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荣这时上前一步,道:“回万岁,辅国公那一日正好输了五百两银子给雅尔甘,雅尔甘又……”
    看石荣迟疑,苏景眉梢一挑,脑中已浮现出一个可能,淡淡道:“他可是对喇布言辞过火?”
    石荣讷讷道:“回万岁,雅尔甘骂喇布乃廉郡王夫妻门下走狗,还,还喜欢……”
    “还喜欢甚么?”
    “还喜欢舔纳喇家的臭脚。”石荣硬着头皮将后面一句话说完,余光瞥见站着的梁九功已经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了。
    苏景笑了两声,面上一丝表情皆无,“有意思。”这是在指喇布的妻室数次跟着安郡王福晋和廉郡王福晋一起入宫往并蒂宫请安之事罢。苏景眯了眯眼,随即又道:“往下说。”
    石荣暗自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后来巴林世子听说了这事儿,就把辅国公一道叫去天碧楼吃酒。巴林世子还带了个蒙古小妾一道,有意挑了雅尔甘与鄂伦岱对面的雅间坐,言辞之间很是贬低了几句喜欢汉女之人,还骂但凡喜爱小脚汉女,为缠足张目的都是违抗圣意,乃大逆贼。”
    苏景把玩着手中的玉珏,眉眼平和下了个论断,“他这话,倒也没说错。”随即眼神凛冽道:“不过只怕雅尔甘与鄂伦岱受不住。”
    谁能受的住呢?原本一个只想收银子,一个只想今后继续赏玩小脚美人,但被琳布跟喇布这两张臭嘴一说,就变成大逆不道之人了。这要是不反驳,岂非连命都要给丢了?
    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又都带着火气,所以动起手来自然全是下狠手。
    不过还是之前的看法,再是一场混战,主子总有奴才护着,谁捅了主子一刀,敲了主子一个搬砖,又是谁把自己主子推下楼摔死了,奴才,不会看不见。
    苏景问道:“问清楚都是甚么人动的手没有?”
    “俱供词来看,鄂伦岱头上的伤势应当是巴林世子用凳子砸出来的,巴林世子腹部的伤口却是被雅尔甘趁乱抢了巴林世子腰间的匕首造成,至于喇布,他一开始就躲到了桌子底下,故而只有一些擦伤。”
    苏景时何人,立即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冷冷道:“你们说了受伤的人,雅尔甘呢,他是如何摔下楼的?”
    色勒莫和石荣对了对眼神,一时没有言语。
    “照实说罢。”
    色勒莫干咳了一声,才道:“是佑贝子他们。”
    “你说甚么!”原本一直平静以对的苏景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强大的内息直将几本奏折都化为齑粉。
    “万岁息怒。”
    “息怒,息什么怒!”苏景起身来回走了两圈,面色铁青质问道“此事怎会与福宜他们有关?”
    京中人人都知道,万岁疼爱下面的弟妹,但若说最偏爱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三位贝子。这三位贝子,因体弱又年幼,在万岁还是贝勒时,还曾亲自把人带在身边调养了一年。后来佑贝子三个因世宗故去而夜间惊悸,万岁不顾初初登基,将三个年幼的胞弟带到养心殿,同寝同食,细心抚慰了半年才送回到年贵太妃身边抚养。
    这般隆恩,便是色勒莫与石荣这等心腹近臣,轻易也是不敢招惹这几位无权却地位尊贵的贝子。可他们,也不敢欺君啊。
    石荣顶着苏景灼灼视线,道:“回万岁,奴才和色勒莫仔细核对过供词。能够断定,雅尔甘之所以摔下楼梯造成头部重伤,的确与佑贝子和保贝子还有安贝子三人有关。”
    这有关二字,有猫腻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梁九功飞快看了一眼石荣,心道以前还以为这就是个傻乎乎只知道尽忠的呢,谁想也是狡诈的很。
    苏景盯着石荣头顶,语调已似结了冰,“他们三个做了甚么?”
