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抚老寡众女揽狂澜
    这恰是个阴雨天, 霖雨不停, 连着远近皆被蒙上一层晦暗之色。
    凤姐本自在屋中坐着,且吃一剂汤药。不想外头就有小厮不管不顾奔了进来,满面皆是慌张之色:“奶奶,了不得了。外头说是咱们府上犯了国法,正要围了拿人阿!”
    “什么!”凤姐悚然一惊, 不觉反手打翻了汤药。平儿原也有些听愣住了,见状却忙赶上来道:“奶奶仔细烫着。”话音方落, 那边凤姐已是回过神来,伸手就拉过一件斗篷,兜头往平儿身上套去,又忙令人将巧姐并长生两人叫来:“快, 你赶紧领着他们两个出去!”
    那边巧姐并长生原在耳房, 不消片刻便领了过来。凤姐满眼含泪,一手搂着长生, 一手抚摸着巧姐的脸庞,只说得一句:“巧姐儿, 你万事都要听着你平姐姐的话, 好生顾着你弟弟。”说罢,便将长生并巧姐往平儿那里一推, 令她立时出门去。
    平儿亦是泪流满襟,却也知道轻重缓急,当即拜了一拜,道:“奶奶千万保重, 姐儿哥儿这只管放心,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照料周全的。”凤姐挥了挥手,只轻轻一推,便已是禁不住,口里道:“快去,快去!”
    平儿一手抱着长生,一手拉着巧姐,紧着往外头奔去。又有小厮忙接过长生,一道儿奔到外头,听得远处似乎有些金甲之声,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上了早预备的马车,趁着日色昏沉,便自赶着逃出去。外头小厮驾着马车,里头平儿忙与长生巧姐两个拭去雨珠,又好生劝慰了几句,方挑起帘子往后头看去:那边已是奔来一行人,隐隐将贾府外头围住。
    眯着眼细看半晌,直等到瞧不见贾府的屋檐墙角了,平儿方双眼通红地放下帘子。
    “平姐姐……”巧姐在旁唤了一句,素日灵动的双眼这会儿却透着些怯弱:“家里怎么了?”听她这稚嫩的一声,平儿心内不由一阵酸涩,却不敢哭出来,倒吓着她,因搂着巧姐拍了拍,强笑道:“我的姐儿,放心,家里再怎么着,还有二爷并奶奶呢。只现在有些乱,怕吓着了你们。等过一阵子,我们总会回来的。”
    如此百般劝慰,又瞧着长生懵懵懂懂又睡了去,平儿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满是忧愁;这可怎么是好!闹到这么个阵仗,必不是小事。若王家那里怕招惹是非,不肯收容,又往哪里去?二姑娘、云姑娘、宝姑娘原做不得主,三姑娘远在边塞,只林姑娘能收容。可顾家在京中并无根基,纵然收容了,也怕被人窥破。
    如此想了一阵,平儿又惦念凤姐夫妇,心里百般愁绪,却无人能说,只得暗中祈祷,盼着能否极泰来。待得车子到了王家,她忙令不能惊动了人,先到里头拜了王子腾夫人。
    这王子腾夫人原便疼爱凤姐,见着她们如此狼狈而来,旁话且不顾,忙令人打来热水,又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重换上暖和干燥的,方令平儿到了内室,一面与长生安置睡下,一面搂着巧姐,且与平儿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瞧着左右无人,忙跪下来哭道:“太太,府里出了大事,竟被官兵围了,奶奶瞧着不好,忙打发我带着哥儿姐儿到这儿出来。”
    “什么!”王子腾夫人虽已是知道必有不好,却也万万料不到竟是这般田地了。她唬得面上发青,半晌方缓缓坐下来,又瞧着巧姐有些吓着了,忙劝慰两句,唤来贴身丫鬟陪伴巧姐并长生。自己则令平儿到外头坐下,细问原由。
