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 作者:尺水
    献鼎——尺水(112)
    他们搀扶着病人,往村外逃去。整座村子已经乱了套,魏兵放了火,村民们全被赶到了街上,两个出口都有人拿刀守着,他们逃而不得,哭声和喊杀声震的人耳根发麻。魏军挨家搜括草药物资,见到妇孺老幼,挥刀便砍,成年男子则用牛筋绳捆了,拴在马后拖行取乐。
    孩子牵过马缰绳,交到元景手上,仰头道:大人,您先走吧。这家家主也在后面连连催促。元景急的满头是汗,口中道:要走一起走!手臂一抬,将那孩子抱到马背上,还待扶他哥哥,只听一名魏兵高声道:那边还有!说话间,一支尾羽带火的铁箭便射了过来,正中那年轻人的心口,少年悲切的喊声响起:哥!
    那年轻人口鼻溢出鲜血,只轻飘飘地推了他们一下,便倒地身亡。元景见几个魏兵朝自己冲来,飞快地在他鼻息下探了探,闭了闭眼,即解下大氅,将他的尸身盖住,身姿一跃,策马而去。箭雨不断从身后飞来,元景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体完全俯在马背上艰难逃命。先前那名魏兵一击不得手,打了个响哨,唤来三五同伴,紧追不放。
    那孩子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忍泣道:他们要追上来了,我们会会死么?
    胯下红马的脚力远不如西魏铁骑,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元景下意识按下手腕上的机枢,手指一动,才想起臂弩丢在楚驭营帐里了,恨恨的骂了一句,切齿道:不会!一句说出,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对,害我伤我的都是别人!我凭什么要死!此念一出,自胸膛中冲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楚驭的一晃而过的面孔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正是分神之际,忽见一条断崖横在眼前,约莫三四丈远,其下云雾缭绕,深逾百仞,红马心生畏意,竟止步不前。魏兵已近在咫尺,趁此良机,一记响鞭飞来,死死咬住元景的手臂。元景拔出匕首乱砍了几刀,未料这马鞭中混了精钢,一时砍之不断。他当机立断道:抱紧了!去扶桑关,找找须弥城主!手腕一翻,一刀刺在马身上,红马吃了这一疼,狂性大发,头颈高昂,朝对岸一跃飞去。
    它四足离地之时,元景也随之往后飞去,他仰头摔倒在地,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要被震吐血。为首的魏军下了马,气急败坏地抽了他几鞭子:我看你还跑!元景抬手挡了几下,那人一脚踢过来,正踢到他后脑,元景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低低的哭声中,他艰难转醒。周围黑漆漆的,隐有天光从外面透过来,其时身体冷的打颤,后脑更是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有人用嘴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破水袋,给他喂了点水。元景虚弱道:这是在哪?那人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过不多时,只听皮靴踏地声而来,有人在他们头顶一掀,将那面黑布揭开来。
    元景被阳光刺的眼睛一疼,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挡,偏生双手被缚在身后,只得作罢。这四四方方的铁笼里关了七八名男子,此刻被人拿鞭子赶了出来,驱牛赶羊般送到一个破败的马厩中,里头已绑了不少人,许是受了太多折磨,看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魏兵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赶到一处,先前有私藏的人被搜罗出来,都挨了一顿打。
    元景双手被缚,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闷头躲避。此时只见一个武将匆匆而来,喝退打人的那个,朝众人道:你们有没有会写字的?魏兵好奇道:文小队长呢?那武将叹了一声:他伤得太重,昨晚去了,将军自己不愿动笔,叫我来找个替他的。见众人迟迟不回答,拿着佩刀在人群里一捅:老子问你们话呢!
    这帮人多是乡野村民,大字不识一个,闻言皆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会。
    那武将大手一挥,将元景提了出来。元景胸口疼痛欲呕,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被人按到小案前。武将把那名文小队长先前所写的草件拿了出来,拍到元景面前,命道:照着誊抄一份!
