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淳于扬说:“再看诗本身。这首诗是从侯嬴的角度写的,侯嬴是魏国都城大梁的看门小吏,当年已经七十岁,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信陵君是魏王的弟弟魏无忌,与春申君黄歇、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并称为战国四公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信陵君这个人很有趣,独具慧眼,他不以自己身份高贵,而侯嬴地位鄙薄去轻视他,反倒主动结交,礼贤下士。所以后来侯嬴出于感激,为之出谋划策,才有了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这首诗写的是报答友情与知遇之恩,你想想看,在那段时间谁是唐家的信陵君?”
    唐缈愣了半晌,突然说:“刘湘?!”
    淳于扬颔首:“我猜也是。川军,刘湘。唐家的每一口棺材上都刻着刘湘将军血誓抗战到底的遗命,他怎么可能不是信陵君?”
    “黄金也送给他了?”
    淳于扬说:“当然不是送给他个人,唐竹仪应该是把从张献忠那里截来的不义之财送给川军充当军资了。你还记得《答武陵太守》诗后他写了四个字——‘终得其所’吗?送给个人去花销算什么终得其所,必定是更高的用途,这笔金银没能用于抗击清兵和太平天国,最后却用于抗日,这才是终得其所。”
    唐缈回想:“是了是了,我们在山上棺材里看到的唐福根、唐富贵他们都是川军第二十军的,他们是跟着刘湘出川的!”
    淳于扬说:“当年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所有费用一律自筹,四川家家户户出钱出粮,唐家怎么可能不出?唐家几乎所有的家族成员都上了战场,又怎么会吝惜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黄金白银?我相信这些报纸和火柴盒就是上次取黄金时留下的。可惜我们只有两个人,你又受了伤,否则我倒想下到河道里去摸摸看。”
    “摸什么?”唐缈不解。
    淳于扬说:“这里藏着张献忠一百多船的金银财宝,其中又有许多像耳环戒指这样的零碎,唐家在紧急时刻下来匆忙取东西,肯定会漏一些在河道里。把它们捞起来归拢归拢,说不定还有一二十斤,可以带上去给黎离离留作纪念,免得她坏了贼不走空的规矩。”
    唐缈一声苦笑:“唉,黎离离啊!可惜开始没好好团结这位姑娘,否则就能早一步干掉周纳德了,我表舅爷也就不会死。”
    “可别奢望团结她,团结不了的。”淳于扬笑道,“上去之后与她最好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如果她脾气不改,日后还得绕着她走。”
    “我把这耳环筷子还有金片片带给她吧,说不定还能值俩钱。”唐缈说。
    “何止‘值俩钱’,那块金片就价值数万。”淳于扬说。
    唐缈吓得一跳:“什么?”
    这可是一九八五年,“万元”这个计数单位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依旧遥不可及。
    淳于扬说:“因为那是珍贵文物。我祖父是个玩古董的行家,我从小受他的熏陶,东西好坏一眼便知,那金片上有字,每个字至少一万元,你自己算吧。”
    “……”唐缈吐了吐舌头,“没关系,只要离离能够保住我妹妹,我就把这条地下河的河底全部摸一遍,把所有能摸到的金片都送给她我都愿意!”
    “你这点倒是和唐家一脉相承。”淳于扬说,“不爱钱。”
    “爱呀!”唐缈强调。
    “爱谁?”淳于扬问。
    唐缈倒是反应快:“爱我妈。”
    “啧,”淳于扬说。
    唐缈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搡了淳于扬一下,说:“钥匙!”
    “嗯?”淳于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缈说:“姥姥那把被表舅爷和离离偷了的钥匙啊!果然离离除了猜错宝库的位置,还猜错了钥匙的用途,这一整条水路上根本没遇到哪个地方需要钥匙,宝库甚至都不是个‘库’,钥匙果然和金银财宝没关系!”
    淳于扬点头:“我一开始就觉得没关系,因为姥姥极在乎钥匙,却不怎么在乎钱。她若是在乎钱,为何不早早地将这里再搜寻几遍,把剩下的金银都拿出去卖了治病?”