    色勒莫倒没有让石荣一人直面苏景的怒气,站出来道:“回万岁,此事与佑贝子他们原不相干的。佑贝子他们本是拿了出宫的令牌带着人去宫外闲逛,本打算在天碧楼用膳过后就回宫,谁知看见雅尔甘等人发生争执,便站在窗口看热闹。俱佑贝子身边的小太监所言,佑贝子他们后来不知听到甚么,气的厉害,拿了万岁早年赏赐的弹弓,开始朝雅尔甘跟鄂伦岱脑门上弹花生米。谁知就那么凑巧,雅尔甘躲着花生米,脚底下又踩了花生米,一摔就滚到天碧楼的大厅。当时佑贝子他们也吓着了,急急忙忙把雅间的窗户给关上,又让人结账回宫。”
    苏景听到这儿,神色有些古怪,“你说,他是踩在福宜他们用弹弓射出去的花生米上才摔死的?”
    色勒莫跟石荣干咳两声,同时应了声是。
    这一下,连苏景都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雅尔甘之死,若不看甚么谋划,不看甚么放足令,不看甚么朝廷派系势力的不和,单纯只看天碧楼那一场争斗,或许只能说天意如此……
    他原本以为是有人趁机作祟,以挑动忠勇公府和纳喇绛雪,甚至是满人与汉人之间的争斗。他想过有蒙古人的影子,有天地会的暗手,甚至考虑过是否有理亲王府,廉郡王府的不甘心。唯独没想过竟是福宜他们造成的阴差阳错。
    只是,此事又该如何处置。他本想难以顾忌,就按律处置,谁动的手,是否误杀,还是防卫过当,总之给玛尔屯氏一个在律法之内的交待。
    可若是福宜他们……
    他也是人,确难做到无私啊。
    再说,也没有让皇弟为奴才的性命赔罪受罚的道理。雅尔甘再是国戚,也是奴才。
    难道要把罪名安在鄂伦岱或者喇布的身上,只交出一个下面的奴才怕是难以安抚忠勇公府。可喇布出身安郡王府,是宗室,又有人亲眼看见他一开始就躲在桌下。鄂伦岱呢?他将佟家已经打压的够了,毕竟是圣祖的母族,鄂伦岱还是佟佳氏的族长,宫里的佟太皇太贵妃还活着……
    苏景烦躁的按了按眉心,暂且将这已经查明的事丢下,问起萨木塞之事来。
    “他如何会为了一个蒙古小妾杀人?”
    这些蒙古贵族,别说小妾,就是侧室,在他们眼里也不比一匹骡马价值高多少。为一个小妾在京里杀人,苏景只觉得可笑。何况蒙古女人,如何会缠足!
    石荣就道:“回万岁,那是底下的人以讹传讹,只看那小妾穿了身蒙古衣裳,就道她是蒙古出身,其实这小妾,就是鄂伦岱府里那个姓张的妾室。这女子自鄂伦岱重伤之后,唯恐被佟家的人问罪,就趁乱逃出国公府。至于她是如何又和萨木塞联系到一块儿,奴才等尚未查探清楚。”
    又是姓张的……
    苏景对这个普通的所谓书香人家终于起了一些心思,往后一靠,神色冰冷道:“给朕彻底查一查这个通县张家!”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抱歉。
    ☆、第 140 章
    张家之事可容后再议,重要的是天碧楼一案应当如何处置, 还有关于张氏姐妹。
    御案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上书要求治张氏姐妹忤逆不孝之罪。
    又看了一封洋洋洒洒要求将张氏姐妹逐出皇宫, 交由刑部论罪, 并将罪名公告天下的折子后,苏景站起身去了布库房。
    魏珠来禀告消息的时候,看到被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几个御前侍卫,龇了龇牙。
    “万岁……”
    苏景一看到他,本就不乐的心境又添上一层阴影,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慈宁宫如何了?”
    如何?要是可能的话, 魏珠真想在苏景面前叫叫苦。原本他被派到慈宁宫去做镇山太岁, 还觉得这未必不是个好差事呢。眼看养心殿他争不过, 总不能到了慈宁宫还不成罢。把玛尔屯氏照顾好了,在魏珠看来,也是大大的功劳一件啊。
    谁能想到,以前那么明理的安国夫人, 整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别说甚么打骂奴才, 她连药都不肯好好吃。魏珠现在已经不指望立功了,只要玛尔屯氏不死在他的侍奉之下,他就觉得是自己上辈子积德。
    这会儿苏景一问,他就道:“钟太医道安国夫人心神有损,脏气衰弱,又难以温补, 如此下去只怕……”
    说来说去,还是心病引起的。一个人要是想不通,不想活,再高明的大夫都没办法。
    苏景倒不至于迁怒,摆摆手示意魏珠退下后问梁九功,“福宜他们身边那几个太监问的怎么样?”
