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前种种,惜春看在眼里, 不过淡淡地一掠而过,等看到最后一条, 她方垂下眼眸, 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边上的彩屏原知道这书信是何处送来,早在心中打鼓,只惜春素日冷僻,便不敢轻易询问。这会儿听到叹息,彩屏一心留意, 不觉脚下踩到裙角儿, 虽不曾叫唤,端着的茶盏却喀嚓磕碰了一声,登时打破了寂静。
    惜春回头望了一眼, 见彩屏微微红着脸,双目却正瞧着自己,心里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因道:“什么茶?”彩屏忙笑道:“是才得的新茶。”却并不提什么茶叶,惜春就知是寻常茶叶,彩屏口里遮掩,免得惹来自己想到先头兴盛如今衰败的酸痛。
    若是探春,许是有这等念想,可惜春原早瞧破了这些,哪里理会。只她也不愿多说,点一点头,道:“搁在这里罢。”彩屏见她形容淡淡,心里踟蹰了片刻,到底问了一句:“姑娘,那柳家究竟怎么说?”
    惜春原懒怠说,只见她双目灼灼,竟是入画去了后少有的,又想到东府那边早已风流云散,不觉有些没意思,口里就随口道:“能说甚么,不过是些由头罢了。只他倒也说得实诚,并不专说些搪塞无用的。”
    话虽淡淡的,彩屏却知惜春素日性情,她能说出这么几句,可见心内并非全无所动的。只大约还有些旁的缘故,这方没有显出来。也是,那柳家头前做得忒过,要是撵个人说几句好话就抹了过去,内里却是哄人而已。后头姑娘嫁过去,那可怎么办?
    这原是极紧要的一辈子的大事,自然不能轻忽。
    想到这里,彩屏也不敢再多说,只道:“姑娘心里有数就好。现今老太太、太太并几位姑娘都一心向着姑娘,凡百事情自然也就成了。”
    惜春瞟了她一眼,并不言语,心里却想:这一件事,二姐姐她们倒还罢了。这家里剩下的,就是老太太,未必真个全心,更不提旁的了。现今自己事情一出,各人都瞧见了独个儿的难为之处,方有些齐心起来罢了。实说来,要说真心却难。只这世间,哪来那许多真心实意?竟不过是各自保各自的,能伸出手帮衬一把,已是极难得了。
    想着这些,惜春便觉得索然无味,一时又想着旧日之事,不觉渐渐出神起来。因此,虽有这柳润之书,惜春却依旧没有言语。黛玉等人留意几日,见总无消息,又素知惜春为人,便约好了一道过来,探问她的心意。
    这一片心思,惜春自知,一时叙了温寒,说了几句闲话,她也便直入正题,因道:“柳家送信来,道也说得明白,叙了世交旧情,也说了道义名声,更直言慈母心切,我们家又遭逢大变,方有些言语不妥,又有那一起子小人作祟,方有那么一件事,实无旁心。”
    众女皆是心明眼亮,就是迎春,亦是经历了些事,比头前更知事,此时一听,就知道那柳家已是实诚。说着也是,京中人家谁不知道谁的底细?那柳家悔婚之后,凭那趋炎附势的名声,又能寻到甚么得力姻亲不成?更何况,素来便有嫁女嫁高,娶妇娶低的老话。不然,旧日也不会谁个都没料到柳家造次之事,由着她们往惜春跟前问好,却不留心在意。
    念及此处,迎春先便欢喜起来,连声道:“阿弥陀佛,这样就好了。我便说柳家原是世交老亲,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仆役欺上瞒下,原是常有的事,说开了竟也就好了。”她这般欢喜,湘云却只摇头:“依我看来,未必有这样的好儿。他家的事,自家才知道,谁知真假?便是真情,那徐夫人也是心头扎着一根刺,如今又落了脸面,未必不怨恨的。万一她存着日后磋磨的心,四妹妹岂不是入了火坑狼窝?”