    元景拿起来粗粗一看,见纸上所写的正是当日城关被破的原委,洋洋洒洒几十字,大半都在痛斥魏太子私开城门,引狼入室的失德之举,最后才是他们欲从燕关突围的计划,乞请魏主派兵接应。末尾以小楷写着一个名字,正是魏军守城主将:秦雁锋。
    元景心念一动,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听到的传闻,据说秦雁锋的生母是西魏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后来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也是因为有几分肖似她,才被魏主如此宠爱。多年前命妇入宫朝拜太后,她与魏主相遇,被强留宫中数月,太后亲自下诏,魏主才不情不愿将她送出。其时秦老将军正在边关御敌,他回京时,夫人已身怀六甲。这桩丑闻闹的沸沸扬扬,魏主加官进爵,大肆封赏了一番,想要安抚这位老臣,然秦老将军无颜面对京中同僚,孩子出生当晚,便离开京城,多年不归,直至战死。
    魏主本欲迎这位夫人入宫,未料她听见夫君死讯,便吞金而亡。她死后,魏主便将秦雁锋接到宫中长住,一应用度,皆与皇子相当,直到他成年后,才将他放出宫。
    魏主的荒唐是众人皆知的,皇子们生怕他一个糊涂,真认下秦雁锋这个儿子,他们各自争嫡夺权斗个不休,唯独在此人的事上态度一致,连带他们的门客党羽也不待见他。秦雁锋在朝堂日子艰难,回到秦家,也多受非议。人人都乐见他落难,因而他送出去的信,无一能呈到魏主面前,
    那人见元景迟迟不动笔,凶神恶煞地斥道:愣着做什么!快写!元景略一思索,即提笔蘸墨,就在他疾书之时,帐中又进来一人,一见这场面,叹道:将军还不死心,这信都去了两回了,若是陛下有心接应咱们,早该有回音。要我说,不如上山做个流寇,还能保一条命,这么耗下去,早迟是个死。
    那武将斥道:休要胡言,陛下那么看重将军,不会不管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信没送到御前,咱们再试试。另一人叹气不语。俄而信成,那武将匆匆看了一眼,命他另留一份誊件,便唤来信鹰,把信送了出去。
    当晚下了一场大雨,马厩破败,半点遮挡之能也没有。元景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脑海中一阵阵晕眩,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睡去。困意一起,他便死死咬住嘴唇,暗自道:不能睡!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事,楚驭的身影接连出现,他恨得心口阵阵酸痛,在怒火中挣出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冷到手足都没了知觉时,只见如萤般的烛光自远方亮起,有人撑着伞疾步走了过来,正是白日里那个武将,他提灯一照,将元景提了出来:将军要见你!
    元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见身边之人满脸担忧之色,勉力笑了一下,便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路上摔了几跤,入帐之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望之颇为狼狈。抬头望去,见一玄衣武将坐于案前,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早上所写的信。元景隐约感觉这人有些眼熟,还在苦思之际,就见那武将抬起头,扫了自己一眼,晃了晃手中那封信:这是你写的?
    这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元景如遭雷击,一瞬间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日他在河边救下的魏将!侍卫见他只顾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主将,一脚踹过去:我们将军问你话呢!
    元景被踹的连连咳嗽,秦雁锋比了个住手的姿势,又道:你为何要这么写?
    元景一时不知该不该提起旧事,犹豫了一下,艰难道:自然是为了救将军。
    秦雁锋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信上字迹劲健有力,然绝口不提祈兵接应之事,字字句句都是在伏低做小,自承己过。称当日魏关失守,乃是因自己指挥不利,连累率军抗敌的魏太子险遭不策。他自知犯了大罪,愿留在燕境杀敌报国,哪怕身死敌手,也无怨无悔。临死上表,以告忠心。
    秦雁锋道:为了救我?他站起身,漫不经心走到元景面前,旁边的侍卫抓起元景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元景脸上脏的要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明。雁锋抬手拂开他湿漉漉的乱发,与他目光相对。元景头皮被勒得生疼,竭力平静道:是。
    秦雁锋轻笑了一下,示意侍卫撤手,蹲下来,索性将他脸上的泥水也一并擦了去:怎么救?
    元景喘息道:当日城破的缘由人人皆知,多半只有魏主不晓。贵国太子乃是储君,有错也是没错,自然盼着将军死在大燕,好替他背上骂名,将军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自请降罪,他名正言顺地得了个替罪之人,纵使不出手援救,料想也不会阻人将信送到御前。
    秦雁锋捏住他的下颌,逼视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劲极大,元景被他捏的生疼,他身上阵阵发冷,看人都有了重影,觉察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脸上,迎着他的目光,艰难道:燕人。
    秦雁锋目光不动:我把你抓到这里,你既是燕人,为何要救我?
