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熙率领的轻骑,在夜色笼罩下来之前,彻底地消失在深巷之外。
    柳行素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从睡梦之中醒来。
    梦里,她仿佛遇见了白慕熙,他来过,抱过他们的孩子,用唇沾湿过她的额头。柳行素愣愣地伸出食指和中指,从雪白的额尖划过,身上还有清冽的木樨花的芬芳。
    是他,他真的来过!
    但女儿的啼哭声实在太大,柳行素不得不将他们抱起来哄着,又喂了奶,一双儿女才满意地陷入了梦乡,好梦憨甜。
    用晚饭时,柳行素只字不言,罗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其实,我睡着之前,确实像是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柳行素才微微一怔,掀开了眼帘,拨饭的手顿住了。
    罗绮道:“我嗅到了太子身上的木樨香。”
    没错,她也嗅到了。
    柳行素的心里一阵欢喜,可这欢喜过后,却是更深的惆怅和恨意。这人答应了自己两个月回来,他真两个月便来了,可没等她说上一句话,他却又转身离开。
    以前尚且知道他人在上京城,如今却是遍寻不着了。柳行素又恨又痛,这人总是这么爱自作主张!
    她晓得,问卫六他们问不出个什么,就算得知了他的音讯,只要他执意躲着,照样有办法可以叫他们永远都见不着面。
    可是,白慕熙,如果你要永远不见面,我也不稀罕找你了!
    用完了晚膳,罗绮抱着小姑娘逗弄了一会儿,至于柳行素那个二儿子,成日里板着一张脸,不喜也不怒,哄他不笑,拍他也不哭,出了要吃奶的时候嚎几声,几乎是个闷头哑巴。
    但可恨的是,柳行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儿子将来怕有七八成像白慕熙的,这眉眼生得实在是……精致好看,不像话!到了孩子两个月的时候,连看骨相的巫师都说,这孩子漂亮得过分了,将来必定是个祸端,倒是女儿,生得一股英武之气,两个人都生错了长相,教柳行素也是苦笑不得。
    暮秋时,她们从胜州祭祖归来,两个孩子已经四五个多月大,眉目初开,更是玉雪漂亮。
    罗绮本想天天逗弄两个可爱的娃儿,但是一不留神,她自己也怀上了一个。柳行素笑着问她时,罗绮羞得说不出话,莫玉麒是自幼习武的,身子骨强健得不像话,有需求的时候,总是来来回回地要她好几回,偶尔一宿都难睡着觉,他像是要和谁较劲儿一样,非得等到这日,罗绮有了身孕,不答应也得答应,只好由着柳行素做媒,将她嫁给莫玉麒。
    赶巧遇上嘉平帝接柳行素回上京的车队,一众人到底是被嘉平帝给找着了,柳行素也不愿撕破了脸与他们硬拼,皇叔惯用怀柔政策,对她怕也是免不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柳行素无可无不可,左右也无处去,便顺从了。
    还有另一个缘故,莫玉麒的祖上正是上京人,要娶罗绮过门,也要问过父母双亲,拜过他们的牌位才算数。
    回到上京之前,听说一直待在避暑山庄里的睿王已逝,嘉平帝命人厚葬了他,将他与睿王妃合墓,至于两个孩子,倒是好生养在了身边,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旁观者清,谁人都看得出嘉平帝对这个小孩并不怎么上心。
    细雨微霏,奶娘抱着两个娃,柳行素牵着柳承徽的小手从稍显拥挤的车中下来,暗卫前来撑住了纸伞,黛色如墨的古城墙沉郁古朴,便在眼前,被雨水冲出铁锈之味,那为首的一身暗红血色的人,沉默地站在水洼出,却是许久不曾一见的卫峥。
    自从他刺伤了师兄沈轻舟之后,柳行素便没再见过他。
    听说皇叔即位之后,并未追究王述之责,也让卫峥官复原职,朝中正是用人之际,皇叔这个善于人揣摩旁人心意,也善于操控人心,通晓明扬侧陋之理,开了科举,在秋闱之中提拔了二十余人入朝,真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柳承徽一个人接了一把小伞撑着,柳行素徐徐走入古城墙,上京城照旧是威严气派,柳行素对沉默寡言,昔年犹如一个年轻气盛毛头小子的卫峥,淡淡一笑。
    卫峥低声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们会这么相见。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注定是两条交通的路罢了,遇到了,转眼便又错开,怕是从今以后,都会越走越远。”
    柳行素不可置否,付诸一笑。
    恩怨情仇,在经年之后,不过只是下酒的一壶余韵罢了。
    即便谁眷恋,又能拿得起什么?
