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偏执皇帝的 作者:息霜
    ——(40)
    要什么死天下的忠臣良将?无非是后世史书上多添了两笔赞许,李氏王朝就算灭了,江山也不会少了下一个皇帝。
    所以他要成为他的帝王。他要命令他活。
    活蹦乱跳的十一,不必像父辈那般操劳征战的十一,好好和他坐在宫墙上,陪他看夕阳余晖,红霞漫天的十一,才是他从一而终的期许。
    李固走在前边,叶明玦跟在他身后。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却足以令叶明玦心惊肉跳。
    李固嗓音低哑:朕少年时,有一回做梦,梦见你走了。
    叶明玦莞尔:臣能去哪儿。
    李固不说,走进启祥宫宫门,方才低哑开口:大火里。
    叶明玦驻足。
    李固并未回头,一径往前走着,步子迈得缓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朕梦见你死了,丢下朕,一个人走了。
    深深的孤独。
    难以言喻的,无法说与人听的,孤独。
    哪怕身边宾客满堂,哪怕妻妾成群,哪怕往后儿女膝下尽享天伦,一想到某个人不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人活一世,当真寂寞。
    臣还在的。叶明玦俯首作揖。
    李固背对他,摆了摆手,嗓音沙哑:你不明白。当朕眼看你消失于大火中,就在朕即将登基的时候
    拼上一切,赌上性命,哪怕踩着兄弟的尸骨也要踏上龙座。
    那时天下在握,自以为能护得住你的时候,从今往后再无需你去为国而死的时候。
    你突然就走了。
    而朕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力感,连带着强烈的恐惧,和从前那个深埋心底的梦魇交融,分不清现实抑或梦中。
    恨意油然而生。
    恨叶家无能保不住你,恨自己一时不察不知你身陷险境,恨他们送来一个假的,一个除了上战场杀敌为叶家争光便什么都不要的忠臣。
    似乎朝夕间,天翻地覆。
    到底是叶家人,狡猾的叶家。
    连送来的赝品,都宁死天下,也不愿在他身边,好好地活。
    那从前他付出那一切,违着心愿娶叶明菀,谋算兄弟算计父皇,又是为了什么?
    朕找回你了。李固沉声问道:是么。
    叶明玦上前,低声叹息:臣从今往后,再不离开陛下。
    启祥宫的东北角,有一处破落院墙,年久失修,芜草萋萋。院墙旁有水井,早已干涸了。
    李固踩着水井边沿,矫健地爬上去,似乎非常熟稔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步都稳稳踩上院墙细小的凸起,借力顺利地爬上去。
    叶明玦终于看到他回头,陛下立在院墙上,朝他伸手:来。
    叶明玦不改笑容,扶住墙壁学着李固往上爬,奈何他是工于算计的人,四体实在不勤,试了两下都没能爬上去。
    朕接你。李固弯下身,一手伸向他:握住。
    叶明玦暗自咬牙,笑容变得僵硬,依旧伸出手,被李固紧紧抓住,他另一手撑住墙壁,终于被李固拉了上去。
    两人沿着狭窄的院墙往房顶走去。
    你少时最喜欢爬墙,李固的声音柔和许多,还有爬树。太傅都说叶家那小子,上房揭瓦,最是利索。
    叶明玦绷住笑脸,房顶上风大,他走过去已经摇摇晃晃,凉嗖嗖的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叶明玦并不喜欢这般跳脱行事。
    你走之后,李固寻了屋脊席地而坐,便再未有这样的出格行径。
    臣幽居深山不知陛下思念至此。
    李固抬首远眺,平静无波: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叶明玦胆颤,恐怕李固察觉不对劲,可李固身上的蛊虫,是要受他手里的迷幻香蛊惑的,皇帝绝不可能怀疑他。
    臣臣近日有些着凉,陛下,要么我们下去聊吧。
    李固起身:是有些冷了,走吧。
    那之后,没再聊多少,叶明玦请辞,离开了。
    李固独自回到紫宸殿,魏公不敢露苦脸,笑着迎上来:陛下回来了,心情可好些?
