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全上前撤下茶盏,元武帝怅然道:“九全,朕这辈子还能再见姨父吗?”
    九全不敢托大,道:“您是范公教养的,范公定是惦记您的。只是,如今范公年纪也大了,怕是不愿挪地儿。”
    元武帝不语,望着那块镇纸,又是道:“你说,姨父是不是还在怨朕?朕,见姨父孤家寡人,心中难安。”
    九全低头:“范公,向来是个知大义的,这世上如何有十全十美之事,范公替奴才取名时便说,人这一生,能有九全便是足矣。范公心胸疏朗,如今在蘇州府颐养天年,亦是开怀。”
    九安想起他初入宫时,险些冻死在雪地中,范公同皇上将他救起,留在皇上,便是几十年。心中难掩酸涩,那般磊落之人,竟是落得孤苦半生,他是皇上救得,更是范公救得。
    元武帝心中稍安,念及沈家人,又有几分嘉奖之意,当场写下赐婚的诏书,挥洒一番。
    元武帝这赐婚下来,这亲事便是如同铁钉板上,再是没得回旋的余地。
    怀远侯夫人亲自上门提亲,交换庚帖,她且是聪明人,这婚事铁钉板上了,她再是不乐意也没用,倒不如早些把这亲事给办好,她笑盈盈地同江氏商议日期,江氏望婚期延个一年。
    怀远侯夫人面色为难,道:“实不相瞒,我家老夫人年岁已大,就知盼着阿垣能早日成婚,还望亲家多多体谅。”
    事关老夫人,江氏亦是不好回绝,侯府选出来的黄道吉日有好几个,除去今年的,江氏中意明年八月那个,八月以前便是只有三月的。
    如今已经快八月了,三月份,虽是来得及,可江氏心中舍不得。
    怀远侯夫人愁道:“我家老夫人打太后病后,身子也是不大好,前些年老爷子去世,我家老夫人便是大病一场……”
    听得也是江氏心惊胆战,老夫人真若是不好了,江垣又要守孝,江垣年岁本就有些大了,还当真是耽搁不起。
    同沈三商量了一番,定了那三月份的日子。沈三欲从蘇州府发嫁,原先淮哥的亲事没得办法,蜜娘的亲事,却是要回去拜别一番。
    蜜娘且是如同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地竟是就要嫁人了,生出百般不舍。
    江氏却是担忧:“你那婆母怕是不好相与。”
    蜜娘见过怀远侯夫人几回,气势很足,外头面道做的也很好,就是不知这里头是何等光景,她反是安慰起江氏:“有老夫人护着我,再说了,怀远侯夫人是要脸面的,定是不屑同我计较什么的,日后我又不会同她在一道一辈子。”
    江氏想想亦是,又是忍不住叮嘱道:“你便是敬着些她,待是分家出去,就好了。”
    “您说的我都懂,您且放心,只消,他同我站一道,我便不会怕什么。”蜜娘灿烂一笑,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光辉令人心醉。
    她是看得明白的,这嫁了人,首先得男人靠得住,其次,女人亦要立得住。只消他站她身后,她便没甚好怕的。
    江氏舒展眉心,开了颜。
    老夫人的身子委实大不如从前了,孙儿的亲事让她振作了一些,怎么着也得看着他成家立业,离次年三月还有半年的功夫,瞧着时间长,杂七杂八的事情下来,也就差不多了,中间还要除去过年的日子。
    她心中盘算着日子,叹息若是能再早一些就好了。
    老夫人道:“沈家虽是殷实,终归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且也别为难人家,我的东西本就是要留给你的,给你妻子也是一样的,到时候到了码头,便一并加进去。”
    江垣不喜她这交代后事一般,便是道:“她年纪小,怕是不会理那些东西,待是她入了门,还要您教她哩,您如今少操些心思,好好休养才是。”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沈三和江氏要带蜜娘回蘇州府发嫁,京城的事情只得交给沈兴淮和陈令茹,陈令茹打嫁进沈家便是没得操心过什么事儿,一有事,就是这般大的事情,自己是成过亲,却是没办过亲事,江氏也是体谅她第一回 上手,宽慰她许多,也好在还有曾氏在京城帮忙。
    丽人行八月初开业,蜜娘九月就是要启程回蘇州府。丽人行因着之前的宣传和新颖的款式,又有了乐盈她们的带动,很快业绩就上去了,这才刚刚有了起色,核心人物竟是要离开,如何舍得。
    谁知这一道打马球的时光竟是这般短暂,还未是玩够,就是纷纷都要嫁人了,几个姑娘洒了好几回泪,蜜娘可都是怀疑自个儿是回不来了。
    文菲哭哭啼啼道:“你且是走了,咱们这丽人行可怎么办?”
