里选。尽管没闹出大乱,但是也足以让人警醒。而且纵观皇室嫡系近支,男丁也不算多。
    而今新帝登基,肯定要吸取先帝教训,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也好绵延子嗣。
    看到这样的奏折后,郭越有些尴尬,他十八岁,确实已经该娶妻生子,但是看到“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他不免有点脸红。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子嗣传承而去要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一时还不能很好的适应。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初登基,急需朝臣的支持,通过后宫来平衡朝堂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但一时半会儿,他自己还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他与姑姑东平公主闲谈一般,提起了此事。
    东平公主沉吟片刻,轻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在理,你如今贵为皇帝,论理是该充实后宫。只是先帝驾崩不足三月,尚在国丧时期,虽说天子以日代月,不用守这个礼,可你要是想延迟,也不是不行。”
    “必须纳妃吗?”郭越问。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当皇帝与当一个闲散王爷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东平公主瞧了侄儿一眼,忽的想起一桩旧事来,她心中一凛,小声道:“你不愿意?皇上不会是还念着,念着那个韩氏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顿觉慌乱。她希望越儿能当个好皇帝,她可没听说过,哪个好皇帝会惦念臣妻的。
    郭越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他连连摇头:“姑姑想到哪里去了?嘉宜已经嫁给了表哥,那就是我的表嫂。我只有盼着他们夫妻和睦,哪有,哪还能有其他心思?如果有其他心思,我还能算个人吗?”
    东平公主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声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瞧向侄子,又道:“既不是这个缘故,那是为了什么?”她念头转了又转,猜测道:“难道是你先前府上那个金姑娘?”
    “金姑娘?”郭越停顿了一会儿,才想起金姑娘是哪个,他越发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那金姑娘只不过是我给她一个庇护而已。”
    “那为什么不愿意?”东平公主更不解了。
    郭越没有回答,怎么说呢。他先时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想过的是要娶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为妻。他活了十多年,只遇见一个有些好感的,还拒绝了他。而今登基,面对大臣们让他广纳妃嫔的建议,竟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东平公主看侄儿神色,大致猜出了侄子的意思,她轻叹一声:“其实你可以挑选合心意的姑娘啊。你当了皇帝,三宫六院,还愁没有合心意的女人吗?”
    郭越笑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不假,但到底是不能随心所欲,不免心有遗憾。他点了点头:“姑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有先帝的前车之鉴,他自然要在子嗣上多多上心,不能步了先帝后尘。
    东平公主离开之后,郭越就又翻出了建议他选秀的折子,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放到了一边。
    虽然同意了选秀,但也要出了国丧。他并不想落人口实。
    新帝登基后,陆晋仍在锦衣卫当差,和先前区别不大。韩嘉宜有时闲着无事,要么是在定国公府与长宁侯府两头跑,要么是随便写写话本子。
    她知道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有心想进宫探视,但如今皇宫的主人是新帝郭越。她一想到进宫,就觉得有些怪怪的,是以并不曾递牌子进宫。不过听说太皇太后身体正渐渐好转,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待她和陆晋甚好。她自是希望老人家能健康长寿,心情愉悦。然而太皇太后临到晚年,又要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她不免心疼难受,暗暗祈祷这位老人家能稍微开心一点。
    四月初,宫里递了消息出来,说太皇太后想要她进宫叙话。
    韩嘉宜想了想,到底是对太皇太后的担心占了上风,她领命之后去了福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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