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嗤”他一声。
    谁说他儿子要认他做干爹了?再说了,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
    他觑他一眼,到底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带了什么消息,问道:“消息要不要紧,等两炷香不会死人的话,我就先去了。”
    郑濯失笑:“死不了,我在这里等你,给我上壶茶,要够味的,再把五木拿出来,我一个人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陆时卿无奈看他一眼。好端端一个正经皇子,偏喜欢赌戏。却到底把茶和五木都给了他,然后才绕到屋后庭院找元赐娴。
    元赐娴不晓得郑濯来访,见陆时卿磨蹭半天才来,坐在廊下怨道:“你再不来,我自己都能洗好了!”
    陆时卿低咳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的后窗,也不知道里头郑濯有没有听见这种掉他脸皮的话,道:“有点事耽搁了。”
    她也就没再多怨,问道:“做什么在庭院里洗?”
    他指了下天边悬日:“天气好,晒晒太阳。”说完招呼她到天井,“来。”
    元赐娴也的确不喜欢闷在屋里,难得十一月里碰上如此暖和的天,出了廊子晒到太阳,便觉整个人舒畅无比,脾气也没了,笑盈盈地在仆役事先备好的美人椅上躺了下来。
    陆时卿绕到长椅后边,拆了她头上的簪子,一手松散她的长发,一手拿起一个水瓢。
    元赐娴猫似的眯着眼,懒懒提醒道:“我头发很脏了。”
    因为天冷,陆时卿怕她在这当头受凉,便不给她经常沐浴。她头发脏一点,他也不在意,夜里照样靠她靠得起劲。
    陆时卿轻轻挠了下她的头皮:“知道。”却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元赐娴心道真是一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她花了一年不到的功夫把陆时卿弄到手,就能得他接下来三五十年的伺候,实在太划算。
    陆时卿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看她唇角上扬,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心底竟也觉这清闲日子当真舒坦,忍不住跟着一笑,边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差人滤好的皂荚水,给她湿发,边问:“凉吗?”
    元赐娴闭着眼摇摇头:“刚好。”
    几瓢水下去后,他就开始给她搓发了,兴许是他揉的力道恰好,加上日头晒的,元赐娴很快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道:“要是我睡着了,就把我抱回去,小心压着孩子。”
    陆时卿手上动作不停,淡笑道:“你不怕压着我?”
    元赐娴一下就给气清醒了,睁眼质问道:“你嫌我重?”
    他还没来得及答,就先见她嘴一瘪:“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是为了谁?现在倒好,身段也走样了,脸也生了横肉,竟被这要当爹的嫌弃……”
    陆时卿一看就知她是好久不演戏,心里痒了,扯了下嘴角道:“我要是嫌弃你,谁给我生下一胎?”
    “还贪,这都一次给你生太平了,合你心意凑了一双!”元赐娴脑袋一歪责他。
    他把她的头拧回去:“别乱动。”然后继续道,“你要是生了一男一女怎么办,我还是不舒服。”
    “……”强词夺理!
    俩人扯着扯着就过了陆时卿跟郑濯说好的时辰。亏得郑濯原就是坐在了后窗边,隔着镂窗将庭院里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看他的确未洗完,也就没着急,只是一个人玩五木到底无趣了点,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他们。
    他看庭院里种了两株对称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原本瞧上去有点萧瑟,但被这仲冬的煦日一照,竟莫名蒸腾出几分生机来,像笼了一片浓绿一般。
    再看树下闹得起劲的俩人,元赐娴似是被陆时卿气着了,两指一弹,将发间一点皂荚沫子弹到了他的鼻尖。
    陆时卿中了招被气笑,抬手想擦,却像是因了满手滑腻的皂荚,一时有点犹豫。
    元赐娴见状,笑着从袖子里拣出一块帕子,然后仰着脖子,伸长了手臂帮他轻轻一抹。
    他隐约听见她说:“好了,不闹你了。”
    陆时卿便是一副苦大仇深却忍气吞声的模样,继续给她揉搓。
    他看到这里收回了眼,低头瞧着落在窗柩的淡金日照,抿唇一笑,眼底却微微有几分怅然之色。
    给人沐发,好像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约莫再过一炷香,陆时卿才给元赐娴洗完了发,拿手巾给她擦拭了两遍后道:“还不够干,等会儿再叫人给你擦擦。”
    元赐娴回头不爽利地瞅他:“人家送佛还送到西呢,你这半道就要丢了我啊!”