    蜜娘忙保证每月寄图样回来,又是好生一顿安慰。
    九月初,蜜娘登上回蘇州府的船,回那魂牵梦萦之地。
    “这不是苗峰他耶嘛,咋了的,近日咋的老往这码头跑哩?”一壮汉问道。
    苗老头眺望了一番,搓了搓手心,老实巴交地说:“我家儿媳妇的三叔三婶要回来了,算个日子,就在这几日,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嘛,过来探探风哩。”
    坐在一边正在扒饭的黑黝黝的老头抬起头羡慕地说:“老哥好福气哩,娶了个金凤凰回来哟,这亲家这般得力,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苗老头笑了笑不说话,往里头走去,负着手,一边望着河面。
    待是苗老头一走,其他人便是聚了过来,“苗家可是菱田村沈二的那个亲家?”
    “是哩是哩,沈举人要回来了,咱们震泽镇可都是传遍了。”精壮的年轻人骄傲地说。
    “这沈家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儿子中了探花郎,娶了京城的大家小姐。沈举人不在京城里头坐老爷,怎么得回来了?”
    年轻人挺起胸:“奈们啊,不懂了吧。沈大官人还有一女,听菱田村里头传言,嫁给了京城的贵人,要回咱蘇州府发嫁哩!”
    周围都恍然大悟,忙问道:“什么贵人呢?”
    年轻人如何知道是什么贵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周围人便是笑着道:“奈框我们吧,啥贵人呀?孙六子奈倒是说哩!”
    孙六子哼哼唧唧,众人纷纷调侃他。
    且是这头调笑着,一艘大船越来越靠近码头,码头上忽然喧哗起来。
    “沈老爷回来哩!”
    第99章 099
    沈三衣锦还乡,此时十月份天气已凉,江南还算暖和,嗅着熟悉的水土气息,浑身都舒畅了。
    蜜娘先是见着了夏至一家和沈兴杰一家,吴县的县太爷也到码头迎接,沈三招呼了一会儿,县太爷相邀夜宴,沈三以思家甚急,日后再递贴拜访。
    一家人思乡心切,到时已是下午,夏至想让他们歇一晚休息休息再回去,三人皆是不乐意,装了箱笼,立即就要回菱田村。
    待是回到菱田村时,天色已暗,如今日短夜长,普通人家都省蜡烛,吃饭吃的早,天气好些就到旁人家去坐坐,天气冷就早早地上床歇息。
    沈三这马车一道,从村口子开始便是热闹了起来,听闻是沈三回来了,那正要上床暖被窝的都重新套上衣裳。
    “振邦回来了!”
    “淮哥哩?探花郎可在不?”
    昏暗的小乡道上,黑压压的一群围在马车周围,沈三难敌乡亲们的热情,心中也是妥帖得很,下了马车笑着同乡里人招呼。
    “淮哥在京城呢,他请否了假,心里头惦念大伙儿,明朝大家记得来我家里头,拿些个京城的土仪,否似啥值钱的物件。”
    沈三言笑晏晏的,虽是看不大清脸,可就从那温和亲切的语气里头,十村八里的人心里头就是一阵妥帖。
    这沈三十年如一日,没得出息前就是这般,有了出息也没得什么摆架子,还不忘拉扯一把大家。村里人眼红谁都不眼红他,且瞧瞧今个儿,就算那物件当真不值什么钱银,就冲这分子心意,大家都乐得。
    “咱们这乡下人,京城都没得去过,啥值钱不值钱哩,有就好哩。”
    “就是哩,我们这没见过世面的,还没见过京城呢!”
    “我以前就说振邦是个实心眼的,振邦这孩子我看到大的,没的说。”
    沈三同乡里人闲谈了一会儿,沈老太爷和沈老安人催了几回,沈三重新坐在马车。
    乡亲们看着离去的马车,仍站在原地谈论着。
    “还是振邦人好,这沈家比杨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哩,也没见沈家人摆那高架子,这人呐,刚从泥里爬起来就以为飞上天。”拄着拐杖的老头说道。
    众人深以为然,自打那杨家小子中了举,那杨家寡妇就跟飞上了天似的,杨家族人也是越来越猖狂,可沈家那才叫真的腾飞了,也没见得人家有多张狂,族里头也管得好,能干活的在造纸坊印刷坊,孤儿寡母也有族田供着,也没得那杨家族人欺负同村人。
    再者沈家也是惯会做人,有了好处先满足族里头,村里头也多多少少得些好处,就好比那族学,村里头如今有些个闲钱的,都想着把孩子送进去,那杨家有样学样也办了个,最后弄得个四不像,夫子请不好,钱也收不好,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是这沈家的学堂就不一样了,书钱不用愁,就出些学费,大家也都担得起,学几个字就算不考科举,也能出去谋个好职位,像沈家的春芳歇书局,如今都是要识字会算术的小伙计。
    马车停在春芳歇门口,沈老爷子和沈老安人被人搀扶着站在门口,借着门口灯笼的亮光,沈老安人激动上前:“三儿!”
    沈三连忙扶住她:“姆妈,阿耶,奈们出来干啥呀,外头凉!”
