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到皇宫。议事殿龙椅上已经换了一个人。
    仙童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容韵呢?”
    那人抬起头来,秀美的面容展露出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沉稳:“你是何人?”
    仙童不知该怎么组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就算说出来,怕也没人听过。
    好在那人很快便说:“可是陈仙人的同袍?”
    仙童忙道:“正是。”
    那人说:“太上皇临走前交代,如有陈仙人同袍来找,便说他回了四明山。”
    四明山钟灵毓秀,又有仙人传说,引来修士在此修炼,以期飞升。容韵回来时,家门口就被人占了。这些人不敢鸠占鹊巢,便想在门口沾沾仙气。
    容韵见到他们,仿佛见到那些纠缠师父、致使他们师徒分离的苍蝇们,杀心大起:“限你们一刻钟内离开!”
    修士们本想过来打个招呼,闻言被激起了火气,怒道:“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不离开又如何?”
    容韵转过身,双眸隐隐出现一道红光,五指微张,竟凝出一团虚火。吸收无尽火与忘川水之后,他一直凭借崔嫣的记忆,日夜修炼。如西南王府那日,留师父一人对敌,自己无计可施的覆辙,他绝不重蹈。
    这些修士,大多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炼了几十上百年,也不过筑基,并没有大本事,见状有些胆怯。
    一人说:“你这娃娃,说话好没礼貌!叫你师父出来,我们与他论理!”
    容韵冷笑道:“你们若能找我师父出来,我倒可以对你们礼貌相待。”手中火越发旺盛,眼见着大战一触即发,修士们先怂了,说:“我们慕陈仙人之名而来,既然他不在,我们留下来也没意思!告辞!”
    走得极快,顷刻间作鸟兽散。
    容韵克制了半日,才没有追上去。纵然陈致不在,也知道他必然不希望自己妄造杀孽。可是,做了师父欢喜的事,也得不到赞扬,只怕做了他不欢喜的事,连句责问也等不到。昔日的患得患失,得到的,终究是“失”。
    用尽心机是一场空,千依百顺也是一场空。
    师父,你未免太狠心了。
    屋内覆了厚厚的灰尘,光是打扫,就费了半日。又下山去市集采买陈致爱吃的食材,起灶烧了一桌,色香味俱全,默默地坐了会儿,到菜凉了,才胡塞了几口。
    第二日,在观景亭枯坐一日。
    第三日,开始闭关修炼。
    到第四日,仙童到访。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耗了半天,始终不见效,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容韵说:“吊在门口也好,辟邪。”
    仙童嚎啕着跑走。
    王舒光即位后,天下纷争又起。
    江西联合福建,借西南旧部之名,进攻江南。江南房家与其里应外合,半月之内,就连失数城,已至四明山下。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知道太上皇在四明山修道,便打出旗号,要“擒容韵,杀王女,灭燕贼,复陈朝”。
    仙童下凡通风报信,容韵神色淡然:“我死了,转世投胎,师父便会再来寻我,也是团结结局。”
    仙童急得脸都紫了:“陈致自身难保,怎么寻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长命百岁,千万不要想不开!”
    容韵说:“那你告诉我,我若长命百岁,有生之年,还能见师父否?”
    仙童语塞。北河神君说过,陈致之伤,要休养数百年,就算赤焰谷的赤焰之心有独特功效,也不可能立竿见影。
    他不答,容韵就知道答案:“我若是被那些反贼抓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能否与师父一样,升天成仙?”
    仙童说:“陈致升仙,是因为他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大功德之心,非为皮肉之苦,而是无私之德。不然,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天劫地劫情劫,受了不知多少,未见得一定能功德圆满。”
    容韵说:“入梅数宫,便可修炼成仙吗?”
    仙童实话实说:“梅宫主是梅数宫几代来,资质最高的修士了,要成仙也要看机缘。机缘源于天意。如陈致这般,连天道都为之动容,实在太少了。”
    容韵脸色越来越暗:“也就是说,只要天道不允,便无法成仙?”
    仙童说:“所以,我们才要顺应天命啊!你看,你生来便是天道之子,帝王之命,只有顺从此道,才能天下太平,万民幸福……”
    “所以便不必在乎我幸不幸福?”
    仙童哑然。
    容韵说:“我若顺从天命,登基为帝,开创繁华盛世,那下一世,可否有成仙的机缘?”