    平儿原也不知缘故,只晓得凤姐百般担忧,早有布置,又有今日种种,皆说与王子腾夫人。她听了半日,方默默点头道:“这样的事,你们原在内宅里头,不知道也是常有的。也是我头前说与凤丫头,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又有老爷头前与我说得那些话。虽我们那日皆是无奈激愤,她却许是听进去了,方预先布置。可见也是天意怜她,总还能护住两个孩儿。罢了,你在我这里好生呆着,外头总还有我呢。放心,真有什么事,你们就先去庄子上避一避。原他们都还小,纵是抄家,也没得这么个小孩儿都算进去的,想来无事的。”
    说罢,王子腾夫人便令上下皆不准透出一丝风声,又打发人去外头打听。平儿见她事事明白,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忙告退回去照料巧姐姐弟去了。
    而贾府那边,上下已皆被锁拿着送到狱神庙中。独贾母年老德勋,又有李纨青年守节,还令在家中居住,却也被看守起来。至如罪行,却是累累十三桩,不一而足。有贾珍的,有贾赦的,也有凤姐夫妇的,就是贾政也有管束不严之罪。
    黛玉等人听说皆是唬得面皮发白,忙打发人去探问,心里实有些慌乱。旁处不说,顾茜一听说就来寻黛玉,见她已是面青唇白,浑身微颤,忙上前来道:“嫂嫂这是怎么了?”说着,她便使了个眼色,令一干丫鬟婆子下去。
    黛玉见她来了,忙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目已是盈盈含泪,哽咽道:“早年我几回想着舅家有些不好,却也只说是渐渐衰败罢了。再料不到竟是这般结果!”说到这里,她泪珠滚落,已是呜咽难言了。
    休说顾茜早知道贾府败亡是难免的,心里想到也有几分伤感,这会儿再见黛玉如此哀痛,越发生出戚戚之感,便也微微红了眼圈,紧靠着黛玉,一面轻轻揽住她,一面低声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原是天数人力难免之事,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如今事儿既已是发了,便十分悲痛,也是无法挽回。旁的倒也罢了,只消人还能保住了,才是紧要。我们可得细想想,该是打点些什么东西送去。如今天色渐冷起来,又受了惊吓,保不齐紧要病了的。”
    原听得前面,黛玉还只默默,待听到后头,她也有些听住了,因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竟不曾想到这里。”顾茜见她已是有些缓过来,方慢慢道:“不怕你恼,这原也是亲疏远近四个字罢了。往日里你早便想到了。依着我看,现今头一条须得打探明白,再使人好好儿打点一番。再往二姑娘、云姑娘、薛姑娘并王家、史家、薛家、李家等几处亲戚都送个信儿,也说说自己的安排,再问问她们可知道什么。待得哥哥回来,咱们再商议商议,往各家联络,总议出个章法,再说其他。”
    这一番言语,正撞到黛玉心上,她细细想了片刻,便有了增减,又与顾茜商议一回,见着事事周全,方唤人来梳洗,令人布下笔墨纸砚。那边打发过去的两个婆子也已是回来,将贾府种种细说明白,大局依旧,只增了一些细故。比如贾母、李纨近况,又有贾政等人详细罪状,并被押之处为狱神庙等等。
    黛玉细细记下,便自家倚在桌案上,默默思量了半日。顾茜在旁瞧着,见她神情渐与平日无二,便偏头唤来个小丫鬟吩咐了两句,令她往厨下吩咐预备午饭,方自己起身过去,轻声道:“怎么了?”