    黛玉在旁听着,总不如心意,再瞧着宝钗坐在一侧不言语,略略思量半晌,便也道:“真假难辨,事又紧要,竟是难办。只这些竟还是其次,头一条儿,总要四妹妹心中如意。”宝钗听这话大有深意,也不觉微微点头,应道:“是,这却要紧,那柳家如何,使人漫天遍地打探去,就是深宅内院里,到底亲故人家一条藤儿,总能查访七八分的。只四妹妹心意如何,总是头一件。”
    两人虽说着同一件,心里却大为不同。黛玉想着惜春顺心如意,宝钗却思量若惜春心存疑虑,咋咋然嫁了过去,必也不圆满。惜春原极敏锐,一听便有七分觉悟,当下微微抿了抿唇,半晌没有言语。她一个女孩儿,先前说及柳润书信,已是十分为难,只不得以而为之罢了。现要她提及婚事,总不自在,也不是礼数。
    她不言语,迎春却听着这些话不自在,便先道:“悔婚弃约,总不是好事儿。纵四妹妹有理,经了外人的嘴,姑娘家也是没脸。若柳家真个是仆妇欺瞒,那柳家自个儿理亏,四妹妹过去便占了理,自然是好的。旁的又有什么可说?”她素日里温顺软和,纵然有了些个经历,遇事待人也极谦和。这会儿说出这话,却是真心。
    可惜春却与她绝不相同。
    先前众女相问,惜春一时有些羞于言语,但听到迎春这话,她却不由挺直了背,双目清亮:“我的事,竟多让姐姐们担心了。原这样的事,我一个女孩儿家本一个字也不好说的。只老太太也好,姐姐们也好,都是紧着我的心意,想我能顺心如意。若我还一个字不说,竟辜负了这样的心意。”
    说到这里,惜春手指微曲,绞住手里的纱帕,淡淡道:“柳家也罢,旁人家也好,又有哪个能说得尽心尽意,十全十美?素日我们这样人家,样样都有规矩,大面儿总能过得去。何况今番闹出这么一件事,他家不管是真是假,已是落入人眼了。我瞧着,竟只管慢慢来就是。”
    虽惜春素日孤介冷僻,众女也料不得这般大事,她依旧能淡然处之,一时皆是默然。好半晌过去,宝钗才头一个叹道:“竟还是四妹妹沉得住。这样的事,果然还是静待其变最合宜。那柳家是真情,自然会表白。若是假意,多半也会急中生错。又蔓延许久,旁人也能听说,一时传扬开来,不管现今还是日后,总是占住一个理字了。”
    “那柳家岂有不恼的?”迎春听得心头微跳,忙问道。
    “那又如何!”黛玉与湘云齐声应了一句。对视一眼,黛玉便冷笑:“横竖他家起头儿。”湘云也偏过脸去:“四妹妹还病着呢,多几日又如何?”
    几句话说得迎春怔了半晌,又瞧着惜春坐在一侧不言语,她也只得道:“也好,就是打探也须得时日呢。”一时说罢,众女不免往贾母处坐一坐,略说两句话,见她亦是有意拖延,心底便越发松快:老太太虽年老,为人处世却极精到,又是留心在意了的,总不会走了大褶的。
    一时贾府竟只默默,柳家那头瞧着这般光景,也皆尽无法,只得越发陪着小心。就是徐夫人,常日里出去走动,亲故跟前听人打探劝说,生人处又被指点几句,不出一个月,她心里着实悔恨。
    由此忽忽两月过去,贾母等实将柳家细细查访明白,惜春亦是斟酌良久,又有迎春等相劝,到底答应了柳家明岁的鸾盟之约。贾母十分欢喜,且笑道:“四丫头好事多磨,总归一件大事,她又最小,如今家里虽不如往日,嫁妆却不能差了分毫。你们病的病,弱的弱,凤姐儿又有丫头小子须得照料,竟还是我来置办罢。”
    经了惜春这一件事,又有贾母弹压,王夫人等都已瞧见自家为人所欺的局势,又想现今好歹一大家子都如此,要真个闹得人心不齐,岂不听人欺负?念及这个,邢夫人都收了先前的混不吝,王夫人也暗暗忍气吞声,竟又重拾了旧日光景。独独一个李纨,面上虽也如旧,心里实在煎熬,偏贾母早有论断,她也实有些辩驳不得,只得咬牙且将读书一件搁下,又令贾兰勤习弓马,以待日后。