    仙童眼珠子转了转,在说谎与说实话中纠结了一瞬,已被容韵看穿:“你走吧。”
    仙童:“……”
    “再不走,我就杀了你,或让你杀了我。”
    “……”仙童又嚎啕着跑了。
    第88章 未践之约(八)
    四明山脉, 绵延数十里, 叛军兵分三路围剿, 被容韵喝退的修士们自告奋勇作马前卒。
    数千号人,就算弓背踮脚,将自己当做了一群猫, 那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野猫大军,如何不闹出动静?甫一靠近,容韵便有所觉。他坐在屋檐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自己与陈致共同打造的净土, 心中杀意腾腾。
    得知叛军靠近,就料到今日, 门外都布置了阵法,只要他们敢进来一步……
    几个马前卒修士一跃而起, 正要翻墙而过,就见空中白光一闪, 修士连同数千士兵齐齐消失。
    容韵眉头一挑,从屋檐跳下,打开门。
    门外空荡荡的, 只余凌乱的脚印。
    他问:“何方高人到访?还请现身。”问了两遍, 始终无人作答,转身回屋,却看到天井坐了个人,正提壶煮茶。
    那人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容韵眸光一闪:“上阳观主?”
    那人微笑, 谦和有礼:“毕虚。”
    燕朝容盛元年,女帝王舒光改崔姓后,御驾亲征,历时两年,终于平定江西、福建之乱;容盛四年,立阎芎为皇夫;次年,诞子,取名崔承天,改国号为长景。
    陈致醒来时,觉得自己可能躺在灶上的蒸锅里,白气腾腾,烟雾缭绕,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熟透了。
    他坐起来,摸索着出门——发现这是个山洞,压根没有门。
    凤三吉光着膀子,盘膝坐在一个大圆盘上,一对血红的翅膀从肩胛骨处伸出,半张半合,似振翅欲飞,又似收翅欲歇。
    感觉到他的目光,凤三吉睁开眼睛,朝他看来:“你醒了?身体如何?”
    陈致说:“十分饥饿。”
    “想吃什么?”
    “鸡翅。”
    “……”凤三吉的凤翅倏然收起。
    神仙是不怕饿的,所以,虽然陈致一脸菜色,犹如难民,凤三吉还是只给了一只干巴巴的梨。
    陈致捧着皱巴巴的梨,差点哭出来:“这是孔融当年让的那只梨吗?”
    “为何这么问?”
    “一脸的岁月沧桑。”
    “……这里是赤焰谷,你还能看出这是一只梨,就说明它来这里的时日尚短。你再犹豫一会儿,便只有一把梗了。”
    陈致含泪吃了,发现这只梨吃起来比看起来更干。
    凤三吉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要留我?”
    “你若愿意留下,也可。”
    陈致问:“我睡了多久?”
    凤三吉竖起两根手指。
    陈致吓了一跳:“两年?”
    凤三吉摇摇头。
    “两个月。”陈致稍稍放心。
    凤三吉依然摇头。
    陈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总不会只有两天吧。到底多久?”
    “两百年。”
    陈致猛地跳起来,因用力过猛,脑袋撞在洞顶。他却毫无所觉,追问道:“容韵呢?外面的局势如何了?”
    凤三吉说:“早已还是燕朝天下。”
    陈致见他跳过了自己第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凤三吉说:“一般人的寿命,最多不过百来岁。天道之子就算有天道宠爱,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陈致心怦怦跳得厉害,半天才说:“他当了皇帝,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兑现了当日的诺言。”可他,却失约了。
    凤三吉说:“你可能对他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
    凤三吉说:“燕朝的确有个皇帝叫容韵,不过他当皇帝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可说是有史以来,最‘短命’的皇帝了。”
    陈致心咯噔一下:“短命?什么意思?”
    “刚即位就禅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当皇帝就为了听群臣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过瘾呢。”
    陈致昏迷的时候,脑子一直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思绪不胜清晰,如今用起脑来,也颇感力不从心,只好让凤三吉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一遍。
    凤三吉便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有些地方,他说得语焉不详,听得人云里雾里。陈致问:“你不是说叛军围攻四明山吗?什么是不了了之?”
    凤三吉说:“坊间有两种传言。一说四明真人大显神威,将叛军打得落花流逝。一说叛军与妖魔做了交易,得到邪恶的力量,将陈真人师徒打败,并关到了地府。”
    陈致说:“若是我没有理解错,此处的地府,应当是魔域般的存在。”
    凤三吉说:“以阎罗王一贯的为人出事作风,这不会迟早的事儿吗?”
    陈致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但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就很没道理了:“为何是坊间传言?你身为神仙,难道这点事情都打听不到吗?”
    凤三吉委屈地说:“那也要我有时间去打听啊。为了保护你,我已经整整两百年没有出谷一步了,你听到的这些消息,还是我让鸟儿去集市探听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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