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帝王, 只要是被写入话本的,都是有着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一点性子在里头, 而且只要是对于美色有所喜好的, 后宫之中必定是收集了数不胜数的美人, 后宫佳丽三千,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甚者,出巡的目标不是正事, 而是搜寻美女,什么青楼歌伎小官之女商贾寡妇, 但凡是被帝王看上了眼的,最终都被送进了宫中。
    蔻儿之前对宣瑾昱十分的放心,其中一点就是在于宣瑾昱眼中从来看不见别人的美色, 至始至终只对她一个人的容颜有所反应。
    那么如果宣瑾昱眼中不再是只看她一个人了呢?她迄今为止所受到的宠爱,难道就会变成镜花水月,转瞬破碎么?
    蔻儿想着想着,忽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快速眨了眨眼,试图把忽然涌向眼眶的一股热意压下去。
    帝王能够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端看他有没有那个心。
    若是他真的起了意,任是谁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动作。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宣瑾昱真的能够看别人一眼,学会从容貌中汲取别人的美姿,那会不会就像是话本里的帝王一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收一个?
    她视线划过宣瑾昱带着笑意的唇角,把眼前沉稳的苍梧大师在脑海中换做了一个女子,一个看不清容颜但是能够清晰知道是一个陌生的少女的那种形象,然后蔻儿顿时就绷不住了,她移开了视线。
    受不了,一时一刻也受不了。
    她无法接受宣瑾昱在她的面前对一个女子示好,无法接受宣瑾昱眉目中挂着欣赏,用温和的口吻与一个陌生女子攀谈。
    难受。
    蔻儿攥紧了拳头,死死捂在自己的胸口,靠着随着行使不断摇晃的马车厢壁,感觉因为苍梧大师和刚刚遇上的少年而来带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酸涩。
    耳中还有宣瑾昱与苍梧大师的交谈声不断传来,但是与刚刚不一样,现在的她不觉着这个友好的交谈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感觉到这个声音越来越刺耳,每一个字音仿佛都是在提醒她,宣瑾昱的眼中也能看得见别人。
    蔻儿有些莫名的委屈。
    可是她明明知道,宣瑾昱没有做错什么,真正论起来,做错事的是她才是。
    明明知道,可是为什么就还是忍不住这股子难受呢?
    她的视线悄悄划过宣瑾昱,看见他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在她身上驻留片刻,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这会儿宣瑾昱正和苍梧大师说到京中的银杏树,描绘着秋冬来临之际渐渐染金的叶子随风起舞的盛景,蔻儿吸了吸鼻子,眨着眼把自己眼眶的热意按了下去,扬着嘴角带着笑意加入了话题:“说来我家中也曾有一树银杏,到了秋天落叶的时候,我会把最上面的几层落叶全部捡起来收进房间内铺在地上。”
    苍梧大师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丝柔软:“方施主别出心裁,落叶也有重生之际。”
    蔻儿这么长时间终于搭上了话,眼睛亮了亮,正欲继续往下说,却听见了宣瑾昱的声音。
    “说起落叶,某观大师庭院外亦栽种了一棵大树,不知是何品种?”宣瑾昱含着笑看着苍梧大师,眸中似乎有些好奇。
    他提了问,苍梧大师自然细细给解答,蔻儿等苍梧大师回答完后,正打算再次加入其中时,却发现宣瑾昱已经不着痕迹把话题拉开,完全让蔻儿找不到一个插嘴的地方。
    马车内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只不过与一天前是蔻儿和苍梧大师的声音不同,这一天,一直都是宣瑾昱与苍梧大师,蔻儿从一开始还有些行动,到最后默默靠在马车厢壁上吸着鼻子沉默。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蔻儿盼了许久,才终于盼到了天擦黑,前行的羽卫军们已经在前面一个湖泊边准备扎营,侍女们也开始准备着晚膳,马车上的三个人下了地正在舒展筋骨,眼看着宣瑾昱正要上前继续与苍梧大师攀谈的时候,蔻儿吸了一口气,冲上去死死揪住了宣瑾昱的衣服,语气急促道:“夫君,过来一下!”
    她整个人带着一股子决绝之意,攥着宣瑾昱的手紧紧的,手指节都发白了,她从地上随便提了一盏灯,绷着小脸大步朝湖泊的另一侧走去。
    宣瑾昱被她牵着,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笑,跟在她身后慢悠悠走着,眼看着蔻儿越走越远,他笑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么,若是无事的话,为夫就回去了,刚刚正打算请教苍梧大师关于一些佛家的趣事呢。”
    “夫君!”
    蔻儿绕过湖泊旁的矮矮杂草,牵着宣瑾昱走到旁边茂密的树林边时,一把把宣瑾昱推到树干上,树干晃动,上头几片叶子随着簌簌声飘落下来,掉在宣瑾昱头上肩膀。
    蔻儿则紧绷着脸,抬着头死死盯着宣瑾昱:“夫君,我很不喜欢。”
    宣瑾昱全程纵容着蔻儿把他推到树干上,无视了身后树干上带来的一丝潮意与粗糙的触感,单手虚虚围着蔻儿,见状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嘴上却问道:“哦,不知夫人不喜欢什么?”