    倒是凤姐、宝玉等人,原还是旧日模样。
    因着如此,这会儿贾母一提,众人皆十分留意用心,又要揽了事情。贾母见状,心里便是一安,因笑道:“你们既是有心,我倒能省一抿子,只总揽了单子罢了。”众人自然应诺,待得贾母列了单子,上头便有好些体己。凤姐最是留心在意,又知道这会儿齐心最要紧,便笑道:“老太太疼四妹妹,这些个好东西都舍得。我虽不如老太太,到底是个嫂子,总也要添几样的,也算个念想儿。”
    贾母忙要拦下,只凤姐不依,且王夫人、李纨乃至宝玉皆要添几样体己,她一时也拦不得,只得叹道:“也罢,这也是你们的心意。要从今往后,你们凡百事皆有这样的心,咱们家总还有些薪火留着。”
    第二百二十三章 憾尘缘方知世清浊
    如此计议已定, 众人便各司其职,倒渐渐将头前的嫌隙暂且压下, 略有七分旧日情景。贾母深知各人内里隔阂已深, 未必中用, 但瞧着面子情上尚能过得去,也只得搁下不提, 又盼日久年深的,她们便渐渐和缓过来。
    只这般一来, 小辈婚配必要仔细,万不能再来个邢夫人, 或是添一个李纨,必要心性醇厚, 深知大家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紧要。亦或是才压众人, 以利相合, 也能将一家子捏在一处。
    而这里头算来,贾兰、长生尚小,头一个自是宝玉。
    贾母思及此处,便寻了王夫人,因道:“如今家中烦乱, 又有四丫头的大事, 原不好提宝玉婚配。只现今不如往日,且他也大了,相配的女孩儿花信有期, 竟也该慢慢寻访才是。”王夫人早有此念,只忽生了惜春一件事,不好开口罢了。如今听得贾母询问,她满心称意,口里还道:“话虽如此,到底四丫头的事紧要,况且现今又与往日不同,一时半日倒不知如何寻访好人家的女儿。”
    说到这里,她自家都有些嗟叹:往日与婆婆有隙,竟耽误了宝玉。早前要是能定下宝丫头,或是那林丫头,总比如今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好上十倍。现今却是两头不着落,都是一场空。
    那边贾母已然道:“你只管寻访就是,只消女孩儿模样性格好,旁的嫁妆咱们并不提什么。只是一件,宝玉的媳妇,虽不是宗妇,如今我们家这等境况,竟也要寻一个有宗妇之资的才好。至如旁的,你我且在,总能慢慢教导。”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总要有个维系家族的人掌着,好叫他们回来,也还能是一家子。”
    王夫人原听得这话,竟大有取德之意,舍了素日贾母所爱伶俐两字,因此怔怔。但听到后面,她也不由眼圈一红,含泪道:“老太太说的是。现今还能图什么别的?只一家子还在一处罢了。”
    见她这么说,贾母也是心中酸痛,又想着婆媳这数十年,到底也是一段缘法。且若不是为了宝玉好,两人竟还是和睦,偏闹到现今心里都生了嫌隙,家里也败了。
    因念及此处,贾母终究说了几句心头实在话:“正是你的话。如今与宝玉娶妇,一者求德,能百忍成金,求个家族和睦团聚,万不能生出离心的。二者求才,比凤丫头还能干,精明能干,以利维系,倒也罢了。只这两个都是难得的,总要慢慢寻访。你素日里尚德不尚才,如今可得仔细了些。”
    王夫人垂头想了半日,方点头称是。
    婆媳两人便消了一二分隔阂,渐渐有说些琐碎事体,而后散了。
    至此之后,王夫人固然暗中寻访,贾母也与惜春置办嫁妆,又领着她在侧,且将一应管家理事的紧要细细说与她。惜春深知其紧要,亦是留心在意,只待得回去,她又不免生出些索然无味:这些东西,虽是女子立身之紧要,终无意趣。便精擅十分,回头亦是一场白茫茫,一捧黄土罢了。