    他无奈一笑:“时辰太久了,书房有人等我。”
    “谁?”
    他一指书房后窗,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望去,就见镂窗另一头,郑濯正坐在那里,抿着手中茶瓯里的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偏过头来,朝她颔了颔首,淡淡一笑作招呼。
    “……”
    这么大个皇子坐在不远处,她却大摇大摆躺着,这可了不得。元赐娴下意识想把自己撑起来坐端正,却见郑濯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动了。
    陆时卿也按住了她:“你跟他客气什么。”
    元赐娴心道是他太不客气了,早知郑濯干等着,她也不会耽搁他这么久,冲他皱皱鼻子道:“你还不快去。”
    陆时卿差人送她回去,然后起身回了书房,一眼看见郑濯因庭院里来了下人,手脚利落地将窗子阖紧实,就朝他飞了个眼刀子道:“你倒挑了个好位置盯梢。”
    郑濯笑笑:“承蒙陆侍郎夸奖,不才兵法学得尚可。”
    “说吧,什么事?”
    郑濯这下不嬉笑了,敛色道:“回鹘出事了。”
    第97章 097
    一听不是西南而是西北的消息, 陆时卿微一蹙眉,示意他讲。
    郑濯道:“回鹘可汗多兰啜前日夜里在行宫遇刺,现重伤昏迷,性命垂危。”
    “消息来源?”
    “我布置在回鹘汗庭的密探八百里加急传回的信报。”
    “除你外,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回鹘王室目前尚无动静,百姓也多安宁, 多兰啜的下属理应封锁了消息。只是既然我能知道,恐怕大周之内也已有了别的知情人。”
    陆时卿摇摇头:“这倒不一定。”
    “此话怎样?”
    “如果多兰啜当真伤重如此, 既能瞒得过王室众人的眼,又怎会叫你的密探第一时刻得了消息, 一路顺利传回长安?”
    “你的意思是, ”郑濯若有所悟,“多兰啜或许并未遇刺,或者,只是点皮肉小伤?”
    他问完想了想, 不解道:“那他有意放消息给我的目的是什么?”
    陆时卿闻言沉默下来,负手踱到窗边,复又踱回,如此两个来回过后,提点道:“若多兰啜身故,谁将是回鹘汗国下一任首领?”
    “其子裴力。”
    “裴力与多兰啜, 在对外方略上,关键的分歧是什么?”
    “早些年,二哥尚未剿灭驱逐突厥之时, 多兰啜主张亲周而远突厥,裴力则支持亲突厥而远周。”
    “也就是说,”陆时卿淡淡一笑,“倘使裴力在短时间内上位,很可能叫沉寂不久的突厥东山再起。”
    郑濯霍然抬首:“你的意思是,多兰啜根本没有伤重,只是想借此消息提醒我,突厥遇上了死灰复燃的时机?”
    陆时卿凤眼微眯,沉默一晌后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他如何只提醒了我一人?此事关系到大周存亡,阿爹尚在,而我手中权力有限,他没道理越过阿爹,直接与我合作。”
    “因为亲周的多兰啜也开始犹豫站向了。”陆时卿斩钉截铁道,“大周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雄兵百万,弹指间屠净突厥的大周。如今就连区区南诏,如此弹丸之地,都能三番五次威胁到我南境,多兰啜对圣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在寄希望于大周的下一任君主,在试探你是否有这个能力。”
    郑濯的目光略几分闪烁,道:“但多兰啜并不了解我,为何如此草率地选择了我?”