    蔻儿双手攥在宣瑾昱的腰上,吸了吸鼻子,刚刚鼓起的勇气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泡,在空气中消失的看不见,丧失了勇气之后,蔻儿被自己从心里油然而生的一股茫然所笼罩,她没有一点自信,反而是充满了彷徨,迟疑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几次张口想要说,却每每在宣瑾昱的视线下败退。
    她攥着宣瑾昱的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浑身有些发颤,想要诉说却说不出来,难受,委屈,还有些自我嫌弃。
    宣瑾昱觉着不太妙,放柔了声音:“夫人?”
    耳畔是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是一直以来对她温柔体贴的夫君,也是一直在她头顶撑起保护伞的夫君,蔻儿忽然感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手一软,身体往前一倾,脸埋在宣瑾昱的胸前后,闷着声道:“我不喜欢夫君欣赏别人。”
    “可是夫人不也是喜欢欣赏别人么,”宣瑾昱仗着蔻儿看不见,放肆的用略显疑惑的声音诱导着蔻儿,面上却一脸温柔,“而且为夫欣赏的不是夫人喜欢的人么,这种事情夫人不该觉着高兴才是?”
    “不高兴。”蔻儿松开攥着宣瑾昱衣衫的手,环了过去,在宣瑾昱怀中慢吞吞摇了摇头,“一点都不高兴,夫君的眼中看着别人,我不高兴。”
    “夫君,我还是觉着,你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了。”蔻儿结结巴巴道,“苍梧大师的确很好看,那个路上的小郎也好看,可是,可是夫君眼中真的要去看他们么,要去看以后遇见的不知名的人么?真的不能看着我?”
    宣瑾昱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泛着月光,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声道:“可是这样一来,不是只有夫人一个人能够去看别人,这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蔻儿手指微微一蜷,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的确,她从小养成了爱看美人,爱画美人的坏毛病,之前宣瑾昱也没有对此表露出过什么不满,可是现在宣瑾昱觉着不公平了,也要去看别人,她就不愿意了,这样做,的确是太不公平了一点。
    但是让她大大方方接受,允许宣瑾昱去欣赏别的人,无论是男女,蔻儿总觉着,心有不甘。
    怎么办……
    “夫人,你觉着我看别人你会不高兴,那么你觉着我看你看别人的时候,会高兴么?”宣瑾昱单手在蔻儿的发髻上摸了摸,无奈轻叹。
    蔻儿眨了眨眼。
    原来,关键点在这里。
    是了,她会在宣瑾昱眼中是别人的时候感觉心里头泛酸,就算明明知道什么也不可能,仅仅是一种想象就足以将她吞噬,那么宣瑾昱在看她的时候,看着她与一个个相貌姣好的男男女女交谈调笑的时候,看着她画过的一幅幅充满喜爱之情的美人图的时候,就不会泛酸么?
    他会。
    只是他到底比她成熟,不会在有了不高兴的时候就立即表现出来,而是选择了尊重她,一直没有真的做出过明显的酸意。
    但是到底是酸的,一直存在在心里,无限发酵。
    蔻儿吸了吸鼻子,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破碎的月光从散落的树叶中投向蔻儿的脸颊,照耀在她的眸中,里头仿佛盛满了一片星光,带着丝丝水意,像是有泪,又像是有光。
    “夫君。”蔻儿轻声道,“我不会去看别人了。”
    搂着她的腰的手似乎在短短一瞬之间收紧了,却在下一刻微微放松。
    宣瑾昱低着头,一片阴影打在他的脸上,让蔻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静瑟的夜中,只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道:“为夫并没有这样要求夫人,夫人不用勉力自己。”
    蔻儿却勾了勾嘴角,轻松道:“不是勉力,是因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说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蔻儿眉眼弯弯,她踮起了脚,抬手捧着宣瑾昱的脸,凑上去在宣瑾昱的唇畔轻轻落下一吻。
    “夫君,若是真的有不喜欢的,直说就好了,比起他们,你最重要,我自然是会听你的的。”
    蔻儿的眸中一片澄清,她软糯糯带着襄城口音的声音似抱怨,又似撒娇般对着宣瑾昱说道:“所以夫君真的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来诱导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既然下定决心改邪归正了, 那么也要有些行动上的表示才行。
    蔻儿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自然不会假装给宣瑾昱说一套做一套, 说出口的话已经落在了宣瑾昱的耳中, 等她再度与苍梧大师同行的时候,明显有了大幅度的改变。
    小夫妻俩的悄悄话, 苍梧是不感兴趣的, 对于宣瑾昱与蔻儿之间的微妙转变,看见只当做没有看见, 垂着眸念他的经。
    接下来的途中蔻儿注意了许多,投向苍梧大师的目光中把对美色的垂涎几乎都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对苍梧大师所说的话更投入了注意。
    这样一来, 蔻儿才发现, 原来她错过了什么。
    从认识苍梧大师的时候起,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他的脸上,绞尽脑汁也是为了多看一眼他的脸从而好作画, 对于苍梧大师本人,她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僧侣, 一个相貌未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奇怪的,却有着不俗实力的僧侣。