    “我瞧着这些罪状,倒有些踟蹰起来。”黛玉愁眉微锁,双目迷离,面上已是一片哀愁朦胧:“若这些都是真的,我们念着亲戚情分,竭力援手,可也是……这些罪状后头隐着的人,也是一般的有家有口自过日子的。凭着什么……”
    说到这里,黛玉默默截口不语,心里实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顾茜却只摇了摇头,道:“嫂嫂也是遍读史书的,且想一想,历代以来又有几个大臣,当得起一生清白这四个字?纵有,也是小官小爵居多。为着什么?不过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旁人皆是如此,能清正的可要比那贪污之辈还要精明十倍才行呢。这朝堂上,能清正无染,自是一等的。若是不能,只消不曾破了格儿,竟也罢了。再有,我们原也不管这外头的大事,家里上下那么些人,老太太、太太她们不说,单单鸳鸯、平儿她们,总也是无辜受累的……”
    “你说的是。却是我咋咋听到这些事儿,竟忘了亲亲相隐的道理。”黛玉本更明白这些,因点头道:“就是鸳鸯她们,原都是一等的好人儿,总要护佑一二才是。”
    顾茜见她回转过来,便垂头微微撇了撇嘴,暗想:要不是知道,这作恶的是贾赦他们,首罪也是他们,这样的话我可说不出来。倒是贾政、贾琏还有些良心,多少有些受累。只他们想来罪状也不重,多少能判得轻一点。至如鸳鸯平儿这些个丫鬟,生得既好,又正在年岁,可得仔细打探,万不能被随便发卖,沦落到不堪的地方去。
    两头各有所想,各有所为,待得黛玉令人送了书信,顾茜便劝她用了已是迟了的午饭。一准等到晚上,也是得了迎春、湘云、宝钗三处的书信,却都是差不离。独宝钗最是仔细周全,又有哥哥薛蟠能在外头走动,倒是往狱神庙亲身走了一回,得了贾赦贾政等人的嘱咐。只这些嘱咐,皆无甚用处,不是自陈冤枉,便是照料贾母等语。
    黛玉细想此事突然,狱中又须防着隔墙有耳,倒也罢了。只又打发人往贾母处走了一回,听说竟还好,方才一意等着顾茂回来,商议此事如何区处。至如史家等,并不曾多言,只说待顾茂归来,再细商议。
    第二百一十七章 暂安置刘姥姥报信
    不想直等到晚间, 顾茂犹自未回, 只打发了个小厮回来报信,道是舅家之事已是知晓,如今往各处亲眷世交同窗同僚等走动一番,总要打探明白,方好布置。
    黛玉听说, 虽略松了松提着的心,晚上又瞧了自己才诞下的孩儿半日, 见他粉面微红,呼呼睡着的脸庞,方觉好过了几分。顾茜从旁陪着,见她神色渐次和融, 便转头与一边离着的紫鹃笑道:“紫娟姐姐, 你且打发个人往厨下吩咐两句,再过一个时辰, 便备四样小菜,两色点心, 荤素两色细粥, 必要清爽好克化的。”
    紫鹃点一点头,自去吩咐不提。
    倒是黛玉回神来, 因道:“我原已是吩咐了,偏你又操心。”顾茜便笑道:“你今日便不曾好生用一顿饭,如何使得?夜里哥哥回来,事儿也能有个明白。那会儿你略吃几调羹米粥, 吃几筷小菜,也是好的。”
    黛玉知道她一片好心好意,虽口里素淡,到底也无有旁话,一径等到顾茂归来。然而,只一眼,黛玉心中便是一顿,一面迎上来,一面蹙眉道:“可是累着了,快过来歇一歇,吃两口热茶。”却是顾茂神色沉重,面容略显灰败之色,与早间全然不同,不由得叫人担心。
    顾茂摆了摆手,又细看黛玉两眼,见她虽有愁容,精神却还好,心里便松了松。再见妹妹立在一边微微含笑,便也与她点一点头,扶着黛玉往椅子上坐了,略吃两口茶,他就道:“我原无事,不过夜里忽而有些寒凉,略走了两家,方有些疲倦。”
    黛玉忙令厨下送饭食,听说是如此,便也微微红了眼圈,因道:“虽是要紧的事,也没得累你这般奔波的理儿。我知道你是担忧我,可若你因此受累,我心里又如何安宁?”顾茂自是低声劝慰。夫妻两个絮絮说了好些体己话,方想到顾茜,转头见她唇边似笑非笑,顾茂也还罢了,黛玉却面上微微一红,嗔道:“妹妹如何不言语?”