    卫峥自嘲地挑唇,“你还是爱他?”
    即便明知答案,他还是问出了口。这个同自己一道考入上京,名声鹊起之后,官运亨通又处处为敌的人,曾经也是上京城名噪一时的人物。她曾是某个人的妻子,是他的太子妃,并且不计名节,傻傻地为一个人付出了如此之多。卫峥便晓得,一个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便是矢志不渝之死靡它之意了,他不该再糊涂下去。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听到她说一句,她这辈子,只爱那一个人。
    但卫峥心里头明白。看着那三个孩子,他就该晓得,有些话,连问出口都是错的。
    柳行素撑着油纸伞,落下一串溅玉飞珠的雨水,她微笑道:“卫峥,我说你幼稚。从以前到现在,本性难移,真是幼稚。”
    卫峥忽然转身,愤怒地便走了。他想教她瞧见自己的怒火,使此时的自己,不至于太难堪,可也只是不太难堪罢了。
    柳行素怅然地吐出一口浊气,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奶娘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此时都嗷嗷啼哭不止,她转身过去,抱住了女儿,剩下一个儿子,滴溜溜眨着眼睛,一下子就不哭了,那双眼睛漆黑得犹如黑曜石,像极了他没心肝的父亲。
    白慕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篇了。
    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美好的明天~
    ☆、第100章 花市灯如昼(大结局)
    听说皇叔花费了大手笔,将东宫修葺一新, 柳行素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东宫, 陈设摆件已经焕然翻了新样,她顺道问了灵珑的下落, 但那日暗卫送灵珑到了城门口之后,便没再见过她, 柳行素以为她当真会回来寻白慕熙的, 但宫里头却并没有这号人。
    罗绮也随着柳行素到宫中暂住,柳行素嘱咐太医院的人开了安胎药, 叫罗绮睡在正房的软卧。
    用晚膳时分,听到屋外传来通禀的声音, 柳行素抱着女儿在怀里摇,嘉平帝的龙袍自垂拱门外晃入眼帘, 她才意识到皇叔来了, 忙起身见礼,“参见皇叔。”
    嘉平帝那张脸,被岁月雕琢得圆润平整, 看起来有股通达磊落之气, 赤舄踩在一地橘黄落英之中, 轻笑:“你我客气什么。”
    当年他对这个离经叛道的“贤侄女”,也没少做过推波助澜, 长她嚣张气焰的糊涂事,就连上赶着让老白家对柳家提亲,也大半是他一手撮合的, 这事柳行素怕是不知道。
    嘉平帝望了眼碧纱橱内,有美人翩跹的身影,还有悠扬的琴声。
    皇帝笑了笑道:“我想,你当知道朕的心思了,朕让你和孩子们回上京,是为了什么。”
    “皇叔,要是我的孩儿当了皇帝,我会是太后么?”柳行素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面廓犹如一簇雪白的荷。
    嘉平帝朗然道:“哈哈,当然。”
    “哦。”柳行素抱着女儿,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那我没意见。”
    这个儿子,她平素都很少抱他,他一点不怕生,但冷得像块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好板着个脸,谁也不爱搭理,柳行素也是对他没辙,索性除了吃喝拉撒睡的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管他了。她身边一个婆子说,白慕熙还在襁褓之中时,也是这么副德行,她就纳了闷了,她当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对,非看上这么个闷葫芦?