    蔻儿之前只知道苍梧大师的年纪深不可测的,但是从来都是只惊讶一番, 没有深入去想过,直到现在,她摆脱了苍梧大师的脸的肤浅的吸引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比别人多许多的时间下成长起来的以一位大师。
    无论是天文地理, 还是宗教学法,苍梧大师在与她交谈之间真的是像一个无所不知的神一般的存在,令蔻儿终于懂了什么是内在的吸引。
    宣瑾昱对于蔻儿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苍梧大师的脸上表示欣慰,也放任了蔻儿主动与苍梧大师进行一些高深度的攀谈的行为,毕竟如今的蔻儿不过十五六,正是汲取知识的好年龄。苍梧大师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有着许多可取之处的能人,与他的交谈,定然能够让蔻儿有所成长。
    蔻儿随着在马车上同行的几天时间,对苍梧大师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她越来越佩服苍梧大师,而不只之前停留在表面的欣赏。
    “大师,时间能够带给人的真的就这么多吗?”蔻儿想到曾经见过的苍梧,忍不住问,“可是为何当初我认识大师的时候,大师就一直像是如今这样。”
    苍梧眸光温和,对蔻儿提出的疑问轻声作答:“时间能够带给人的收获有许多,人的成长也是在时间,阅历,以及身边一切事物的变化之中得到的。方施主觉着贫僧没有变化,那是因为贫僧改变化的地方已经变化过了。”
    “可是我怎么觉着我在时间之中并未有所变化?”蔻儿有些苦恼。
    她一直觉着自己比之以前有所成长,有所进步,但是总在自我感觉如此的时候,会从一些细节上展现出来她还是一个和之前一样的人,成长也好,进步也罢,仿佛都只是在外人面前的一层假象,拨开假象下的她,依旧只是一个未有变化的她。
    “这是因为方施主还小……”苍梧大师笑道,“方施主如今的年纪,不过还是刚刚新生罢了,一切都还还在初阶段,方施主又一直生活在固定的范围之内,无法在外头度过时间,自然会少一些阅历,在没有阅历相助的情况下,方施主的这个年纪,能够变化的也只是年龄增长带来的一部分罢了。至于真的想要完全成长起来,方施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变化。”
    灰袍的僧侣含着一丝温和道:“毕竟方施主现在不过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罢了。”
    尚未长大的孩子……蔻儿抿着嘴笑了。
    她一直觉着自己很成熟,或许只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会稍微有些孩子气,但是在大师的口中,她还是个孩子。
    “大师说的没有错,”宣瑾昱在一侧听到这里,放下手中捧着的杂记,对蔻儿含着笑道,“夫人一直生活在一个单纯的圈子中,眼中看不见的太多,自然无法从其中汲取。不过夫人比之他人,到底也要强上许多了。”
    蔻儿笑吟吟道:“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也算是比别人强么?”
    “有何不可?”宣瑾昱微微挑眉,“毕竟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还只是未长大未成熟的孩子心理。”
    蔻儿忍不住笑了:“活了一辈子总该有生活阅历的叠加,再加上所见所闻,哪里像夫君说的这样。”
    “贵人说的没有错,方施主。”苍梧大师轻声道,“许多人一直活得浑浑噩噩,或许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或者说,在活着之中,遗忘了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模板,或者说是一个被提前做好框架的木条。他们生来知道如何进食,如何存活,却不知道为何存活。”
    “许多前来寺庙进香的施主都会问,为何他的一生会这样的不堪,为何佛主没有保佑他……”苍梧大师垂着眸,双手合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一个连自己究竟为何而活都不知道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底气来要求佛主为他做决定。”
    蔻儿听着一愣,她迟疑了下:“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找不到方向,才会寻求佛主呢?”
    “佛主的存在不是为这些找不到方向的人而做出决策的,”苍梧温和道,“佛主的存在,是为了让心中有方向的人能够更清楚的看见,或者说激发他们更大的渴望,佛心中存在的人,从来只是心中有灯的人,佛主只是来护住烛火的罢了。”
    信仰,不过是一个心灵的寄托。
    有的人天生就不懂得如何把握自己,只希望高高在上的佛主神仙听见他们的哀求,在他们无所作为的时候给他们一盏灯,告诉他们怎么做。
    可是为什么佛主就要听见他们的心神去做这些事呢?
    明明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得到佛主的庇佑呢?
    蔻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蔻儿陷入了一种思考的圈子中,宣瑾昱含笑道:“罢了罢了,不用太过深究,夫人毕竟不是求神拜佛之人……”
    “是……”蔻儿忽然出声道,“我之前也曾求神拜佛过。”
    苍梧顿了顿,嘴角泛起了一丝弧度:“贫僧记得,方施主的确曾有过那段时间。”
    蔻儿点了点头,她的面色有些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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