    顾茜便道:“原无有我的事,倒叫我说什么?现下正可说一说了。”半打趣了这一句,那边已是送了饭食来。三人便都略用了一些,又打发了旁人,方听顾茂叙说原委细故。
    原来顾茂身在衙门,自也早早听闻此事。因有公事,兼着人多口杂,并不曾有半句言语,心里却早已将须得登门相问的人家想了一番。待得晚间走了几户人家,他便也心里有数,此时徐徐道来,却是一丝不乱。
    今番贾府大罪,原便是内外交加之故,顾茂早已心中有数。今番打探,一为引线出头之人,二为圣上心意。第一桩倒也明白,贾府并贾妃早有仇雠,趁机陷害原是常理,又有先前东平郡王心怀怨恨,牵连做局。至于圣上心意,如今也有七八分把握——到底是开国功臣之后,又有贾妃素日情面,且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总不至于灭族之祸。
    “只一件,旧日有些军中联系,现今不绝,此番几位连襟于军中也渐有功绩,不免引来疑虑。”顾茂道出最根底一条,又慢慢道:“毕竟,东府那边可是几番聚众兴事,据闻又有些阴私晦涩之事夹杂……”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黛玉的神色却多有异样,半日才垂下眼慢慢道:“这些事,我虽是内宅女眷,却也听到了一声半言,并非全然无理。现今,也只求能保全性命而已。”
    屋子里便寂静下来。
    顾茜瞧着这般光景,心里幽幽叹了一声,暗想:再如何,总也比书中好上许多了。到底,宝钗、迎春、黛玉、探春、湘云几个女孩儿并身边的能保全了,就是贾府那里,有了这么些姻亲做靠,再如何也会照料周全了,总不至于一败涂地。
    心内这么想着,她便也轻声道:“嫂嫂说的是,怎么也保全了性命要紧。至如旁的,日后徐徐图之,总也不晚的。”三人就此商议了一回,心内渐渐有了底儿。
    而后几日,顾茂并近亲好友等处再走动几回,又暗中托人上了折子,慢慢回转。饶是东平郡王等处颇为不甘,究竟圣上顾念功臣后裔,且贾妃新去,总要留一二分情面,虽瞧着罪证昭昭,到底留了余地,除爵罢官,使年二十以上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发还,仆役发卖。独贾母因着年高,诰命并私房尚存。又有李纨因守寡,得一份家财。诸女眷嫁妆,也一应发还。至于旁的却皆尽查抄了去。
    贾母听说,虽是老泪纵横,却还强撑着打点上下。却是李纨面白唇青,浑身哆嗦着说不得一个字。还是黛玉等人闻说结果,忙令人帮衬打理,将她们接到一处早已布置的宅子里。
    “老太太!”黛玉见着数日不见,贾母憔悴清减非常,再不复春秋鼎盛的模样,又想着她年老体衰,却要面对家败人去的场景,越发心中酸痛,不觉双泪簌簌而下,拉着贾母的衣襟竟说不得话来。边上李纨、薛姨妈、宝钗、迎春、湘云并一干丫鬟婆子,皆不由呜咽起来。
    倒是贾母尚能撑住一口气,瞧着满堂皆是啼哭之声,她虽也老眼含泪,却只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住迎春,一字一句道:“总算圣上开恩,竟还能保全性命。有了这一条,旁的还说什么?总归是我贾家家门不幸,做下这许多罪孽,上愧对祖宗清名,下累及小辈前程。”
    李纨听到此处,不觉泪如雨下,垂头呜咽难止。
    “老太太!”湘云唤了一声,上前哽咽道:“日后总会好起来的。”她这些时日原也不好受,原本婆母小唐氏便窥她略有不足,又有唐氏这个姨母诋毁,虽有了孩儿,却还多受冷淡。先前夫婿卫若兰病重一件,如今又有贾府衰败,那唐氏越发得了势般一发什么都絮叨起来。这一面是不是自个儿挑的儿媳妇,一面是嫡嫡亲的姐姐,小唐氏听那一边儿,还用说?
