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碎之物散发出一种人类并不敏感,对妖兽和某些小昆虫却极其诱人的味道。事先安排好的人手拿的小盒子里,黑色小虫开始兴奋地转圈圈,振翅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
    这些人不敢迟疑,很快寻了进来:“姑娘,大殿下在急着寻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幽鴳看一眼面色不变的巫抵手下,暗自嘀咕莫非想多了?却也没多做考虑,温声对其中一人表示太不巧了既然师父正忙我只好下次再来,得到一个漫不经心的首肯后,随着寻来的人匆匆出了门。
    在场几个都是巫抵的心腹,都知道幽鴳的根底,眼见它走得没了影,有人便嗤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啊,一只长毛猴子,扮起来模样还听勾人的。”
    “慎言!”另一人瞪了他一眼,小心地四下查看了一下,这才露出个有些猥琐有些嘲讽的笑,“说起来倒也真是,我就是知道底细,每次见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痒痒呢……”
    “算了吧,那洞中的修罗场,我见了一次后饭都吃不下去了,看到这些妖兽们也还阴影着,你们倒是胆大。”一个年轻些的露出个受不了的表情,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巫抵大人怎么走了这么久?不是说马上回来的……啊,巫,巫即大人!”
    三名心腹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捆缚了起来,彼此对视间全是茫然和惊恐。但巫即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凝重了几分:“幽鴳呢?”
    他是听了消息赶紧过来堵人的,可现在却连一根毛都没堵到。
    “幽鴳”二字一出口,巫抵的三名心腹吓了一跳,要知道,幽鴳本是妖兽之名,幽才是巫抵对外宣称的小徒弟的名。
    “说话!”巫即难得厉声喝道。
    有人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对方刚前脚出门。
    巫即问明了去向,立刻派人去追,这回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是当着那厉钧或丈夫国王族的面,不论来软的硬的,必须带回来。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幽鴳的离开不是巧合,不赶紧解决,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然而这次,他更慢了一步。
    幽鴳被一种风雨前夕的不安席卷,并没有走通往厉钧住处的常规路线,而是七弯八拐,绕过整个王宫的大花园,一面心慌意乱地越走越快,一面想着应对之策。
    不知为何,它又想起了当初在洞中的种种折磨,被喂下各种药物的痛不欲生,一时间只想离巫咸国所有想干的人和事越远越好,甚至连巫抵的淫威都不那么可怕了。
    它想念北山了,当它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妖兽时,凭着低微的摄魂术对着其他路过的大小猎物撒娇弄痴,趁其不备弄些吃的,猎物跑了也没关系,大不了饿一顿,依然可以四处晃悠寻找下手的目标。离开那种日子,已经不知有多久了,恍如隔世。
    这念头一起,竟有些不顾一切的意思。大约妖兽天生就是向往自由的,不论被巫抵捕捉后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是跟在厉钧身旁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比不上当初饿一顿饱一顿,但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
    哪怕离了药物没几日能活,它也要……
    “你是何人?如何闯入的这宫中?”一道昏昏然有些惊怒的声音响起。
    幽鴳心情不稳之下一抬头,看到了一张五官与厉钧有几分相似,但苍老得多的脸。它还是绝色美女的模样,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怔愣之下有些无措的模样,击中了丈夫国昏庸好色的国君的心。
    他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以为毕生拥有过的姹紫嫣红不过是庸脂俗粉,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了初晓人事时,偷眼看自己父王那些美丽宫女时的怦然心动。
    当然,老国王以为自己被爱神飞了一吻,事实上是幽鴳妖力没控制好,强力摄魂术直直地对着这具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使用的结果。
    偏偏这还不是常见的摄魂术,加上老国王素行不良,所有闻声而来的属下,只看到了他对着一位美人痴痴留恋,没看出任何不妥。