    念及此处,惜春不觉有些神思昏昏,只倚在床头,瞧着窗外霖雨霏霏,将那窗下一株芭蕉洗得肥润。又听得那滴答之声,瞧着远处绿肥红瘦,她不觉心中恻恻,陡然生出三分难得的愁绪。偏这么个时候,外头忽而脚步响动,后面就听得彩屏回话,道是二爷来了。
    惜春立时理了理袖子,起身相迎,又命烹茶来。那边宝玉已是进来,又笑着道:“四妹妹身子可好了些?”惜春自病了来,姐妹已是出嫁,多不好常回来,虽时有书信,却不免有些冷清。独有宝玉这个堂兄常来坐一坐,是以兄妹情分犹自往日更上一层楼。
    这会儿见他询问,惜春便笑道:“二哥哥每每过来,起头一句便是这个,倒似我常病着一般。”宝玉听了也不分辨,只笑着问了些饮食温寒,又见她唇角含笑,忽而一叹,道:“连着你也渐次大了。”
    惜春素知他的性情,又经历过迎春、黛玉等人出阁时宝玉种种言行,一听便知这是舍不得自己出阁之意,因笑道:“这春来秋去,年复一年,人也同那树一般,自然一岁增一岁。”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方又道:“待得日久年深,繁华盛及,也就一岁一岁老去,原是始于此而终于此。二哥哥原极聪敏的人,怎么竟看不破?”
    这几句话,虽是平平常常的道理,宝玉心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一时听了,心里不知怎么竟是一疼,半日尚有些迷茫,只说不出话来,一径思量起来。惜春看在眼里,只觉有些异样,正待再说两句,外头彩屏已是笑着端了茶来,又笑着道:“姑娘,外头宋婆送了一张帖子。”
    惜春便问:“谁下的帖子?”
    “是苏姑娘。”彩屏应了一声,将一张帖子呈了上来。惜春点一点头,接过来看了两眼,方微微笑道:“明日苏姑娘过来,你预备些儿。”另外一面宝玉却是有些神思昏沉,竟问道:“哪个苏姑娘?”
    彩屏笑嘻嘻应道:“二爷竟糊涂了不成?我们家有往来的,还有哪个苏姑娘?自然是头前还俗的妙玉师父。”宝玉这才回过神来,与惜春笑道:“你们倒好,常有书信往来的,只剩我一个孤鬼,竟都无人搭理的。”惜春摇一摇头,道:“怪道二哥哥叹长大这两个字,也是这俗世里无趣,又有那一起龌龊小人,偏将好好儿的人都带累了。”
    宝玉听说,大生戚戚之心,竟点头流泪道:“正是这么个理。”惜春见他多有恹恹,虽心里也代他生出些不平,无奈男女大防,竟是一件紧要的。又有早年东府许多污浊,惜春深恶,便也不肯容明日宝玉也过来——到底现今苏妙已不是头前妙玉时的光景,着实有些妨碍之处。
    宝玉虽则无奈,却也深知,只得再三托惜春代为问好,便有些悻悻然而去。待得翌日,苏妙前来探望,她不免略提了两句。苏妙早年于宝玉处实有一件心事,如今听得惜春这般言语,也不由微微一叹,道:“所以俗世红尘,多有拘束,竟不能清净自安。”
    这话却触动惜春肚肠,她也轻叹了声,因拉着苏妙道:“我倒还罢了,究竟不曾得了清净自在。可惜你已是得了清净,无奈尘缘未了,竟又从净土而入红尘。”说着,她又幽幽一叹,目色悠长,仿佛望见一个遥远的梦。
    苏妙闻说此话大有出尘之意,不觉微微一怔。她自幼出家修行,却是疾病家变所致,竟非出自本心。因而虽也知清净两字难得,她内里却更以己身为闺秀——再料不得惜春虽素日言谈投契,本心却迥然不同。
    想到此处,苏妙略一沉吟,到底摇头道:“我听你所言,竟有出家之意,真真可惊可异。”惜春虽知她过来,原为自己添妆,却也想不到她会这么说,不觉微微皱眉道:“这有什么可诧异的?我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自想着一生清净。便旧如林姐姐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