    非但自己多受冷落,就是诞下的孩儿,本是嫡亲的长孙,在小唐氏这亲祖母跟前也多受冷落。湘云原就存下了一腔愤懑,如今瞧着满目凄清,越发勾动心肠,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她如此,众人又都是亲近之人,一发呜咽恸哭起来。还是宝钗心性最是稳重,虽也是泪流满颊,却还担忧贾母年老,众姐妹又都秉性柔弱,便又低声道:“正是,原今儿打发车马过去了,等一阵子姨母并凤姐姐、宝兄弟他们便回来了。”提及这个,贾母等果真略略减去悲戚,含泪道:“你姨母本就多病,凤丫头并宝玉、四丫头、兰儿也娇生惯养的,哪儿经过这些!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忽而又是两行老泪:“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并珍哥儿、琏儿、蓉儿他们,原还在狱中,过三五日便得流放……”
    正自说着,忽而外头一阵响动,却是邢夫人、王夫人、宝玉、惜春、凤姐、贾兰并东府尤氏婆媳到了。众人忙收起泪眼,又各个梳洗一二,便自相迎。其中悲喜啼哭之处,不必细说。好一阵罢了,迎春等方含泪又将鸳鸯、平儿等人已是买下等事细说明白,又揽了旁的琐细事体,只一意让贾母等人各个安息:“如今总算略略骨肉团聚了些,老太太、太太且养一养精神,就是尤嫂子、凤姐姐、宝兄弟、四妹妹、兰哥儿你们也好生调理才是。”
    如此种种安置,且不细表。
    待众人散了,黛玉回去,不免将此中事体细说明白,因含泪道:“我瞧着老太太大为清减,凤丫头他们更不必说,虽是收拾了,也眼见着瘦脱了形儿。头前在狱中,原还能撑着一口气,现今出来,只怕三五日里必要病一场的。现今虽预备了大夫在那里,可那会儿舅舅他们又须前往北疆。彼时又是一场生离死别之情,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正自说着,忽而紫鹃白着脸跑将进来,不等黛玉并顾茜言语,她便慌慌张张着道:“奶奶,姑娘,外头刘姥姥来了,她、她说巧姐儿被王家卖了!”
    猛不丁这么一句,黛玉不觉怔住,一时竟回不过神。却是顾茜原知道这一件事,当即跳了起来:“那刘姥姥在哪儿
    ?”紫鹃定了定神,回道:“在外头小花厅里。”顾茜立时打发两个小丫头将刘姥姥请来,又令紫鹃坐下来,方转头与黛玉道:“嫂子且定定神,许是紫娟姐姐一时听错了,也为未可知。只先将人请来问个明白才是。”
    黛玉浑身微微颤抖,口里胡乱应了一声,只抬头看向帘子。顾茜心里一叹,起身与她们倒了两盏茶,令她们吃茶略略安神,心里却颇有几分无奈。先前凤姐将一双儿女送到娘家去,她本有意接来,无奈凤姐所思颇有道理,且今番事情也有了变化。她一无借口,二爷觉得事情有变,总不至于还是原来的境况,方才罢手。
    不曾想,那巧姐竟还是落到这步田地。
    三人正各有所想,那边刘姥姥已是来了。她一跨入屋中,便忙忙奔过来,连声道:“姑奶奶,可了不得了!快使人去救救巧姑娘!”
    第二百一十八章 积阴德巧姐得平安
    黛玉见她说得明白, 惊得面皮雪白, 忙道:“巧姐原安置得妥当,姥姥这话从何说来?”那刘姥姥原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她询问, 便也回得爽利:“原我受了那边府上大恩,听说出了大事,便赶着往城里来。倒也往牢里见了太太并姑奶奶,好一场大哭,又听说了巧姑娘并哥儿的事。里外那些大使奶奶们尽心竭力, 我们一家子不中用, 也只能看看巧姑娘他们, 全出个脚力罢了。好容易打探到了地方,见了巧姑娘她们。头一回倒也瞧着都好, 后头我再送些新鲜土物过去,却见不着巧姑娘了。”
    黛玉急道:“如何见不着?”
    “只见着平姑娘在屋子里照料哥儿。”那刘姥姥抹了把眼泪,絮絮道:“过去问巧姑娘好, 平姑娘也只红着眼白着脸说好,却不曾见着人, 边上两个婆子只下死力盯着, 三两句话便要把我打发了。等出去了, 我只觉得不对, 在外头转了两圈,忽而有个小丫头拉住我,将个钗子与我看, 那是头前平姑娘戴过的。又说了旧日平姑娘送我的东西做证,也是一丝儿不差,显见着是平姑娘托她的。那小丫头旁的也不多说,只说前儿巧姑娘被三爷发卖了去。如今不知是个什么结果,求我赶紧去寻奶奶们,将巧姑娘寻回来。”
    她说得详细,黛玉听得浑身发颤:“竟有这样的事!”顾茜早有准备,忙倒了一盏茶与她吃:“嫂嫂且吃茶,竟定一定神才是。”说罢,她转头看向刘姥姥,因问道:“姥姥,那小丫鬟可曾提过旁的?平姐姐素日里极聪敏的人,既她在那儿,总会探出些消息的。”
    那刘姥姥忙点头道:“是,说了三个人名儿,说是那个三爷口里漏出来的。还有两处地方……”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方将人名地方讲得分明。那人名倒还罢了,显见着就是人牙子,可两处地方,却听得黛玉差点砸了茶盏:那什么丽春院千娇馆,显见着就是青楼!