    这天,巫即和厉钧都得到了一个噩耗:国主要立妃,那人便是他在花园邂逅的美人——幽。
    使者笑着对巫即睁着眼睛说瞎话:“听说这便是巫抵大人的高徒?哎呀那正是喜上加喜,我们大王对美人一见钟情,没想到还与老朋友巫咸国有如此深的渊源……”
    对厉钧说的话就颇有些荒唐,这位对着巫即选择性失忆仿佛头一次知道幽身份的国主,派人给厉钧传话:“我手底下那些美人,看中了几个,你就挑几个吧。”
    把你看中的这一个给我就行。
    若真说起来,父子俩骨子里是十分相似的。好色是真,为了美色牺牲太多,那是万万不能的。这美人儿幽来历不明,玩玩也就罢了,若巫咸国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那是决计不会答应的。厉钧在遇上巫咸国使者时是这么想的,国主在初听此事时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把儿子叫来训斥了一顿,让他赶紧脱手。
    但骨子里从来瞧不上女人的父子俩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思想会完全不受控制,无法自拔地沉溺到温柔乡中。美人有一个绝招,叫摄魂。
    幽在去巫抵那儿前,为了稳住疑心她是奸细的厉钧,也动用了一次厉害的摄魂术,却在回来的路上,直接被老国王带走,根本来不及帮厉钧解开。
    它所掌握的“摄魂”,更像是一种执念,求而不得时,愈发深入骨髓。
    于是接下去的事,超出了所有人意料。
    厉钧对着他的父亲下手了。
    “夺妻之恨”只不过是一个爆发点,往日种种对父亲的不满全都齐齐喷发了出来,他点了兵,在国君的使者还纠缠着巫即等人说筹备婚礼之事时,直接围了自家父王的寝宫。
    而此时,挂心夏公主,早已对被打散重编极为不满的羽衣军受不了这荒唐事,集体西行,去寻夏公主了。因着羽衣军的大举动,老国王拉着幽鴳从密道离开,同样带兵与厉钧呈对峙之势。
    父子情分荡然无存,两双偏执的眼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个称“逆子”,一个喊“老贼”,最终以破口大骂收场。
    幽乘着一匹白马,紧贴在老国王身后,绝美的脸上有一点茫然。她有些没料到,又莫名觉得有些可笑:这个从来都瞧不起女人,恨不能把女人踩倒泥里的国度,最终却为了自己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闹成了这样,不知道算不算讽刺?
    至于那巫抵大人,现在不知是什么心情?是双眼放光期待不已,还是困兽般转圈又无可奈何?
    它还不知巫抵已被拿下的消息,但眼看着那么多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类,忽而因为它这只微不足道的妖兽而乱了套,莫名有些高兴起来。
    仿佛完成了一场隐秘的复仇。
    如果这场大乱后,还能有命回一趟北山,就更好了……
    “大人,这……?”有人低声请示巫即。
    巫即巫盼巫礼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巫即开了口:“差人去接触丈夫国的长老们,就说,巫咸国大巫,巫抵之小徒,外出办事时为不知名妖兽所害,此时这妖兽又妄图搅乱丈夫国,请他们务必同我们一起出手阻止。”
    国君那头是彻底走不通了,他派出几次人,甚至亲自出面了一次,好说歹说,都没能单独见到幽鴳一面。
    他看到那突然与丈夫国国君亲密无间的妖兽,那双笑着看过来的眼中,有着赤裸裸的恨意与疯狂。
    “呵……我们自己造的孽,这会儿就推到妖兽头上了。”巫盼嗤笑了一声。
    “巫盼大人!”巫礼皱眉。
    巫即不以为忤,苦笑了一下:“谁叫我掌着巫咸国呢?这种时候,总还是要想法子,保住巫咸国最后一点颜面的。”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巫盼沉默了一下,愤愤地那拐棍顿了一下地。
    得到吩咐的人匆匆下去,又更快地匆匆回来,面带惊慌:“几位大人,不,不好了……巫,巫咸国……”
    巫即心中一沉,冲上前几步,抓住了对方的肩:“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位置离门更近了一些,从敞开来不及关的门和层层叠叠的宫墙隔出来的一角天空,巫即看到了无数密密麻麻飞在半空的东西。
    他瞳孔一缩,大踏步走到了门口,这回视野更开阔了一些——只见巫咸国的方向,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是无数奇形怪状的飞禽走兽。
    虽然隔了太远看不分明,但伴随着那冲到半天高的火焰,和乌云的飞快聚散以及其间的电闪雷鸣,很轻易就能得到一个结论——巫抵秘密豢养的那批破坏力极强的妖兽,失控了。
    “这不可能!”跟出来的巫盼和巫礼失声叫道。
    巫抵到底是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多的妖兽的?再者,巫抵被抓一事,他们自信绝对瞒得密不透风,巫咸国那边哪怕留了巫抵的心腹,又为何在这种时刻直接放了出来?最差的局面,不也该握着这批妖兽进行谈判吗?