    梁九功一躬身,“说是雅尔甘说了几句辱骂灵贵主儿的话。”
    原来还是因为纳喇绛雪……
    饶是苏景心志坚韧,这次都实在有些后悔当时为用八爷,也为平衡后宫,将八爷硬按到纳喇绛雪身后了。
    他能忘记与八爷的仇怨,理智的判断甚么更重要,但在玛尔屯氏和雅尔甘等人看来,却绝难做到。事已至此,他怕是只有辜负玛尔屯氏了。
    苏景负手立在有些昏暗的布库房中,看着墙角摆的一座半人高的冰山。那冰山洁白如玉,削成尖塔状,随着凉意散发与布库房中的热量纠缠在一起,撞出一团团冰雾。
    深吸一口气,带着些甜香的冷气进入肺腑,苏景的思绪情不自禁回到三岁那年。
    那时候,他只是个幼童,扔在扬州生活,阿克敦仍只是个普通的武官,在扬州这等地方难以入得人眼,家里生活还拮据的很。尽管他自幼就偷偷锻炼功法,学武习文,然而到底根基不足,加上那一年扬州夏季一反常态的燥热,他反而因为刻苦练功中暑了。
    中暑之症十分难治,一不小心就会要人性命,阿克敦和玛尔屯氏把积蓄耗尽,才治好了他。后来玛尔屯氏怕他熬不过那个酷热的夏季,带着阿克敦和两个儿子,连着三天,一有空就在院子里挖地窖。他原本不知道玛尔屯氏挖地窖干甚么,毕竟扬州地处江南,又不似北方,需要储存菜蔬。直到地窖完工之后,阿克敦从外面拖回来两车冰。他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不是地窖,而是冰窖。
    这两车冰,全用到了他的身上,每天一小盆。玛尔屯氏还不让任何人一起在屋里歇凉,她说人一多,屋子就更热,那冰就化的更快。尽管一家人都热的厉害,玛尔屯氏也只是每日就早早在井里吊几个院里种的甜瓜给家里人解暑。
    冰的来历,他原本以为是玛尔屯氏当了自己的首饰又或是阿克敦出去借了银子。直到有一日格佛赫实在热的受不住,偷偷跑到他屋子里睡觉,被玛尔屯氏发现了,硬是从床上拽下来狠狠教训了一顿,格佛赫在院子里气的大哭,一面哭一面愤愤骂他。他才知道,原来这两车冰,竟然是玛尔屯氏把好不容易给格佛赫积攒下来的一点嫁妆卖了才换来的。
    他当时扶着门槛,看见泼辣倔强的玛尔屯氏把格佛赫推到院子里在日头下罚站,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抽的格佛赫一双腿肿的粗了两圈。格佛赫不肯认错,玛尔屯氏就拿着棍子不肯松口让她进屋。只是垂眸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玛尔屯氏提着棍子的手在发抖,她面前的青石板颜色越来越深,已变为幽碧,他知道,那是被玛尔屯氏的泪水染出来的。
    阿克敦从兵营回来知道这事儿,甚么话都没说,只是连着几天休沐都不顾烈日,跑到外头捉鱼打猎,换了二十两银子,然后给格佛赫买了一个银镯,又给了他买了几两碎燕窝。那几两碎燕窝玛尔屯氏用冰糖炖了给他吃了半个月,家里其他人则一直吃着粗面窝头,连几文的小鱼小虾都难得见到。
    从他开始挣银子后,给玛尔屯氏一家买过肉,买过冰,买过一切他们想要额。格佛赫出嫁之后每每回来所求甚多,他也从不置喙。
    有时想来,他常常自问何以对格佛赫雅尔甘这等人如此包容?他自知从不是个甚么善良之人,所思所做早就将利益权衡刻在骨中。
    到此时看着这冰,记忆如此清晰,他才知道他的血,毕竟还是热的。
    到今日,他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不管玛尔屯氏要多少冰他都能给,可玛尔屯氏心中那复仇的火,只怕他给的冰,冻不掉,浇不灭啊……
    “万岁……”
    苏景收回神志,挪开视线道:“你去问话,可有惊动人?”