    顾茜也微微变了脸色,定了定神方道:“嫂嫂,这等龌龊地方,寻常都不会就近择人的,二来也容易露了痕迹,想来多半卖与人牙子才是。”黛玉双眼微红,缓缓点了点头,方道:“你说得很是。”说罢这一句,她略想了片刻,便唤了几个婆子,先去寻先前那三个人牙子,次后方咬了咬牙,想唤紫鹃过来。不曾想,那刘姥姥却开口道:“奶奶,姑娘,剩下那两处地方,还是我去问吧。原那样的地方,等闲不好打听,第二,这事少一个人知道也是好的。”
    黛玉听得一怔,心里十分感激,却又觉这事难办,刘姥姥未必能做齐整。顾茜却知道刘姥姥这等市井出身,又人情世故上经历的人,倒比旁的更好,因插了两句话:“姥姥说的是。俗语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底日后巧姑娘总有往我们这里走动的时候,少些事儿总是好的。这事我们悄悄打听了,旁的竟托于姥姥了。”
    听是如此,黛玉也觉有理,蹙眉思量了半刻,便起身与刘姥姥深深一礼,道:“若非姥姥,巧姐儿只怕要断送一生了!今番她还没回来,凤姐姐也不知道,我便先代她们谢姥姥高义!”
    刘姥姥慌得摆手不迭,连声道:“不说姑奶奶并府上的恩义,单单巧姑娘的小名儿,也是老婆子取的,竟是缘分。只瞧着这个,若我不伸手,怕是神佛也容不得!奶奶放心就是!”
    黛玉听得心底一暖,忙令取来总五千的银票,与刘姥姥带着,又吩咐了小厮寻来车马,与她行走:“这些车马行最是知道远近地方,姥姥只管吩咐了。”由此说定。
    只待人去了,黛玉忙又寻了两个长随,两个小厮,令他们守在王家前后两处,盯着人来人往。然后,她一面忧心忡忡,一面想起旧日种种,不免与顾茜叹道:“果真应了旧日你的话,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那王家原也是高门大户,不成想竟出了那样畜生不如的,倒是刘姥姥这般原瞧着不过打秋风的,却有这样盛情高义。”
    顾茜见她焦灼,便也款款相劝,又道:“往日我也听平姐姐说过,那刘姥姥与巧姑娘取了个巧字儿,也曾说过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从这字儿出来。如今遇难,想来真能应了往日的话。”黛玉细细想了半日,方微微点头,叹道:“只盼真能如此。素日瞧着她,也并非没有福的,小小的人,总不至于……”
    后面的话,黛玉没有再说,只合眼重坐下来,心里默默祝祷起来。顾茜也不再劝,只瞧着外头日色偏移,在心里细细思量最近的种种事体。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一番脚步响动,而后紫鹃匆匆入内回禀,道是那三个人牙子已是来了。
    黛玉忙令一个个进来,又将巧姐儿年岁容貌细细描摹一番,口里说了重赏。那三人十分心动,细问后却皆尽摇头,一人道是近来不曾收人,一人道是这么个年岁容貌的竟无有,还有一个道是还询问了几句的,听说巧姐耳下并无胭脂痣,便也摇头。
    见着如此,黛玉心底便是一沉,面上却不愿作色,只点一点头,赏了上等的封儿,便打发了她们。顾茜也觉懊恼,只盼着刘姥姥竟能成事。然而,待得晚间刘姥姥回来,却也是一无所获:“那两处的姑娘我皆尽看过,再没有一个巧姑娘。”
    黛玉面色煞白,瘫软在椅子上,半日不能做声。顾茂忙伸手去搀,又劝道:“这半日内如何能探查分明,明日我们使人四处打探,总能寻出来。”顾茜皱眉坐在一侧,闻言便道:“哥哥,若使人打探,日后却叫巧姐如何自处?”