    “那你觉得钥匙和什么有关系?”唐缈问。
    “说不好,”淳于扬说,“但我总觉得应该是个信物之类……”
    忽然一波急流涌来,将竹筏拍在岩石上,两人跟着晃了晃,尽管没受伤,但意识到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地方,以免水流把竹筏打散。
    他们艰难地将竹筏挪过死角时,发现后面豁然开朗,居然是个较大的空洞,面积约莫有篮球场大小,下部空旷,顶部有许多钟乳石垂下,石头中的晶体反射光线,远远望去宛若星辰。
    洞中有一块地势较高,地下河水自然而然分作两股绕过高处,各自平缓流开。
    高处只在正中安放着一样先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东西——一口有半人多高的黑漆巨棺。
    两人都愣住,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缈直勾勾地望着棺材,抢先离开竹筏,上岸绕着它走了一圈,苍白着脸说:“我觉得不会有别人了,是唐竹仪。”
    淳于扬也是这样想,更何况他已经看见棺材侧板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大大的“唐”字,虽然笔画认真,但结构字形谈不上好看,正是姥姥的字。
    没让唐竹仪入土,而是将其孤坟安置这里,这种举动倒是很符合姥姥的性情,她从小到大,其实都是个古怪的丫头吧?
    棺材是由类似阴沉木的材质打造,触手冰凉,想必也相当沉重,除了那个朱砂写的“唐”字,整个棺材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因此东西虽然巨大,却也质朴。
    “这么大的棺材是怎么运进来的?”淳于扬问,“走水路么?”
    他又想起姥姥豢养的那条巨蛇来,说:“这条地下河应该能够通往外界。”
    唐缈没考虑到那些,而是摸向身侧的军挎包,喃喃道:“唐竹仪啊,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
    挎包里装着姥姥的灰烬,而姥姥的遗愿是和唐竹仪合葬。
    唐缈向来害怕死人鬼怪,此时心里发怵,仍鼓起勇气去推棺材盖,想再确认一眼,淳于扬见状上前帮忙。棺盖没有想象的沉重,两人合力一推之下,棺盖便移开了几寸。
    唐缈胆怯,淳于扬替他看了,说:“真是他。”
    “你看见了?”唐缈颤声问。
    “我看见一副男式金丝眼镜,还有姥姥的一大堆首饰。”淳于扬苦笑,“她恨不得把半个家都搬进这口棺材了。”
    一只类似秋海棠的东西从棺材内部飘出,随着唐缈的动作落在他手背上,无风微颤。
    唐缈心中一痛:这里有花虫。
    唐画说过,要把姥姥埋在开花的地方。
    “是这儿没错了!”唐缈感慨,“淳于扬,这世上的事情果然一环套一环。如果不是离离胡乱联想,也不会误导周纳德;如果不是周纳德瞎报告,也不会引来石井;如果不是石井追我们,我们也不会躲进那个阶梯洞,也就没法完成姥姥的遗愿……或许姥姥已经等了很久了,偏偏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过来,也不知她老人家在冥冥之中该有多着急。”
    淳于扬说:“姥姥怎么会着急?你细想想,我们这一路可都是她引过来的,我们已经算领悟能力强的了。”
    唐缈回忆片刻,眨眨眼说:“说得也不错!”
