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 作者:尺水
    献鼎——尺水(129)
    曹如意一眼望去,竟然隐约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元景从前的影子。
    元景将他接过来,在宫殿里来回走动,哄他休息。不知不觉转到寝宫之中,元承被挂在床帐下的那盏内嵌皓月群星的琉璃彩灯吸引,他凝神看了许久,元景随着他望去,好似才想起来一般,随口道:他走了?
    曹如意低声道:是,臣看着他们出了城门。
    元景嗯了一声,再无回应。却见元承伸着手,咿咿呀呀地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摸一下,元景温声道:那个不行,那是别人送给父皇的礼物,是父皇最心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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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终章(一)
    楚驭带着秦雁锋回到驻地的当月, 便与魏主派来的使臣和谈,以雁北六州为交换, 送回了魏国的太子。许是在牢中吃了苦头的缘故,魏太子如今说起话来, 声音格外嘶哑低沉, 见了魏主, 更是跪地不起, 一副羞愧难当之态。
    魏主听闻秦雁锋的死讯,悲伤过度,已哭晕过两次。虽花了大代价将长子换回,对着他却无什么好脸色。一见到人, 张口便是一句无能,见他身上还佩着秦雁锋旧日的宝剑, 劈手夺来,痛哭呼道我儿可怜!
    魏太子跪在地上,不辩一辞, 唯见肩膀轻轻颤抖。此间情景为太子/党/羽所知,引得他们大为不满。魏太子前脚离宫, 他们后脚就去了太子府,虽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皆是对魏主的不满, 谈及秦雁锋,更是言辞激烈,大有生吞 其肉之意。魏太子听在耳中, 脸色愈发难看,几次想要开口,又将话咽下去了。
    说到最后,又将矛头指到燕国那一对奸诈狡猾的君臣身上,面对敌人无所顾忌,骂声就更难听了,孰料魏太子对这些污言秽语大为反感,听到姘头两字,便动了真火,当场拂袖而去。众人只当他是经过大败,听不得敌人的名字,这才齐齐闭口不提。
    楚驭在雁北六州筑起了大城,名曰毣城,屯兵十万,为大燕镇守极北所用。新城落成之时,已是隔年春天,元景将要大婚的消息,恰如春风一般,吹过了整座北原。圣旨到来之日,楚驭独自在大帐中坐了许久。方青见里面静的吓人,心中担忧,悄悄将乌什图请了来。
    毣城身在大燕极北之处,此时冰雪还未融尽。乌什图才安抚好家里那个,便一身寒气地赶了过来。推开帐门,只见楚驭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案前,他眼下一团阴影,像是好几天没睡过。
    在他面前摆着一副小像,绘的栩栩如生,一阵风过,吹动画纸,上面的人跟着一颤,似要跃然而出。楚驭眨也不眨地看着画中人,眼中尽是温柔,这温柔到了极致,又莫名生出一股悲伤之感。
    乌什图本来满腹怨气,一见他这个样子,忽然哑了火。僵站了片刻,楚驭忽道:何事?
    乌什图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不自然道:没事,来找你喝酒。
    他坐到楚驭身边,见他脚下已摆了四五个空酒坛,轻叹一声,本想说:事已至此,你也看开些吧。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不然就去找他吧。
    楚驭淡淡道:他不会想见我。沉默了许久,似在压抑着什么般道:我只是在想该送他什么。从前明明想了许多次,现在不知怎么的,一样都想不出来了。
    天子大婚前夕,从北疆而来的贺礼才迟迟送到御前。那是十六匹通体赤金、俊美无匹的汗血宝马,阳光之下,如披日而行,连它们身上耀眼华贵的金辔,也不能与之媲美。
    年轻的君王,在这十六匹太阳般的骏马的护送下,驶出朱雀门,将如今已是皇后的昭容夫人,重新接回这座深宫之中。
    次年岁末,赫齐亦派了使臣过来。朝宴之上,他们奉上一对莹润无暇的玉璧,以贺帝后百年之喜。一名身着红色使臣服的人款款上前,恭恭敬敬地将贺礼送了过去。元景与他目光相对,惊讶之下,不由笑了出来。
    乌善对他狡黠一笑,又指了指后面,这才悄然退下。他在金明池外那座珠玉为饰、缀满鲜花的灯山下等了许久,元景才匆匆赶来。其时已近子夜。乌善遥遥见到他的身影,眼底的笑意便浮了出来,他大步迈开,几乎飞一般朝元景而去。
    两人亲亲热热的抱作一团,元景脸上也露出少见的欢喜之色:你怎么来了?