    “巫礼,你留下看顾这这边的局势。巫盼,你跟我立即回国!”巫即头大如斗,沉声道。
    巫盼这回不再跳脚骂人了,一声不吭地一敛长袍:“快,还等什么?!”
    巫抵被五花大绑地带上灭蒙鸟时,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不,我圈的妖兽不可能失控……”
    “事实上,它们就是暴走了。”巫即冷冷道,示意所有人赶紧启程。
    “不,绝对不可能……一定有人动了手脚,对,是他,一定是他……”巫抵失魂落魄。
    巫盼恨不能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敲死,怒道:“你说的是谁?还有谁在捣乱?”
    巫抵一时语塞,却又有些说不上来。
    其实事情还得追溯到他对鼓与钦还有钟山玉心动时,在当时依附于他的巫者巫阳巫履——也就是那两个死在熊山附近的倒霉蛋的撺掇下,终于决定去钟山碰个运气。
    西边的巍巍群山从来不乏各种神迹和传说,但在那遍地珍宝一脚跨出便能踩倒一两样神器的年代过去后,真正的遗迹,已经越来越少有人知道。所谓沧海桑田,一年又一年,地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的各种故事在流传中越来越失真,就连巫咸国这样历史悠久的国家,许多东西虽然保留着,却也无人能解读了。
    古往今来,想要通过寻宝一夜暴富也好获得神秘力量也罢,这种人从来不在少数,更何况昆仑、天山、不周山、钟山、玉山一类名声极大的山。但即使神明不再,他们曾经的地盘又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涉足的?那些拍着胸脯入山寻宝的人,大多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巫抵是个惜命的人,他还有远大的抱负,可不想因为这些八字没一撇的事莫名折了。他本想浅尝辄止,撞大运了最好,遇到无法控制的情况立刻撤离,可奇异的,巫阳巫履却真的掌握了不少门道,虽然偶尔走岔路,也会在调整后迅速地回到正轨。
    最后,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地方,解开了封印,放出了鼓与钦。
    只不过因着几次走岔路,折损了不少人手,又低估了被封印良久的双鸟的能力,差点被它们逃脱罢了。
    在那次合作中,巫抵注意到,巫履巫阳每次遇到什么难裁决的事,总会有意无意地看其中一个带来的人。他几次好奇地追问,却总被那二人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了。等到自己起了疑心,想要深究一番时,对方……却死在了收服鼓与钦的过程中。
    这本该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现在连巫阳和巫履都确定化成灰了,本不该存在任何疑点了,但不知为何,巫抵却始终有种,自己的一切行动尽在人掌握下的不安感。
    他事后一个一个调查了当初巫阳巫履带着的人,却始终没查出当初那人的信息,追问时,二人推给他一个看起来毫无问题的名字。可巫抵总有种不安感,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他去圈着妖兽和神血能力者的山中,总觉得这里还有别人涉足过,只是对方无比高明,把所有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罢了。
    “你该不会是鬼祟的事做多了,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安全了吧?”巫盼毫不掩饰她对这种言论的嗤之以鼻。
    “不,不是的……”巫抵坚决表示,他的疑心有理有据。他甚至认为,自己能非常顺利地研究出让寻常妖兽化形的药,也是冥冥之中有人给了提示,这才避免了几次弯路。
    他一直以为有时候看着某物莫名的灵光一闪是因为神的启发,现在想来,却莫名又有些后怕,因为它们——也可能是恶的指引。
    同一只灭蒙鸟上的大巫们纷纷在心里摇头,觉得巫抵是完全疯魔了。巫即站在最前头,眼见与疯狂的妖兽们距离越来越近,指挥着所有的灭蒙鸟结阵。