    沈老爷子笑呵呵道:“奈姆妈惦记奈,非要跑出来等奈。”
    蜜娘下了马车,脆生生地一个个叫:“阿嗲,好婆,阿公,大爸大姆妈……”
    沈老安人松开沈三,拉着蜜娘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夜里头黑,年岁大了眼睛又不大好,沈老安人眯着眼睛,见她那个甜甜的梨涡就知道是她,“好婆的蜜蜜哟~”
    黄氏抱着小孙女笑着道:“太婆婆有了小姑姑就否疼奈哩~”
    玉姐儿呀咿呀咿,含糊不清地叫着:“太婆~”伸着手要往沈老安人那边拗。
    玉姐儿比之上回见又大了许多,蜜娘见这奶娃儿如玉一般,遗传了沈家人的好皮肤,当真是可爱得紧,正是会奶声奶气,蜜娘喜欢的紧,摸出些身上的物件逗她,她当真是上了钩,拗着身子要去蜜娘那儿。
    众人哄笑,且是见面欢喜激动了一番,外头凉风一吹,还是回里头的屋子去,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围着坐下。
    沈老爷子急忙问淮哥的情况,沈三和江氏挑些个同他说了,沈老爷子和沈老安人得知小孙儿那般出息,笑得一脸欣慰,“好好替上边办事才是真的,让他别担心我们,我们好得很哩。”
    沈老爷子和沈老安人的身子相比村中其他老人当真算是不错的,这些年滋补的东西不断,刘泉和沈英妹隔三差五地来看他们,可终究是老了,蜜娘看着,又是瘦了些,好在精神头还好。
    蜜娘又看了看闵姑姑和阿公,阿公笑容和煦,精神气也还不错,腰板子还挺得直直的。
    志哥媳妇感慨道:“竟是没想到拐个弯同江公子订了亲事,当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哩!”
    花氏笑着道:“可不嘛,这从京城到蘇州府,万是没想着寻着个媳妇回去!这还是多亏了范先生哩。”
    范先生只得笑笑,心里头却是郁闷不已,可不竟让那臭小子捷足先登,余光虚瞥见蜜娘低头羞涩而笑,范先生更是胸闷,女大不中留哩。
    沈老安人只在书信中得知孙女找好了人家,信中又说的不清不楚,忙是问道:“那江家是什么的人家呀?家中有多少人?阿垣那小伙子如今在做什么?”
    老安人一声声的责问皆饱含着对孙女的关怀,她脑子还清楚着,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向沈三,若是沈三说出个答案不让她满意,怕是手里头一棍子就要敲过去了。
    沈三如何瞒得过,只得如实到来,老安人还未听完,早已勃然大怒,站起来就要打沈三,“奈,奈是个做耶的吗?老三,奈啊似被京城里的富贵迷花了眼,那侯府是咱们这种人家也能嫁过去的吗?蜜娘受了委屈谁给撑腰!奈阿有脑子的!老娘,老娘打死你个卖女求荣的……”
    其他人忙上前阻拦,即便他娘年纪大了,沈三万不敢小看,儿时他娘可是追着他到树上的,四十多岁的人竟是躲到椅子后边,“姆妈,奈听我说完哩!”
    “这般人家还有甚好说的!”老安人瞪着眼睛。
    蜜娘抱着沈老安人一个胳膊:“好婆,好婆,奈别急呀,阿耶否似那样的人哩,是我自个儿愿意的。”
    范先生站出来说道:“老夫人,此事啊,您若怪就怪我吧,哎,算也是我促成此事的。您稍安勿躁,先且坐下,我同您解释。”
    沈老安人在旁人的安抚下又坐下,范先生道:“我那侄孙,心慕蜜娘,亦是知沈家怕是不喜他这家世,阿垣是家中嫡次子,但无需袭爵,他有如今亦是靠自己,我那妻嫂甚是怜惜,我妻嫂几个月前来书信同我说,阿垣有意同家中分出来,……”
    范先生的话自是信得过,沈老安人渐渐地平复下来。
    江氏再道:“阿垣是个好孩子,他家中虽是复杂了些,老夫人却是极好的,就他们大房而言,也就一个兄长,日后分出来,公婆自是跟着兄长的,他们夫妻也能过各自的小日子。”
    沈老安人面色稍霁,沈三坐回位子,且是刚才失了颜色,埋怨道:“姆妈也不听我把话港完,我哪儿的会害了蜜娘不成。”
    老安人刮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对范先生道:“那老夫人当真是个开明人,哎,阿垣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这家世,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正所谓齐大非偶,我们家也不图这富贵,就盼着孩子能过得好。”
    说罢老安人担忧地看了一眼蜜娘。
    范先生眉眼舒展,对沈老安人敬佩道:“老安人想得明白。我是看着蜜娘长大的,我膝下无子无女,这些年蜜娘就如同我亲孙女一般,如何不疼惜,且就是看在我的面上,老安人且信我个一回,但凡我侄孙儿哪儿对不住,我第一个绕不得。”
    沈家有这般长辈当真是一幸,这平常百姓听得侯府的名声,恨不得眼巴巴地奉上闺女,黄氏和花氏第一反应亦是惊喜羡慕,沈老爷子都不能免俗,且就这老安人看得清楚,也是心疼孙女儿,这般大反应。
    沈老安人渐放下心来,又是忍不住多问了一番,且是夜色渐深,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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