    苏妙沉默片刻,方幽幽道:“你这么个人,竟也不能了悟。旧日六祖慧能曾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身在红尘或佛门,竟有碍修行?只依着本心而行便是。”说到这里,她轻轻咳嗽一声,端起茶汤抿了一口,方又接着道:“且现今佛门寺庙,也未必清净。旧日我原随师修行,无奈权贵不容,又有些污浊不堪之事,也不好说与你听。只我身边还有几个人护佑,又投到你家里,方能清净。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虽说剃发修行,却还未必清净。”
    这几句话,苏妙说得含糊,惜春却是立时想起东府父兄,登时迥然色变,半日过去方慢慢道:“佛门清净之地,竟也如此……”苏妙在旁坐着,也幽幽一叹,道:“修行在我,原与旁人无关。便有些尘缘,然而尽了情义,自然也就了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今番原来添妆,却忽而说起这些修行之事,正要翻转,又见惜春神色幽幽,似有些怅茫不尽,便收了旁样言语,只道:“你若是有意,旧日我曾托一处清净寺庙收了好些佛经等物,原说尘缘未断,倒不如与寺庙收藏着,日后再定。如今既是与你添妆,那些金玉俗物终不投你的意气,竟不如我重去取几样来,也是一段缘法。”
    惜春原有些怅茫,听是如此,倒回过神来,因又说了半日的话,方送苏妙出门。待得回转来,她自家坐在屋中,又是另一番思量,暂且不提。
    只苏妙一时回去,便打发人往黛玉处说了两句,道是后日想去寺院一回。黛玉原知道那寺庙与她有旧,自是应承,待明日又打发人预备车马,往寺里往说几句,安置妥当。
    是日清晨,苏妙乘车而往。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往祝香佛前一回眸
    那庵堂唤作慈安寺, 也是京中一等的地方,虽说不得十分清净,到底也是大寺大庵, 又有权贵人家的女眷常来上香,便少了许多腌臜, 是以苏妙方将自己一些事物寄托此地。
    今番前去, 她心里早有定论, 一时入了寺, 也不立时寻去, 倒与住持论了些佛法,又叙了几句茶道。那主持唤作长惠, 原是将将五十许的人, 却是乌发略有银霜, 朱面略有皱纹, 极康健的人。这会儿说道入巷, 她便有些感慨,叹道:“你本性清明,原有慧根, 只可惜尘缘未断, 这十余年修行已是强扭不得。可见这缘法两字, 竟也是难说的。”
    苏妙只微微笑道:“师太心胸宽大, 方瞧着我还有些慧根。实说了,我也不过占了口齿锋利四个字,论说旁的, 却多有不及的。师太不必说,就是近旁一位姑娘,我瞧着她竟也是端得志坚了。”说到这里,她端茶轻轻抿了一口,见着长惠师太略有惊讶,便笑道:“那位原是侯门之女,出身富贵,虽有些磨难,现今亦是匹配了好人家。只瞧着言行举动,她心向清净之地。”
    长惠老尼听说,垂头沉思半日,方道:“可惜现今佛门之地,竟不得清净。便贫尼这一处,也多有为人所欺的。旧岁你们师徒在这里,令师何等身份,便也有权贵生出强索之意,何况只独贫尼。若那位信女果真志坚,竟还是居家修行。横竖修行在心不在地,原不必计较。”
    “我亦做此想,今日方特特过来,一则取我旧日寄在这里的几件事物,二来也代她求一门真经,竟不辜负旧日情分。”苏妙微微含笑,双目澄澈如水:“到底我那边儿,也无有与信女居家修行之用的。”