    元景身体晃了两下,被他一扶,方才跪住: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求将军收到回信后,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秦雁锋看了他许久,忽的话锋一转,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元景对他无力地笑了笑,实在支撑不住,向一旁倒去。
    侍卫踢了他一脚,禀道:将军,这小子昏过去了。见主将迟疑了片刻,竟将他扶了起来,大惊失色道:将军,小心有诈!抬手便要将他从主将怀里扯出来。秦雁锋的目光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迟疑片刻,道:无妨,不是装的。将元景抱到由两块木板拼出的床上,见他浑身湿透,脏的简直不像样,皱了皱眉:去找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了。侍卫潦草地给他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煮了碗姜汤,给他灌下去,见他不再发抖,便悄然退下了。
    秦雁锋心中苦闷,久不成眠,熬到天明时分,外头忽然一阵骚动,他的副将阔步而入,激动万分道:将军!陛下那里有回应了。即将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上,原来魏主久无他的音讯,只当他已遭遇不测,正是痛心之时,得了他的消息,立刻下令,让刚逃回国的魏太子遣兵六千,去燕关附近接应他,时间比他们先前乞请的还要早上一日。
    秦雁锋心头一松,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知道了,去告诉兄弟们。副将依言退下后,他踱步走到元景身边。先前那种熟悉感生出来之后,他越看元景越觉得眼熟,抬手拂开他乱糟糟的乌发,脑海中一念转过,忽然抬起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尖的下颌,他一眼望去,心跳轻轻一顿,鬼使神差地将元景抱起来,将人揽到身前。
    还没等他仔细感受这场面是否能与记忆里的人重叠在一起,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怀里传来。他如梦初醒,赶忙将人放开。安睡了一夜,元景的气色看着比昨天要好一些,只是他还在发热,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秦雁锋听着他虚弱的道谢声,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道:陛下已送了信来,不日我便要返回大魏。元景微一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秦雁锋看着他垂目思索的样子,蓦的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元景猛然抬头,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秦雁锋本还有些怀疑,一见他这反应,心里确信无误,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你。
    元景不知他的用意,不动声色道:将军天威,自是什么都瞒不住您。
    秦雁锋听他直承其事,表情愈发和蔼,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为什么昨日见了我不说?
    元景表情有些难言,他考虑了很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秦雁锋专注地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等他。最终开口时,他声音弱了下来,抛去先前诸如尊敬、畏惧的情绪,隐约透着一丝羞怯的味道:我不敢,我是燕人,我不知道将军会不会杀了我。
    秦雁锋骤然笑了出来,也不知是故意吓唬他,还是当真如此想:你们燕人的确该杀。看到他明显警惕起来的眼神,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说过要报答你,自当言而有信,我救了我,我也饶你一命,待你病好了,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元景身上疲乏,言谈举止都带着一股慵懒之感,他倚在床上,淡淡道:将军先前说过,收到魏主的回信后,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莫不是要食言?
    秦雁锋听他似乎意有所指,有些意外道:你意如何?
    元景闭了闭眼睛,复望向他:我不想回去,我想追随将军,建功立业。
    周遭一时间安静无比,秦雁锋眼神变了几变,再看他时,明显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你是燕人,为何要跟我走?想起最初见到元景的样子,那时不过惊鸿一瞥,可观他的气度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开口道:还没问你的名字。
    元景哑声道:别人都叫我小九,我想追随将军,自然是因为大燕容不下我。他将赤裸的双足从被子里探出来,铃铛撞在金环上,发出一阵清响:如将军所见,我是个奴隶,我的主人待我不好,我便逃出来了。好容易摆脱他,自然不愿再回去。
    秦雁锋握住他的一只脚,见他纤细的足踝上层叠了许多旧伤,像是曾有人以刀剑砍斫过,最深的一道在脚背上,雪白的皮肤下青筋狞在一起,似先前受了重创所致。他心头一动,不由轻轻抚了一下那伤口。
    元景淡淡道:这足环便是他给我的,从前中间还系着铁链,以便他随时随地拴着我,后来铁链摘下了,足环却一直留了下来,里面混了金蚕丝,我找来无数神兵利器,想把它弄断,如将军所见,白添了许多伤疤,全不见效。
    秦雁锋一声不吭地捏紧足环,运足气力捏去,不想这形容纤小的东西居然岿然不动,莫说断开了,就是弯曲也未见有半分。这下他可算是信了,想起他先前那张面具,忍不住又道:那面具也是他给你的?
    元景眼也不眨道:是,他心胸狭隘,一向不喜我跟别人往来,我每每出现在人前,便要戴上那副面具,免叫人看见。想我堂堂男儿,却要藏头缩尾,仰人鼻息过活,叫我如何能情愿,我宁可在逃出去的路上被杀,也绝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将军若是真想谢我,便带我一起走吧。
    秦雁锋听他语气凿凿,说到激动处,眼中隐隐还带了一丝水色,心头一软,叹道:如今我护着你并非难事,只是回到大魏后,陛下责怪起来,只怕你也要跟着受牵连。
    元景道:将军当我是什么人?只可享富贵不可共患难不成?只要能追随您,我什么都不怕。
    秦雁锋微微一笑,道:罢了,随你吧。见他神色委顿,面带病容,亲手扶着他躺下: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带你回大魏。元景在他背后缓缓睁开眼睛,目送着他高大的身影从帐中离去,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这才放心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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