    自打元景回京后,乌什图便上书称病,自己躲到赫齐王宫里,将大小事务全交到乌善手上。乌善初掌大权,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一年来,连信都不常写,元景万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乌善看着他在灯下的面庞,道:我想你了。
    元景目光微有些躲闪,脸上笑意却是半分不改,闻言道:我也惦记着你。
    乌善意料之中的笑了笑,随即拉起他的手,语气也变作平常:这宫里太拘束了,走,我们去街上转转。
    元景欣然应允,他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了几个侍卫,便跟乌善出了宫。州桥夜市灯火通明,热闹如故,乌善拉着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侍卫们买来刚出笼的梅花包子,他递到元景面前给他尝了一口,便笑嘻嘻地吃光了。回头看了一眼跟的满头是汗的侍卫,起了一点坏心眼,他勾唇笑道:他们太烦人了,咱们跑吧?
    元景也随之望去,少年时才有的戏弄之心跟着生了出来,一点头道:好。
    前方运送魁灯的花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朝他们而来,元景目不斜视,跟着乌善躲进人群里。他们穿过一条长街,又转了几个弯,最后来到一个临水的花楼前。
    乌善似乎早有准备,径自带着他进了一处雅间。美貌温柔的歌姬坐在河心的小船儿中,遥遥清唱《陌上花》,桌上佳肴齐备,美酒置于铜鼎之中,热得白雾蒸腾。乌善执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以目光示意他尝一尝。
    元景一口饮尽,只觉入口微苦,一过喉咙,却又回甘出丝丝清冽的甜意,待要细品,这甜意似乎又消失了,只留下无尽怅然之感。他又尝了一口,问道:这酒滋味倒是不错,叫什么名字?
    乌善已饮罢三杯,一笑道:这酒叫流年春,第一口喝下去,苦涩的像是情人的眼泪,细细品来,又觉得苦也是甜的,可惜流年不可追,再好的滋味,一瞬间也就散了。只是一旦尝过这滋味,就怎么也忘不了。
    元景目光一动,淡淡道:难为你远从赫齐而来,还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流年春他转动酒杯,细细观摩着杯子琥珀色的液体,一笑饮罢了。
    乌善打起精神又给他倒了一杯:跟大燕的天子喝酒,自然要未雨绸缪,不选个好地方,下次你怎么肯跟我出来?
    昏黄的灯光把周围照的很温柔,乌善的目光也在交缠中变得有些暧昧。元景垂下睫毛,躲开了他的视线。乌善眼底的失落一晃而过,继而笑了笑:差点忘了,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下颌一点,即有人将一个珠光宝气的木匣子捧了来。
    元景神色恢复如常,指着匣子一笑道:贺礼都已经送过了,这又有什么名堂?
    乌善也笑了: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他将匣子放到元景面前,才一打开,便有幽香浮动。只见锦缎之中,置着一块凝了月桑花的琥珀,花开的正好,蕊心中似乎还带着露珠。这花正是先帝驾崩后,乌善入京安慰自己时所送之物。只可惜当时那朵花的花期太短,只怒放了一夜,便悄悄凋谢了。
    乌善抚摸了一下,似不经意般道:从前说好要带你去看的,可惜你跟我回赫齐的时候,春天已经过去了,我本打算来年重开时再带你去,如今怕是没什么机会了。这一朵永远不会凋谢,我把它送给你。他郑重道:不是赫齐王进贡给大燕天子的,是阿善送给小九的。
    元景脸上有些动容,他看着那块琥珀,忽然觉得烫得握不住,许久才道: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乌善似有不解:怎么不值得?你很好,我心甘情愿的。
    元景心中滋味繁杂,沉默了半响,轻轻道:阿善,谢谢你。
    乌善皱了皱眉,不乐意道:都跟你说了,不用对我说这两个字。他顿了顿,道:那个时候的事,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哥跟我说了许多道理,我也想明白了,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看到他来纠缠你,心里很是害怕,只想远远带你躲开。后来我才知道,躲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好好保护你才对,我没能做到,所以不是你的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释然一笑:我知如今你最看重的是这大燕天下,我跟你保证,终我一生,必令你所赐给我的土地分毫不失。
    元景嗯了一声: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沉默中喝完了一壶美酒。歌姬一曲唱罢,乌善起身整了整衣衫,同他告辞:我装了几天病,偷偷过来的,不早了,得赶快回去,要是让那些族老们发现,一定会被他们念叨死。
    元景替他将佩剑拿上,道:我送你。
    出门一看,侍卫们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正候在门口。乌善接过佩剑,忽道:不问问他的事?元景瞬间明了他说的是谁,那人的影子一在脑海出现,他随即抿紧唇,不发一语。乌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中,一笑道:你不想提他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小九。
    元景嗯了一声,已变回了先前那副温和的样子。乌善站在一盏红灯笼下看着他:你大婚的时候,我哥哥去见过他一次,说他过得不算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要不然也不会对他的事闭口不提。你现在坐拥天下,已是什么都有了,可我瞧着你过得比在渠犁时还不快活。他轻轻叹了一声:实在放不下,就去找他吧。他嘴角动了动,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笑容还未浮现,便扬了扬手,从楼上一跃而下,没入人群之中。