    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这些妖兽们神智全无,却冥冥中似乎听着什么人的指挥,动作极其整齐,根本悍不畏死,撕开同伴僵硬的身躯就会直冲上来拼命。偏偏在过量药物的作用下,战斗力是寻常的几倍不止,那寒冰烈火怪声简直可以将最训练有素的战斗巫师击溃。
    巫即等人血战许久,才终于发现一点妖兽们受人指挥的秘密,靠着声东击西之法,抓住了隐藏在兽群中的一人。对方神情癫狂而恍惚,一会儿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指挥妖兽们继续,一会儿又露出近似痛苦的表情,看到乘着灭蒙鸟的大巫们,喃喃道:“去死……去死吧……该死的大巫,该死的……巫抵。”
    他衣衫褴褛,身上有各种拷打的痕迹和强行注射药物的痕迹,还有些不明的大疙瘩,目光自面前的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带着刻骨的仇恨,仿佛恨不能将他们全都剥皮拆骨一般。
    扫过五花大绑面色煞白的巫抵时,他冷哼一声“你也有今天”,然后便想继续指挥妖兽攻击。有巫师手刀砸在他后劲,那人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但铺天盖地的妖兽并没有乱套,显然还有其他人在指挥。巫即看着其中若隐若现的几个身影,一面示意人包抄,一面琢磨着方才这人的话。
    忽而问巫抵:“方才这人,见过你的脸?”
    巫抵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就没打算让这些人活着出山洞过,自然也不会避讳。
    “那么,他们也知道你的名?”巫即注意到那人连说了几个“天杀的巫抵”“该死的巫抵”。
    巫抵一愣:“不可能!”
    哪怕没有刻意遮掩,他却也绝不会主动告知人自己的名字,毕竟作为巫者,总有那么些奇特的忌讳之事。比如说,他们相信人名会冥冥中与这人产生奇妙的联系,不能随便告知给仇人。
    再者,他的心腹称呼他时,从来都是“大人”二字,寻常绝对不会带上“巫抵”。
    巫即皱了一下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妙:“你……你抓的人中,有没有可能有人认得你?所以才传开的?”
    巫抵已经彻底懵圈了,不知他为何格外在意这点,迷茫地摇摇头:“也不可能啊,我虽掌着迎客署,但也长年都在西边,接触的莫不是各国使节……我是脑子坏了才会对那些人下手吧!”
    巫即心中的不祥感一圈圈扩散,仔细端详了一番巫抵的神色,见不似作伪,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了下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放出妖兽的事儿绝对不可能是巫抵干的。他们本以为是突然失控,可眼下这人的言行,总让他觉得不对劲。
    结合着巫抵前头的喃喃自语,巫即眉头猛地一跳,连带着满脸的肉都抽动了起来。
    如果,万一的万一,巫抵的直觉没有错,自己的隐隐不安也没有错,那么……会是谁想要浑水摸鱼呢?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疏漏,否则,一个不慎,巫咸国可能就彻底完了。
    巫即整个人都凝重了起来,头脑里飞快地一个个排除灵山上所有可能的巫者,以至于周围几只灭蒙鸟上的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安,偷眼打量着这位不知想到了什么的首席大巫。
    透过那圆圆胖胖稍显臃肿的身躯,这时的模样,倒有些与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拖住数名神血能力者的形象重合了。
    巫即在众人有些不安的等待中抬头,眼中有一丝沉重,他轻声问巫盼:“这次,巫彭为何始终没来丈夫国?”
    巫盼愣了一下:“他新得了份残稿,不眠不休地研究了几天几夜,在我和巫礼出发的前两天,病倒了,你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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