    嘉平帝的喜色上了一缕到眉梢,他克制地低咳了一声:“贤侄女,你既然应许了,那——天色也不早了,皇叔不打搅你了。”
    他起身要走,柳行素在身后唤住了他,“皇叔。”
    嘉平帝转身,柳行素低垂眉睫,低声道:“皇叔,我想请道圣旨。”
    嘉平帝有些讶然,他以为柳行素同白慕熙一样,对自己都是无所求的,没想到柳行素会让他下道圣旨,他有些兴味,“你说说看,朕姑且听听。”
    “我想请旨,让皇叔为罗绮和莫玉麒赐婚。”罗绮曾在皇叔帐下效命,不计生死地入宫刺杀睿王,相信皇叔念在她的功劳上,请个旨意不算什么难事。
    嘉平帝想到了那个倔强的女子,他袖手叹道:“好,朕应了你。”心头蒙过一缕说不清来意的失落,犹如曾经捧在掌心的珍宝,却不得不轻手打碎,由人拾起了她,可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了。
    饭后,柳行素拉着柳承徽前往昌衡宫拜见他皇爷爷,养在锦绣堆里,不短吃穿的太上皇,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消瘦得犹如一根柴火,时常走几步,便要留下来喘息几声,足不出户,只能日日躺在院子里晒日光。
    秋菊斑斓,柳承徽却有些害怕这外观上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宫殿,柳行素一路拽着他,才从一树树阴翳之中走出来,长青的藤蔓参差摇缀,披拂而开,柳承徽踩着一块块沿入深墙的石砖,看到古藤椅上躺着一个静默苍老的人,想到娘亲平日教的孝悌之道,在柳行素神色复杂地低下头来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走上去了。
    柳行素到底忘不了,当年皇帝对柳家做过的事,她站在墙根处没有过去。
    柳承徽一蹦一跳地从太上皇身后窜了出来,扮了个鬼脸,太上皇显然受了惊,险些从藤椅上滚落下来,侧过眼睛,只见一个脸蛋滚圆像极了白慕熙的小孩儿站在眼前,他早听说柳行素带着他三个孙子回京了,如今一见,登时手指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一声便喘一声,一字一顿道,“你是徽儿?”
    原本,柳承徽见到这个脸色蜡黄、消瘦得不见人形的皇爷爷还害怕得不敢亲近,但看到老人家这样,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嗯,我叫柳承徽。”
    “姓、姓柳……”这是太上皇心中过不去的结。
    熙儿,你是否恨我?还恨我?你不肯让承徽到白家来,是不是……
    可他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叫白慕熙原谅自己,是他一手摧毁了这份父子之情,从他亲手毁掉他的皇后开始,早就注定了会有今日。
    老人眼中有沉沉的泪花捧出来,柳承徽手足无措地看了眼娘亲,想向她求助,但柳行素却只淡淡地看了眼他,转眼又扭向了别处。
    柳承徽软软的手拉住了太上皇的袖口,小声道:“皇爷爷。”
    老人豁然震惊,没想到他还肯认自己,柳行素还肯让柳承徽唤自己皇爷爷,在暮年之际,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也不过如此了,老人动容得老泪纵横。
    柳承徽却以为自己惹了大祸,忙抢着补救,“皇爷爷,其实,其实我弟弟妹妹都跟爹爹姓的,可惜爹爹不在啊……叔公想给他们取名字,娘亲不让,说要等到爹爹回来了才可以。”
    老人惊讶地看着小孩子,“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承徽不撒谎的。”柳承徽的大眼睛亮得犹如碧天深海里的星。
    太上皇瞬间融化了,手颤抖着抱住小孩儿,泪水放肆地往下落,真好啊,真好……
    柳行素也不知怎么了,望着一株亭亭的秋海棠花,到柳承徽来牵自己手的时候,问了一句,“娘亲你怎么哭了?”她恍然地擦眼角的泪痕,才发觉,她果真哭了。
    上京城的秋日似乎不足三个月,迫不及待便入了严冬。
    罗绮奉旨,盛装嫁给莫玉麒,那一夜,上京城似乎格外热闹,她的小腹已经显怀,这孩子要是足月生下来,给不知情的人知晓了,指不定要在背后戳着罗绮的脊梁骨说些不中听的坏话。
