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 烟霞之间露出种种花木,犹如蒙着锦绣帐幕,生趣蓬勃, 牵惹人心。
    林琅坐在窗前, 却对庭中美景毫不在意,低头只往怀里看, 仔细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一只手轻轻拍打着。
    这个孩子就是林琅和颜沉的女儿, 前几日满了月, 愈发长得水灵可爱, 粉雕玉琢。林琅宠溺地看着熟睡的她,轻柔说道:“母亲昨夜梦到你父亲了。你父亲说,他马上就会来接我们回家。”
    吱呀一声门开, 玉姐进来了,看到窗户大敞,林琅却只披了件袍子。“林琅,天冷, 你这么开着窗子,着凉了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走来。
    “玉姐。”林琅轻轻责备一声。玉姐这才发现她抱着孩子,立刻捂住嘴, 轻手轻脚走到榻前,取来一条厚毯子给她披上。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玉姐小声问,眼睛看着女婴粉嘟嘟的小脸,登时喜上眉梢。
    “我梦见颜沉了, 醒来后就不想睡了。”
    “终于梦到少主啦。”
    玉姐又是一喜,跪坐在林琅旁边,从她手中接过女婴,把襁褓的领口松开了一点点。
    “上次你梦见少主还是在生女儿之前。一个月了,终于又梦到一次。快跟我说说梦到少主什么了?”
    林琅把毯子扯到胸口裹好,刚要开口,窗外忽然吹入一阵晨风。晨风真有些凉飕飕的,林琅担心吹凉了孩子,直起身子把窗户关上半扇。
    “没梦到多少。”她坐回去,垂头看着自己酣睡的女儿,又不禁微笑起来。“他匆匆闯进来,说马上就能接我们回去,说完就走,拉都拉不住。”
    “少主真是的,在梦里急什么,多说两句话怎么了?上次也是,说来看孩子的,结果来早一天,孩子根本没看到。”
    玉姐的话把林琅逗笑了,但怕吵到孩子,只好捂住嘴憋着笑。等她笑完了,也跟着玉姐说:“颜沉这次没要看孩子,我倒想拉他看一看,问起个什么名字,结果他一下子就跑了。我在后面追着喊了声是个女儿,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玉姐蹙起眉头沉思了一下,猜测道:“上次少主一点都没着急,还陪你坐了好久。这次他来去匆匆,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把他绊住了?”
    林琅脸色稍稍一白,随后宽慰地说:“说不定他是急着往郢都来呢?今天我再想办法问问楚王夫人,她肯定有颜沉的消息。”
    “她当然有,就是不肯告诉你。”玉姐摇头叹息。
    这时,怀里的小宝贝动了一下,蝶翅般的长睫毛颤抖起来。林琅和玉姐以为把她吵醒了,都闭上嘴紧张盯着,但小婴儿打了个嗝后又睡着了。
    玉姐松了口气,很轻很轻地说:“我感觉这孩子的性子跟少主像得多。”
    “姑娘家还是聪明点好,太傻了容易让人欺负。”林琅又担心起来。
    玉姐横了她一眼,“少主那叫大智若愚。——对了,名字你想好了吗?”
    “还是等颜沉来取吧。”林琅脸红了红。
    玉姐摇头道:“没用的,少主肯定让你取。”
    “名字太重要,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的,又不能随便取一个先用着。”
    “我劝你快点想,楚王夫人问过好多次了,巴不得由她给我家小小少主取名字。我跟你说,孩子名字还得父母取,要别人取就是乱来!”
    玉姐这话说得有些重,女婴又动起来,还微微抽起眉头。可是一等周围没了声音,就又淌着口水睡了过去。
    玉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站起来,勾头往窗外一看,清晨的暮霭已经散尽,庭中花木像新描了一遍,鲜明艳丽。
    “时辰快到了,我们走吧。”她对林琅说。
    住在兰台宫里的楚王夫人已起了床,近侍女官刚刚帮她梳洗完毕,兰台宫里的司阍寺人就进来禀报说,林琅带着女儿向她请安来了。
    楚王夫人走进寝房隔壁的暖阁,看见林琅怀抱襁褓,和玉姐二人已经坐好了等她。她刚进暖阁的门,林琅和玉姐就连忙跪着朝她施了一礼。
    “林琅快些起来。”楚王夫人朝前快走几步,把她扶起来,“你才养好身子,不必行跪礼的。”
    她声音清脆,为人体贴,身为楚王的正夫人,一点大架子都没有。她知道林琅楚语说不太好,于是每每与之谈聊,都会用一口南腔说着洛阳官话。初时林琅听不习惯,久了竟觉得韵味十足。
    林琅敬重楚王夫人,除了因为她温柔讲理的脾气,还因为她和自己的母亲同岁,在一起就觉得亲切。
    “孩子满月,臣妇也就能下地了。但还是耽搁了几天才来向夫人请安,还望夫人恕罪。”林琅毕恭毕敬地说,抱着孩子又弯了弯身子。
    “说过多少遍了,来我这里不要拘束。玉姐,你也快些起来。”
    楚王夫人风韵犹存,笑起来时眼角已有淡淡的细纹,但总有种说不出的俏丽之美。这时,她摊开了双手,看着林琅臂弯里的女婴柔声说:“让我抱抱这个小可怜。”
    林琅把女儿渡到楚王夫人手中。楚王夫人轻轻托起,看着女婴憨态可掬的睡颜,眼睛喜眯成一条缝。
    “宫里很久没有小可怜了,真让我抱不够。你看这胖乎乎的小脸蛋,圆溜溜的眼睛,粉嘟嘟的嘴,真喜欢死我了。”
    楚王夫人爱小人儿爱在心间上,抱着女婴绕暖阁慢慢踱步。踱到一半,突然问林琅:“用过早膳了吗?”