    他郑重其事地解下军挎包,放在棺盖上整理起来。
    “如果有个雕金绘银的骨灰盒就好了。”他对淳于扬惨笑了一下,“咱们用一只旧包给姥姥送终,未免显得太寒酸。”
    淳于扬又发挥了他的优点,说:“这只包也不普通,是我祖父的一位将军朋友所赠送,听说还是战场上带下来的。姥姥当了半生的特务,临走让她过一把解放军的瘾,也是美事。”
    唐缈刚想表扬他,被他猛地一拉,蹲到棺材后面。
    原来淳于扬看见巨岩边缘有手电的亮光滑过。等了大半天,石井他们几个人总算是追来了。
    第77章 坟冢之一
    石井等人是沿着河道游泳过来的,所以花费了较长时间, 也亏得他们胆大, 面对陌生环境仍然鼓起勇气探索, 行动锲而不舍, 精神值得表扬。
    唐缈知道避无可避, 捧起挎包就往黑暗的角落里一送, 淳于扬颇有默契地追上去,又将其往更远处推了一些。
    两人回身迅速将棺盖合上, 然后一左一右扶棺站着, 等待事情的到来。
    数分钟后,石井喘息着登上河岸, 表情十足兴奋。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名与死了的坤贾巴同样精瘦矮小的东南亚男人, 一名中国人长相的男子。高加索大汉不在场,应该是被留在了原地,他那只右手在与巨蛇的搏斗中断得惨烈, 想必无法游泳。
    这让唐缈心情好了一些,他家的蛇虽然被干掉了, 但临死前也屡立大功,杀了一个,废了一个, 可谓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拉足了垫背。
    “棺材?唐?”石井叫道,“这是……唐家家主吗?”
    他居然知道唐家家主?唐缈和淳于扬均是心下诧异。
    唐缈板起脸来, 决定不管石井问他什么,就算割了他的手指头,他也一句话不交代!
    没想到石井自问自答,似乎比唐缈还了解内情:“哎呀呀!唐家家主呀,这可是了不得的人呢!”
    他抚掌大笑道:“没想到这次行动居然有着如此大的意外收获,黄金算什么?又重又笨!如果能把唐家家主的遗骨带回去,我能得到的可比黄金多得多!”
    “想得美。”唐缈说。
    石井问:“唐桑,你引我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参拜家主大人吗?”
    “当然不是!”唐缈愠怒道。
    “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唐缈语塞。
    主要是因为没办法,如果宝库里还有金子该多好,至少能用它们搪塞一下石井。
    石井冷笑:“唐桑,绝大部分事情都是由命运和时机决定的,你们中国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既然你把我带到这里来,说明你在内心深处早已经站在我这边了哟。”
    唐缈说:“放屁放屁!”
    “你的大蛇已经死了。”石井提醒,“你没有帮手了。”
    “你的人也死了!”唐缈反唇相讥。
    石井耸肩:“我对坤贾巴桑的死亡感到很痛心,但死人是自然折损,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工作需要。雇主已经给他支付了一笔预付款,可以算作他的抚恤金。对了,周纳德也享有抚恤金,很多钱的。”
    “关我屁事。”
    “你这态度真无情呢。”石井扬了扬手里的枪,“现在麻烦让开些,让我见一见唐家家主!”
    “去把棺材盖打开。”他对身后的两个人说。
    唐缈没有反抗的余地,被那个中国人长相的推到一边,他怨毒地瞪了他一眼,眼梢泛着红。淳于扬也被推开,垂手站着不动。
    突然石井叫道:“等一等!”
    下属停下手,望着他。
    石井说:“小心有毒。”
    他仿佛很在行地说:“这个家族的人非常奇怪,不太按常理出牌,你觉得没事的地方,往往都暗藏杀机,所以你们还是让开些,让唐桑来开棺。”
    中国人模样的男子闻言,便用枪对着唐缈的脑袋。难为他们高举枪游过来,真是不容易。
    唐缈咬着下唇说:“我可以开,但有条件。”
    石井冷哼:“不谈条件。”
    唐缈喊:“那这是我家祖宗,我要开他的棺材得先磕三个头!”
    他扑通跪下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第二个头下去得极慢,鬼都能看出他在拖延时间。
    “唐桑,你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石井说。
    唐缈也知道,但他就是不想,就是不愿,他这人脾气上来了也有一股狠劲,否则在地上唐宅时怎么能把人困那么久?
    “你为什么非要开他的棺材?!”唐缈怒道,“他都死了几十年了!”
    石井便指着棺材说:“想知道原因?原因就是这个人很不简单,他与一群不可战胜的人斗了很久,最后居然赢了。如果我能把他的遗骨带回去,想必雇主们也会欣喜若狂吧,也许还会给我多好几倍的酬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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