    “因为他别无他选。”陆时卿沉吟一下,“若我所料的不错,他担心的,所谓突厥死灰复燃一事,正是出自你二哥与三哥的手笔。崖州那边,很可能出了问题。”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来:“阿濯,这是一次险难,也是一次机遇。我们筑了这么多年的暗梁,是时候起高楼了。”
    与陆时卿商议过后,郑濯当即命分布在南域的暗哨前往崖州深入查探。只是二皇子被遣送至的这处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天南海北,孤岛一座,来往极其不便,一面又得避开朝中各方同样关切二皇子的人马埋布在海域这头的密探,等得到消息,便已是大半月后。
    而这时候,传闻里“遇刺重伤”的多兰啜已然康复,开始重新亲政。
    再过一阵,十二月初旬,回鹘汗国境内爆发战事。曾为大周与回鹘联合驱逐扫灭,龟缩于荒原,退出历史舞台数载的突厥一夕间卷土重来,借东北靺鞨为走道,陈兵三十万于回鹘边境,一番威示后大举入侵。
    消息传出,四域震惊。徽宁帝急召群臣入宫议事,宣政殿内明火一日一夜未熄。
    翌日清晨,元赐娴醒来瞧见身边床褥是空的,且齐齐整整,没有半点褶皱痕迹,就知陆时卿是一夜没回。
    消息还没传到她这里,但她也不至于毫无头绪。能叫陆时卿一日一夜窝在宫里头出不来,甚至连个口信都没能往外带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徽宁帝躬身主持群臣闭关议事。而能叫朝廷如此方寸大乱的,又不外乎是与大周息息相关的战事。
    只是乱世之下,无一隅可得安宁,她一时不敢下结论,究竟是哪里爆发了战事。唯独能肯定的是,这一次兴兵跟南诏无关。细居要靠大周上位,绝不可能这时候闹出幺蛾子来。
    她揣了颗心暗暗琢磨,吃早食时被宣氏问起陆时卿在宫里头忙什么,却只笑说他昨夜带了口信回来,说是处理完公务太晚,宫里下了门钥,才只好留宿外殿了。
    但宣氏也不傻,眼看她吃早食全靠硬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自然想到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只是既然元赐娴不提,她也就不好多问,免得叫她这心里头担子更重,坏了身子。
    婆媳俩你谅我来我谅你,谁也没再提一句陆时卿,直到黄昏时分,元赐娴实在坐不住,才打算叫来曹暗问一问。
    其实找他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他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宫里生了什么事。只是自打上月起,大约因她这肚子的月数越来越足,陆时卿就不再跟她讲政务上的事了,以至这一月来,她几乎对朝堂动向毫无所知,所以想向曹暗探探口风,看他近来都在忙碌什么,好从中判断猜测。
    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差人去叫曹暗,就有仆役回报说陆时卿回来了,她就老老实实等在了屋子里。
    寒冬腊月,霜风凛冽。前头长安已经下过一场雪,眼瞧这阴霾重重的天,像是不久还得再来一场。
    陆时卿回时满身霜气,怕冻着元赐娴,便在外头摘了露湿的披裳,只穿着轻裘入里,在进她屋子前,还就着炭炉先暖了暖手。
    元赐娴等了半晌才见他匆匆赶到,一下便从座上起了身,待他走到跟前,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将上边一点白霜拭了,问他:“冷不冷啊?”
    陆时卿一噎。他还以为,她第一句一定会问朝里出了什么事。
    他伸出刚烤暖的手去握她:“不冷。”像是示意她摸摸。
    元赐娴觑他一眼:“临时抱的佛脚吧你!”
    他笑笑,搀她坐回去,因刚烤暖的手比她还热,就干脆在她面前屈膝蹲了下来,攥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搓。
    元赐娴垂眼看着他,看了很久也不见他开口,弯着眼睛说笑道:“突然对我这么好,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是准备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陆时卿手下动作一滞,抬起头来,看她面上笑意不变,甚至还多了几分得意:“被我说中了!”
    陆时卿没说话,弯着唇角,低下头去往她手心里呵热气,等她的手比他热了,才重新抬头看她。
    但这时候元赐娴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了,红着眼眶盯着他道:“说吧,又要上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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