    元景倚在朱栏边,遥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地看了许久。曹如意道:陛下,我们该回宫了。元景才要回答,余光一扫,看到对面的高楼上,似有一个人影晃过,这个影子熟悉的叫人心烦,再要细看,却又看不见了,也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心有所感之故。
    元景烦躁道:朕累了。自顾走回房中,他在旖旎婉转的歌声中,将杯中残酒喝尽,又在微醺的香气里睡去。
    他做了一个悠长的、甜蜜的美梦。梦里回到了渠犁,他带着他的白马,穿过空寂无人的草原,飞过那道白蒙蒙的瀑布,来到那个他曾想要永远留下的世外之地。
    春日的花才刚刚绽放,他倚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听着白马踏水的声音。迷迷糊糊间,唇上忽的一暖,他睁开眼睛,就见楚驭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的脸上满是笑意,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前的样子。
    元景怔怔道:你怎么在这儿?
    楚驭敲了他一下:当然是来找你的。展臂将人抱到怀里,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你忘了,大哥说过要一直保护你,你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陪在你身边,我们就该永远在一起。
    元景醒来之时,脑海中茫茫然一片,他在红烛下呆坐了许久,曹如意听见声音,进来伺候,连叫了两声,元景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曹如意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怎么了?
    元景摇摇头:回宫吧。
    曹如意大约是知道他心情不好,策马回宫的路上,并未多言半句。元景低着头走进长宁殿时,天色将明,宫人们已将殿中烛台熄了大半,他连那身常服也懒得换,便屏退众人,静静地躺到床上。帐顶那座琉璃灯珠光熠熠,将繁星明月投落下来。元景摊开手掌,在虚空中抓了几下,想将那些不存在的星星握进掌心里。
    他心神不宁,从前的克制力不复存在。恍惚之间,想起了一些旧事,心头砰的一跳,人也弹坐起来。他一把扯下那盏灯,走到从前藏着密室的地方。
    他提灯便照,明灯的光芒投射在墙上,正是北方玄冥七宿的星图。元景掌心里全是汗水,犹豫了许久,才沿着星宿指引,一一按下暗格。
    只听咔的一声,似什么机枢开启,元景退了一步,果然看到那座严丝合缝的木柜缓缓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里面暗华涌动,隐有风语。元景眼睛酸的厉害,兀自望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了宫人压低了的说话声,才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里面那间密室的摆设与从前一致无二,唯有罗帐软榻却照在太子府里那般安置着,此地空寂许久,连镶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都蒙了一层薄灰。团桌上摆了一物,元景走近一看,却是一本厚厚的画册,其上笔力刚劲,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江山千里。
    他翻开一页,只见四山晴翠,云天空远,浩渺水雾之中隐见小船儿飘荡,似乎还能听到行人踏歌之声。他一页页翻过,见里头绘的尽是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江南瑰景。末尾一页空白,似乎本想写些什么,最终不书一字,空余一滴墨迹。。
    元景心中闷得厉害,耳边听得密道深处有风声传来,便合上画册,起身逐风而去。他在密道中跌跌撞撞走了许久,回过神来,已来到一座民舍的小院中,此时天已透亮,这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推开院门,只见眼前水流湍湍,长河如带。岸边垂柳之下,泊着一座精巧华美的画舫,两匹白马站在一盏莲花灯旁,引颈交缠,厮磨亲昵。
    元景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走了过去。他踏过浮桥,走上画舫,一只白猫从飞檐上跳下,落在他脚边,冲他喵喵直叫。他弯腰抱起,只觉这猫看着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一阵清凉的河风吹过,其中一匹白马抬起头,慢吞吞地走到他旁边。
    元景眼眶胀的厉害,犹豫了很久,终是抬起手,摸了摸它如雪的鬃毛: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马打了个响鼻,温顺地往他掌心里靠了靠。一个船夫打扮的年轻人听见动静,在上面喊道:哎,你是谁?
    元景心神稍敛,退了一步,将猫也放到地上:我路过这里,随便看看。
    年轻人几步从楼上跳下来,与元景一个照面之后,神色却变了一变,小心翼翼地询道:公子可是从那座宅子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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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鼎——尺水(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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