    朕是有些奇怪。李固走进屋里,不善吐露心迹的皇帝,难得说一回真心话:朕是把他找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边李固低头看自己双手,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陛下,是想起了另一位。魏公大胆进言:陛下心里,是念着那位的。
    往常提起叶十一,皇帝总要盛怒,然后让底下人个个闭嘴,谁也不敢把叶十一三个字提到明面上。这一回,皇帝却不生气。
    只是神色迷茫起来,他走了几步,蓦然驻足,脑仁深处升起剧痛,这疼痛伴随着无尽的空茫,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死了。不像是冷血冷情的陛下,仿佛丢了东西的迷茫孩子。
    在天牢失火大半个月后,时隔了十多个日夜,高高在上的陛下终于肯承认:那个人死了。
    没有沉重,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承认。
    魏公暗叹,看来陛下是没那么在乎那人的。
    他抬起头,客套性地要说两句场面话安慰,可当他看清李固的脸时,却愣怔在原地。
    李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垠的,没有边际的地方。
    一滴泪从自帝王眼角滑落,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甚至不够浸出一团深色。
    李固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默地站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气哭强迫症hhhhhhh
    第53章 少年
    53、
    皇帝不再上朝了, 成天整夜地窝在紫宸殿里,不出门不见人,就连餐食也用得极少。
    魏公忧心忡忡地守在紫宸殿外, 每每要鼓起勇气敲门, 却听见屋内砸碎瓷器掀翻桌椅, 是盛怒抑或悲伤, 无法分清。
    唉魏公默默退开,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天,仿佛不久之前,在行宫里也是这般地伫立房檐下, 听着屋内窸窣响动。
    小将军又哭又闹,直到哑了嗓子,闷闷地抽噎,声嘶力竭地求饶, 被抱起来,撞倒桌椅,撕破衣襟。
    那么惊恐,难以置信。
    月末的晚上,星子寥落, 半弯弯的月牙也躲进云层,不见踪影。
    皇帝终于打开紫宸殿门,出来了。
    魏公正倚着门框打瞌睡, 门榫拉开嘎吱脆响, 惊得魏公冒出个鼻涕泡, 受惊似的陡然把眼皮掀开, 左右摇晃脑袋, 睡眼惺忪望过去。
    旁边杵着个高大身影, 负手而立,灯笼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上,只照亮半面,另一半淹入阴影看不分明。
    皇帝侧颊紧紧绷着,魏公扶住门框,颤巍巍站起来,趔趄了半步,忙伸手抓了抓,先抓住虚无的空气,再抻长了胳膊,才抓住实心的木门框。
    陛下!魏公激动:陛下,您可算出来了!
    深夜里,咿咿呀呀的调子隐隐约约漂浮,轻轻慢慢,纱似的笼罩了这片黑暗沉寂。
    四下里无人,就一个魏公这般紧张地瞅着他,似乎生怕一不小心,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立刻翻脸甩袖子,又钻回紫宸殿,谁也不见,充耳不闻。
    到了这么个寂静漫长的深夜,孤家寡人到底是孤家寡人,身边就一个侍奉了多年、腿脚不便的公公。
    李固走了几步,恍然间回到旧时,当他推开清冷寂静的启祥宫宫门,门外空无一人,除了杂草便是即将干涸的破败水井。
    月下只影,无人相伴。
    贵妃呢。皇帝问。
    魏公就在他身后,凝望帝王背影,摸了下眼角,轻轻地回答:礼佛呢。
    主仆间静静的一问一答。
    悦妃呢。
    自家屋里唱着曲儿呢,您听,就这声儿。
    庞妃,容嫔,楚昭仪
    都在呢,日日夜夜地盼着您。
    魏公柔着调哄:陛下呀,要去见见么。
    朕
    欲言又止。
    最想见的不是她们。
    为什么要往宫里塞这么多女人,他又不爱她们。
    记不清了,一开始,为什么要后宫填满莺莺燕燕。
    茫然间只记得,有一年礼部为他选秀,他兴致缺缺地坐在上首,叶明菀在旁边专心看自己新做的指甲,贴了丹蔻抹了红粉,煞是惹眼。
    叶家的小将军恰好回京述职,选秀时进了宫来,说要见他。
    魏公来替他通传,恰好他在位置上坐得疲乏,美人如花,单一朵伶仃在绿叶间,能衬出无尽的美,太多了,也就如过眼云烟,腻味了,不耐烦,寻个由头走人正好。
    魏公却附在他耳侧:陛下,小将军说他过来。
    李固挑了眉:他过来,有什么好看的?