    林琅摇摇头,回道:“臣妇一醒来就过来给夫人请安了,所以没来得及。”
    楚王夫人笑容僵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小可怜。不过二位既然也没有用过早膳,就留下来一起吧。”
    “乳妇已经哺过了。”林琅忙又重新答道。没想到是自作多情,她看上去比楚王夫人还要尴尬。
    楚王夫人忙说:“是我的错,明明是刚满月的小婴儿,我居然问她用过早膳没。”说完竟然笑起来,笑声十分清脆,大人听了觉得悦耳,但睡觉的小孩子一下子就被吵醒了。
    女婴哇哇哭起来,林琅和玉姐赶紧围上去,三个女人轮番安抚,终于又让她睡着了。
    “夫人,不如先把小可怜放下,等用过早膳后再抱?”林琅提议说,刚听到女儿的哭声有点哑,心就疼得不得了。
    楚王夫人哪里舍得放,但人家母亲都这样说了,抱着不放太不好,而且这时寺人扛着食案,女官托着食具走进暖阁开始张罗了。
    楚王夫人教林琅陪着一起把女婴送入寝室,那里早就备了一架摇篮,女婴放进去刚刚好。她吩咐近侍女官守在这里,又和林琅一起看了女婴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暖阁。
    “不知她的名字想好没有,林琅你若是举棋不定,我这里倒是为她想好了一个。”楚王夫人甫一入座就问道。
    林琅在产后补元的一个月里,没有亲自来兰台宫请安,每次都是由玉姐抱着女儿来见楚王夫人。楚王夫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爱极了,之后提了好多次取名的事,但都被机智的玉姐挡掉。今日楚王夫人终于见到了林琅,便亟不可待地又提起来。
    玉姐一阵紧张,悄默默偷看林琅。林琅温婉一笑,说:“夫人,名字臣妇早前就想好了,就准备趁着今日请安亲自告诉夫人。”
    “是吗?”楚王夫人有些失望,但还是期待地问:“叫什么?”
    “青末。这是臣妇的乳名,现在给臣妇的女儿做乳名。”
    “青末?”楚王夫人认真琢磨起来,慢慢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好听。就叫青末了。”
    这桩大事终于定下来,玉姐和林琅都松了口气。于是早膳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楚王夫人不想让青末这么快离开,于是又拉住林琅说起闲话。
    “林姑娘这段日子休息得可好?”
    林琅点头,感激地说:“托夫人的福,休养得十分好。昨夜里还梦见孩子的父亲了。”说罢,眉眼突然一动,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
    楚王夫人注意到了,关切问道:“梦到颜沉什么了?”
    “太过细致的想不起来,只记得他匆匆地来,说了一句话就匆匆走了。不知是何种意思,醒来后还有些心悸,有些担心……”
    林琅说着没了声音,垂下头轻轻抽泣一声,再抬起头时又是刚才那副喜悦的笑脸。
    楚王夫人知道她想从自己这里套出颜沉的消息,只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
    林琅和玉姐都有些丧气,默默喝了口花茶。等放下杯子后,楚王夫人突然说:“林琅,让青末在我这里住几日如何?我舍不得她,就想成日看着她。当然你每天都可以来看她。”
    林琅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稍微一想,发现楚王夫人提出这个请求的时机很值得玩味。
    林琅为难地看了玉姐一眼。玉姐这边也急得跳脚,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林琅略微颔首,看回楚王夫人,问道:“不知夫人说的几日是多久?”
    楚王夫人想了想,说:“四天的样子。”
    林琅低头考虑了一会儿,笑着说:“青末调皮,照顾起来实在不容易。夫人若愿意替臣妇分担四日,臣妇感激不尽。”
    “林琅?”没定楚王夫人表态,玉姐就在身后叫出了声。
    楚王夫人微微一笑,装作没有听见,说:“林姑娘如此信任我,我十分感谢。正好前些日子新进了一批衣料和成衣,林姑娘现在亲自去看看,看中那些我送你?”