    听说他们琴瑟在御,岁月静好,莫玉麒放弃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停止了流浪,一心一意陪伴在罗绮身边,等待着孕育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罗绮的肚子大了,不方便再到东宫来,柳行素身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百无聊赖,学会了一个人与自己对弈,但总是在棋笥边摆两盅茶,仿佛对面还坐着一人,他眼角眉梢恍如镜花水月一般迷离温雅,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轻易让人脸红心跳,无处可躲。
    很快又是一年一度的年节,宫里头似乎也分外忙碌,前不久皇叔派人送了一壶榛子酒、几样腊八粥和小菜到东宫,她半推半就,用了点,很有上京风味。
    腊月二十九,正好是个好日子,柳承徽在宫里头闲不住,托人买了两只鬼面具,一手交到柳行素的手中,“娘亲,我们出去玩。”
    她哭笑不得地抓着那只像鬼也像猪的黑白面具,捏他的小鼻子,“笨崽子,你不知道,今夜出门逛灯会戴面具的,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么?”她说着,从靠着的椅背上微微倾下身,戏谑道,“怎么啦,我们家的小徽徽春心萌动啦?”
    柳承徽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默默嘀咕了一句:“为老不尊的娘亲。”
    为老不尊?
    柳行素的戏谑声一停,这下实在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自己是等得太久了,竟然不知不觉……就老了么?女人对老这个话题总是十分敏感,柳行素也不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确实不如以前光滑了。
    这一晚,她没怎么有心情陪这个小孩儿逛街,大多时候,都是柳承徽要买这买那,直到他冲口而出:“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于是她就彻底没辙了。
    拍了拍他的头,“你乖乖在这儿待着,娘给你买糖葫芦。”
    说罢,她将闹腾的柳承徽推给身后的护卫,阿七忙一把扣住了柳承徽的肩膀,不许他再乱走。
    柳行素带着面具挤进人群,灯火辉煌的闹市,熙攘的人群川流不绝,带着各色精致面具的少女,罗衫生香,明珠犹如天上的星子,而星子,犹如四散的烟花,柳行素的脸被映照得五色斑斓,她抢进去,用一股悍妇的架势,成功买到了一串糖葫芦。
    “这下,柳承徽那个臭小子总算不敢轻看我了。”
    她松了一口气,得意地要从人堆里退出来,却不防备被一个托着小女娃冲上去要买糖葫芦的男人踩到了脚,她痛得哆嗦了一下,身后又是两个肩膀齐齐撞来,柳行素险些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人群里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柳行素倒在了那人的怀里,手里的冰糖葫芦微有些融化的糖水儿一股脑沾到了那人雪色的广袖上,带出一长串绯红湿润的印痕。
    柳行素深感歉意,正要道歉,头上传来男人清沉愉悦的声音:“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丫头,爱吃糖葫芦?”
    柳行素一怔,抓着木棍的手一紧,被他托着腰徐徐地直起身来,撞入一对明朗的眼神底,面具底下俊朗温润的凤眸上挑着,纷繁的焰火收束在瞳孔之中,美得不像话,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他好像,很陌生。
    她忽然眼眶一热,一颗糖葫芦全甩在了他身上,松手的时候,糖葫芦在他雪白的外衫上黏了一瞬才滚落,那幅衣袖已俱是糖水,再不能用了,柳行素感觉到一丝快慰,冷冷道:“自重!”
    白慕熙抓住她柔软的手,低声唤:“潺潺。”
    他晓得她故意装作不识,是为了和自己赌气,他该骂,这么久了,一封信也未曾为她写过。
    柳行素冷笑,“这是谁家不知检点的男人,不顾家中妻儿,出来招蜂引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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