    正自说着,那刘姥姥却忽而道:“明儿我再去,若明儿再不成,大爷再使人打探罢。”说着,她便将自己已是往几处院子皆编了一通话,道是自己亲孙女被人哄骗卖了。那青楼楚馆,原是一等消息灵通的,若是巧姐听见了,必会竭尽全力。
    顾茂三人听了,略想了片刻,便也许了。又明日刘姥姥自去那一处,黛玉却将京中有名的人牙子一个接着一个唤来,且打听巧姐消息。一时到了午后,刘姥姥便搂着个女孩儿登门来:“奶奶瞧这是谁!”
    说话间,那女孩儿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粉白小脸,不是巧姐儿又是哪个!黛玉见着她,只觉心头一跳,忙起身含泪道:“巧姐儿!”
    那巧姐见着黛玉,也双泪涟涟扑了上来,连声唤道姑母。两人搂在一处,又喜又悲,竟说不出旁话来。顾茜并刘姥姥见着,也赔了许多眼泪。只待心绪渐渐平复,黛玉方与顾茜道:“如今巧姐儿既是好了,平儿并长生两个竟也要早些接过来才是。不然,我再放心不下的。”
    顾茜点了点头,道:“王家的事,嫂嫂也知道了,原那边太太病了,一应事体皆是那王仁做主。现今只管下帖子,道是让母子团聚,再使人盯着,他们又能如何?那王仁要是知道厉害,自个躲着还还不及。”
    这事黛玉也细想过的,因点了点头,唤来紫鹃细细叮嘱,必要见着平儿并长生,将她们接过来。又问了刘姥姥方位,打点了好些壮实有力的婆子,总要将人抢回:“旁的也顾不着了,便伤了亲戚情分,原也在我,不关凤姐姐半点儿。”
    紫鹃忙点头道:“奶奶放心,我心里有数呢。”说着,她便领着人去了。黛玉则将巧姐好生安置下来,又请刘姥姥略留两日:“经了这样的事,巧姐儿必是惊恐,姥姥若是得空,竟陪她一两日罢。”
    刘姥姥自是一口应下,且陪巧姐往屋子里安歇不提。
    待得紫鹃等将平儿长生两个抢出来,众人相见,自又是一番悲喜。平儿一见巧姐儿,哪儿撑得住,竟哭得昏厥过去。黛玉忙令请大夫来,听说是昼夜不宁,心力憔悴,大悲大喜之故,也是辛酸不已:“她那么个人,这些日子怕都不曾好睡,竟让她好生睡一觉,明儿再用些儿汤药。”
    虽如此说,平儿一觉醒来,听说今日去见凤姐,她必要挣扎着过去:“我们奶奶将姐儿哥儿托付了,我却差点折了姐儿。虽说巧姑娘逢凶化吉,我的罪过也不小,怎能不去与奶奶磕头认罪?”黛玉等强不过她,只得令她吃了汤药,又用了米汤,方带她一道去了。
    凤姐全不知此事,听说黛玉带着一双儿女前来,她也只欢喜道:“我原说今日去接他们来,不曾想你竟送来了,真真有心了。”说着,她细看儿女两眼,见着都面色不华,至如平儿更是瘦得一把骨头,便不由眉头一皱,口里却半点不露,只往里头让。
    这一处宅子虽只浅浅三进,屋舍却极多。凤姐也占了一处小院。虽不如往日许多,小小巧巧,却也齐整。如今进去将门一关,凤姐吩咐了茶水,便挥退小丫鬟,先谢了黛玉,次又问平儿:“怎么竟熬成这样儿?便他们两个病了,自然也有大夫,难道那里竟没个人使唤不成?”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诉怨恨李纨意相离
    “奶奶!”平儿满眼含泪, 强撑着要跪下,凤姐忙喝止道:“你这小蹄子, 病成这样儿还要磨牙, 好好儿坐着说就是。”黛玉已是令人将巧姐并长生待下去安歇, 又将旁的皆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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