    长惠老尼便明白过来,这是要求一册不断尘缘,却又有益修行的法门。这原是权贵人家常求的,她自是点头应承:“这却容易。正巧前些时日供奉经文,稍候我便取两册与你带去。”
    一时说毕,苏妙便暂别长惠,随一小尼往自己旧日所居而去。
    这一处原是精舍,素有照料,只内里几件大箱子,锁眼微微有些发涩。苏妙遣了小尼,又令两个丫鬟在外候着,自掩门入内,将那箱笼开启。里头东西皆已用绫子一层层裹着的,妙玉素手轻轻摩挲,一时想起旧日种种,不觉有些嗟叹。停了半晌,她方将自己所需几件物件取出,亦是用绫子细细裹了,搁在一侧桌案上。至如箱笼,自是重又锁了。
    她自来不做这些事,一时额间微微出汗,又想着往日之事,便坐在椅子上垂头歇息一阵,重又深思半日。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丫鬟听得内里半日没有声息,敲门询问,苏妙方回过神来,口中淡淡应了一声,自携了东西出门。
    那两个丫鬟见着她,忙伸手接了东西,笑道:“姑娘好半日没个声响,我们只说怕有什么事。”一面说着,一面又与她理了理衣袖,掸去些许灰尘。苏妙也只淡淡笑一笑,又往远山望了两眼,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缠绵之意,口里却淡淡道:“原没什么,只这里我也住了好一阵,如今回来一瞧,倒想到从前的事了。”
    这也是常理,那两个丫鬟只笑着应承,又随苏妙出了这处,一径往前头去。这一路分花拂柳,过桥转石,且不细说。只正转过一处假山石,眼见着就到了头前,忽而就听到一阵□□。
    苏妙便止住脚步,蹙眉道:“你们可听见了?”那两个丫鬟也已听到,连声道:“好似是个老人家。”又说:“老人家最怕跌倒,这里又有些湿漉,一时不巧,那可了不得。”
    三人便忙循声而去,转过一处观音堂,她们就瞧见有个老人正倒在一株石榴花下。她一身富贵锦绣,头戴珠翠,虽现今疼得冷汗淋漓,面皮青白,却也显见着是富贵老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身边竟没个人伺候,现她一时跌倒,竟只能□□了。
    苏妙忙前去细看,又令丫鬟不许轻动,只将一个遣去前头寻庵堂理事之人,方轻声问道:“老夫人,哪儿疼?”那老人眼皮微微动了动,睁开瞧见了她,口里不由唤了一声阿弥陀佛,方气息微弱着道:“原是老身糊涂,竟要攀折那石榴,没得摔了一跤。旁的倒还罢了,只右脚怕是不好。”
    她虽声音细弱,言谈却极平顺,却有大家气度。苏妙见她缓缓而谈,便一面搀着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拉起裤脚瞧了两眼,方道:“老夫人放心,原只是扭了脚,竟不要动了。我这儿还有个丫鬟,倒可唤她过去寻贵家家眷。”
    那老太太点了点头,便报出家门:原是昌平侯之母,袁老夫人。今番过来,她原思及旧日一段往事,令家人仆役不得跟随,自往这一处观音堂。不想一时兴起,竟跌了这一跤。至于那些家人仆役,原在前头不远处一处亭子里候着。
    苏妙忙令丫鬟前去报信,又与这袁老夫人说些闲话,好引得她少留意痛楚,竟好过些儿。那袁老夫人亦是慈爱老人,性情平和,便这会儿痛楚在身,亦是言语清楚,且又不见半分急促嗟叹,端然大家风范。苏妙见着她如此,自也敬重,一时慢慢说来,两人竟言谈相投。
    正自说着,那边脚步匆匆,却是庵堂的师太先寻了过来,见着袁老夫人,都是大惊失色,忙上前来照料。苏妙知道这庵堂的师太,多学了些医术,便安抚老夫人几句,且将她交托了。待得那袁家的人过来,苏妙略说两句话,便告辞而去,直得了大安老尼的佛经,就自回转。