    “夫人太慷慨了。能劳烦夫人照顾青末四日,刚感谢的人是臣妇。”
    “哪里的话。其实是那些衣裳太艳丽,我这个岁数已经穿不得了,但你穿正好合适。话不多说,唐婉。”
    那个守在寝室的近侍女官立刻走入暖阁,楚王夫人对她说:“你现在就带林姑娘去梧居房,让姑娘随意挑,挑中的尔记下来。”
    林琅又假意推辞一番,楚王夫人格外坚持,最后还是林琅妥协,千恩万谢地跟着唐婉走出暖阁。出门前她对已然黑脸的玉姐说:“我去去就回,你留下来好好伺候夫人。”
    梧居房林琅没去过,但听这名字就知道不会是放妇人衣物的地方。她安静地跟在唐婉后面,出了兰台宫又走了好久才到。唐婉并没有直接带她进去,只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指着那边的一间廊庑说:“那里就是梧居房,林琅自己过去吧。奴婢在这里候着。”
    林琅因期待而紧张起来,其他的什么都不再想,立刻踩着细碎的步子朝梧居房走去。
    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有些暗沉沉,除了很干净再没别的人气。林琅走了进去,发现就是一间普通的厢房,而且确实没有存放布料和衣物。
    突然,传来一声“颜沉”,声音模糊,是个男音。林琅的心咯嘣一跳,循声找去,来到一个窗口前。窗口是个不大的长方廊景空窗,在墙壁偏高的地方,林琅站着下面,刚好露出两只眼睛,看到那边是一座柳意增浓,芳香袭人的池塘花园。
    她悄悄往花园张望,看到窗口正对着一座凉亭,凉亭中里坐着几名公子,居首的是东宫太子。
    太子继续说着:“颜沉此人奸猾无比,一开始就谋划着要让父王往瓮中钻。雍丘之战中,他一箭射死了姬迟——”
    “颜沉把姬迟杀死了……”
    林琅呢喃一声,发了呆。
    “颜沉真的把姬迟杀死了?”
    她忙捂住唇角上扬的嘴,身体渐渐颤抖起来,眼中噙满了泪花。
    窗外还在议论,是另一个公子——“姬迟丧命雍丘后,大梁就成了无主之城。韩军一听到这消息,就像一群蝗虫卷土重来,一路勇猛无匹,就要敢在我师之前占据大梁!”
    林琅立即抛开刚才的喜悦和激动,伏在窗口紧张地聆听。
    太子又说道:“其实我师能赶上,可原本归降的雍伯突然翻覆,从后方缠住了我师。”
    “中原人果真不可信。”一公子抱怨一声。
    “跟雍城军缠斗虽然始终占据优势,但进度被大大拖累,眼看韩军就要攻到黄池,黄池离大梁只有一步之遥啊。”
    “我听说就是这时,颜沉向父王提出扶沃公姬猛即位的计策。”
    公子们沉默了片刻,只听太子略有些沉重地说:“姬迟被我所杀,大梁却被韩军占领,这种蠢事若真发生,我岂不丢尽了脸面,让世人贻笑百年?颜沉说,姬猛早有和楚国结盟的打算,并且十万兵力已经屯守南阳。若楚王肯与之结盟,并立姬猛为魏王,他将立刻追击近在黄池的韩军,并且全力阻挡它继续前进,为我师争取时机。”
    “姬猛若只有这点利用价值,父王肯定不会答应。虽然不答应,大梁很可能就是韩君囊中之物了,但大梁城中庶民必反,再加上我师围城,大梁最后指不定会是谁的。”
    “就是这点最为重要!”太子陡然高声说,“姬迟再暴虐无道也是魏人,魏人不服也能忍耐。但若是韩君或楚王在大梁城中称王,整个魏土必定闹到天上,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服你一个外来人。”
    “但姬猛更想做魏王,可惜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和楚韩二军抗衡。他需要我师相助,所以提出若楚王能助他成为魏王,从此愿臣服楚国,年年献奉。”
    “这个提议不错。对魏人来说,成为属国比亡国要好多了。所以父王答应了?”
    “答应了。”
    林琅的身子已经颤抖得站不住,倚着墙壁慢慢坐下,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
    “颜沉……”
    她痴痴的低吟,比未曾得知他的消息之前还要渴望。
    “哎,又下雨了。”窗口又飘来一声。
    林琅扭头朝门口看去,外面果真沙沙降下微雨,庭前数枝淡竹,临风拜舞。这时,一只鹅黄小雀飞落在门槛上,朱色鸟喙尖尖一点,衔了一支翠绿的枝条。
    无神的双目被这美妙春景点亮,林琅重新想起此时此刻是春天,去年和颜沉的相遇也是春天,在几场春雨以后。今年,她和颜沉的相遇必定会在雨后来到,因为周而复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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