    魏公是原话带给他的:将军说,陛下入眼的美人必是绝色,他也来开开眼界。
    搭在扶手上的指腹,缓缓敲动,凝了眉目望向台下,衣香鬓影,庸脂俗粉。
    哼,帝王阴鸷了眉眼,低沉地嚼着字儿,绝色。
    放眼这长安城里,是男是女都想一番目睹的绝色,是少年时眉眼将绽未绽的叶家稚子。
    煊赫的叶家,有位叶小公子,为人绝不拿腔拿调,待谁都温温和和一视同仁,会拘谨地作揖道一声兄台,也会娇憨地扑进兄长怀中,还能一把长.枪武得赫赫威风。
    那年上元节,叶小公子立于河岸,挽弓搭箭,长箭绑火折,稳稳地指向对岸花灯。
    李固就在城楼上看着。
    爱好美色的凡夫俗子趋之若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叶小公子。
    少年衣襟一丝不苟地遮到了脖子,银甲凛冽,衣摆随河风狂舞,那双惯常习武的手纹丝不动。
    长安城里,叶家府上,威风凛凛少年郎。
    一箭破空,射中花灯引信,刹那,火树银花不夜天。
    少年转身,他身后万千烟火,璀璨地点亮了夜空。
    好多人看着他,犹如疯魔,此起彼伏地高声呼唤:叶将军叶将军
    绝色。
    他要看。李固抬了下手:就让他看。
    魏公领命,去叫来正在等候通传的叶小将军。
    叶十一还穿着银甲,与选秀这般绮丽华美的温柔乡场面格格不入,只是他抱着银盔自回廊深处一路走过来,秀女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少年眉目英气,又大又亮的眼睛灼灼生辉,将要长开的面容尤带些许青涩,像一只等成熟然后被采撷的青果,他眼也不错地看着李固。
    陛下,叶小将军规规矩矩作揖,放下银盔,抬起头来,文玉哥。
    换了称呼。
    魏公说你想看美人。李固平静道:都在,你看吧,替朕选几个最漂亮的。
    叶小将军眨巴眼,抿了下唇,扭头望向那姹紫嫣红,张张嘴,背对李固轻声道:都好看。
    李固掀了眼皮,叶十一伸手指向石凳旁林侍郎家的女儿:似弱柳扶风,想来是位可心的娇娇女。
    礼部侍郎奉了册子上来,皇帝只瞥了半眼:赏,赐容,封嫔。
    叶十一背影好像僵住了,回过头来,没看李固,低垂眉眼望向礼部侍郎掌中的册子,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接着选。皇帝总是语气平静。
    接下来选了谁,叶十一胡乱挑的吧,反正也没去见过几次。
    但始终记得,他随口封赏时,少年瞬间僵硬的后背,还有垂在身侧痉挛似的,猛一下抽动的右手。
    刹那,着魔了似的,每每选秀,选女人进宫,都要知会叶小将军。
    听到他喊文玉哥,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礼部送来秀女,看看么。
    叶小将军的神色会片刻僵硬,很快恢复如常,然后顺着他的话夸,这个好,那个好,都很好。
    夸的时候,脑袋使劲低埋着,不肯看面带戏谑的皇帝,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奉承:家世清白,贤名在外,可为陛下开枝散叶
    真是好玩儿。
    李固伸手,透过五指缝打量天际那轮弦月。
    叶十一曾偷偷在那里系上一根红线,很细很细的棉线,似乎弯下手指就要扯断。
    那时他醒着的,叶十一进来时他就醒了,他只是浅寐,小小地打了个无关紧要的盹。
    少年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让他想起幼年时那只小仓鼠,踱着步子,在门口踟蹰,不敢进来,唯恐被发现,又想进来,偷尝半口油腥。
    坏心眼的陛下屏气凝息,就像猎人总是深埋陷阱,不要被机灵的猎物发现。
    他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李固并非好耐心的人,他甚至有些急性子,但对于叶十一,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耐下脾性,慢条斯理地等待这只小仓鼠走出下一步。
    那根红线在少年怀中捂了许久,还蕴着体温,一丝一缕地划过指尖,刹那,心跳如擂鼓。
    于是愈发地不敢掀开眼,紧紧闭着,当察觉到红线被抽走,恨不得立刻揪回来,揪回红线那头牵绊着的小仓鼠,裹进怀中恶狠狠蹂.躏他的皮毛。
    一定非常柔软。
    少年慌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帝王睁开眼,唇角噙笑,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愉悦。
    紫宸殿里叶十一留下的茉莉已经枯萎了,其实李固这些时日是在精心照看它们的,奈何花期已过,无论他如何用心,花黄叶落,半点不由人。
    李固就坐在龙床边,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一片片地凋零。
    当最后一朵茉莉凋谢,他从紫宸殿里出来,满园的桂花,也逐渐谢幕了。
    朕这个皇帝,当的不好。李固负手,没来由地感叹。
    魏公笑,恭维,也是安慰:您是中兴的明君,祖上福泽庇佑着呢,谁敢不说您是好皇帝呀。
    可那孩子,总骂他是个混蛋。
    他有许久不见他哭,确切地说,是没有见过赝品哭,然而那天晚上,平康坊那天晚上,他将他单薄的身子按在身下,凶狠又粗鲁,还嘲讽他:你送的红线,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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