    “回万岁,老奴亲自问的话。”
    梁九功人老成精,他当日也是在殿中,自然知道苏景不亲自把福宜几个叫来问话,就是不想处置自己的弟弟。他不问,就能当作不知道,没有查出真相,雅尔甘的死便还能糊弄过去。因此他找那几个小太监问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谁都没有惊动。
    苏景满意的点点头,揉了揉眉心道:“去把色勒莫传到养心殿。”
    等色勒莫一到,苏景就交待道:“从地牢里提两个人出来交到忠勇公府去。”
    色勒莫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万岁这是……”
    苏景面无表情道:“天地会潜伏京中,伺机挑动勋贵相斗,以混乱京城,搅乱朝纲,致承恩公鄂伦岱,巴林世子琳布重伤,庆阳侯雅尔甘身死。”
    听到庆阳侯三字,色勒莫眼皮一跳,明白苏景这是要下旨追封雅尔甘为侯了。这么一个废物,谁能想到,竟能封侯呢?
    果然不出色勒莫所料,次日苏景就下了追封雅尔甘为庆阳侯的旨意。不仅如此,圣旨中还允许这侯爵之位世袭,至于原先赐给舒鲁的轻车都尉,苏景也没收回去。这就表示,舒鲁若平安长大生子,就有两个爵位可以传给儿孙,虽说侯爵要降等,可也能传好几代了。
    京里听到消息的人,不少都酸溜溜的。
    揆叙更是在家里道:“这再能办事,也顶不住人家投了个好胎。”
    耿氏翻了个白眼,她这些日子跟着八福晋一直到处拜访王府,想要把安昭和元普这两个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儿救出来。偏偏她在外面累断了腿,揆叙却不肯伸手,这会儿听到揆叙酸溜溜的话,故意刺他道:“有本事你也重新找个娘去!”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揆叙今非昔日,哪肯忍呢。不过眼看耿氏硬着脖子,他也知道自己要是骂,耿氏是不会让的。况如今他还需要安郡王府跟廉郡王府一起想办法把女儿给扶上去呢。
    揆叙自觉要顾全大局,深吸两口气,一甩袖去了吴姨娘的院子。
    吴姨娘原本已经睡下,听说揆叙来了,不得不又起来简单装扮一番到院门口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的,又趁着笔记本还有最后一点电发出来,大家原谅我短小君了啊
    ☆、第 141 章
    吴姨娘服侍揆叙用了一晚甜汤,又亲自给揆叙拖鞋按脚, 不一会儿, 揆叙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开始有心情和吴姨娘说些杂事。
    看出揆叙这会儿被来时心情好多了, 吴姨娘也松了一口气。别人以为她有个内阁大臣的兄长做依仗,又有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女儿,必然在纳喇家过着谁都不敢怠慢的好日子。但吴姨娘很清楚,正因此如此,她待耿氏和揆叙才更要恭敬又恭敬。耿氏还罢了,还有个嫉妒不贤的名头能压着,轻易不会再对她动手, 但若揆叙起了别的心思, 即是家主又是女儿的阿玛, 真要做出甚么来,就是万岁都难以插手。她一辈子已经给女儿添了太多麻烦,其余的也不能做,至少得把面前这个男人给伺候好了。
    吴姨娘压着心里想撵人的念头, 坐到揆叙身侧给他打扇, “老爷今儿是遇着甚么事了?”
    揆叙拉过吴姨娘保养回来的手把玩,撇着嘴角道:“雅尔甘那小子封了侯,连他闺女,都得了个县主。”
    县主啊,就是近支宗室的嫡女,都不是个个能得封的。许多还是要抚蒙, 才能得这么一个恩赏。
    吴姨娘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道:“万岁素来敬重安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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