    待得寺庙大堂,苏妙便扶着丫鬟的手入了侧旁的车轿里。她微微咳了一声,就将那几样东西搁在一个素面匣子里。此时,外头忽而一阵喧闹。她侧耳一听,却是个男人,不由眉头一皱:这慈安寺原是庵堂,一概男人皆不许入内。
    心内想着,苏妙便掀起车窗帘儿的一角往外瞧去。只一眼,当头正对上一张俊秀公子的面庞——却是那人已闯了进来,正巧从车轿边而过。
    两人四目一对,都是吃了一惊,妙玉固然手一松,忙遮住脸面。那俊公子亦是脚下一顿,就被几个健壮老尼拦下:“施主,此地女眷甚多,万不能擅闯!尊亲亦无大碍,稍候便送出,万勿多虑。”
    苏妙坐在内里,亦是听到这话,心下方有些明悟:这个人,怕是那位袁老夫人的孙儿。想来是听到里头消息,他一时情急,便闯进来。这倒也有情由,苏妙心中几分不喜便去了八分。那边车马已动,缓缓而去,她亦是丢开此事不提,自回去略作收拾,遣人将东西送与惜春,了了此事。
    不想她全无所想,那边袁家却生出了些波澜。
    这也有个缘故。
    那侯太夫人袁氏,本在嫁入昌平侯严家之前,已有自幼定下的一门亲事。不想十五岁时,那未来夫婿一日病亡。有了这一件事,虽她才貌家世皆是上佳,前途亦是蒙上一层阴影。后头若是好的,也就真个应了下嫁两字,若是不好,或为人继室也是有的。
    袁氏心中郁郁,又思及到底已有些名分,便往那慈安寺修行了一岁。就在那里,她与先昌平侯之母结识,言谈投合,方后头结了那一段缘分。现今儿孙老大,又恰逢夫婿生辰,袁老夫人忽而生出个念想,必要去那慈安寺一回,又觉家人仆役十分繁杂,独个儿去了那第一回 见着自己婆母的偏僻观音堂。
    这也还罢了,老人家一时兴起,便后头跌了一跤,也不甚重。待得回去,袁家上下一番忙碌,请医延药,原也小事。不成想,袁老夫人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待得昌平侯过来问安,她便道:“今日多亏那位姑娘照料,我方能活命。只头前百般忙乱,我竟忘了问个明白。你明儿打发人去慈安寺问一声,若能打听出来,也好备一份谢礼过去,免得失了礼数。”
    昌平侯自是应许,一时说与夫人张氏,令她打听明白,回说袁老夫人。
    那袁老夫人本心内有些思量,又听说苏妙种种,不觉想到自己旧日情景,心内一动,忽而道:“这姑娘竟与我有缘。说不得,与我们家也有些缘法。”前一句也还罢了,后一句却实在有些微妙。那昌平侯夫人张氏在侧,她又知道婆母一些旧事,当下不觉听得一怔。
    那边袁老夫人已是命人下个帖子与苏妙,又亲备下了礼物。张夫人在旁听着,虽她素日富贵,并不甚在意一些东西,亦是觉得这一份礼物,实在有些过了。又想着头前婆母所说,夜里她便寻昌平侯说了一回,因道:“母亲怕是触动旧情,生了爱屋及乌之心。这原也罢了,我们小辈的,自是情愿她顺心。只我瞧着,她怕动了娶这苏姑娘做孙媳的念头……”
    昌平侯听说,眉头一皱,细问这苏妙详情。
    旁的倒还罢了,只这父母亡故、自幼出家、须得一子承袭苏家三件,着实难办。昌平侯本想着若家世根基浅薄了些,他本有四子,匹配三子或幼子倒也不无不可。可这三件一出,他便摇头:“虽有缘故,到底自幼出家,又父母亡故,怕是教养性情不妥。再者,必要一子承袭苏家,这一条亦是不好。旁的都不论,我们为人父母,也断没有令孩儿分出一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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