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季念许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不如意。”
    裴臻沉默片刻,道:“念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像父皇,笑得越来越少了,你有什么不如意?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如意呢。”
    季念许微微一笑,道:“你赶紧好起来便是帮我了。”
    裴臻道:“我感觉我很快就会好了。”
    季念许道:“那便好。”
    从裴臻那儿出来,季念许信步走着,忽听到振翅之声,抬头一看,是裴懿的信鸽。
    他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手到擒来,抓着信鸽落地,解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扬手将信鸽放飞,然后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裴懿除了上朝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与朝臣议事。
    果不其然,裴懿正同御史大夫魏衍议事,季念许不欲打扰,自去偏殿等待。
    他把玩着手中的信筒,心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作为唯一与裴懿分享秘密的人,其实他对沈嘉禾是否还活着早已产生怀疑。他是亲眼看见过、触摸过沈嘉禾的遗体的,虽然他那时尚且年幼,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裴懿告诉他沈嘉禾还活着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便相信了,可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裴懿过度悲痛之下无法接受现实从而产生的臆想,他年复一年地做着徒劳的努力,来达到自我欺骗、自我慰藉的目的。
    季念许缓缓将信纸从信筒中抽出来。
    鬼使神差的,他解开上面的丝线,缓缓将信纸展开,白纸黑字现于眼前:“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第73章 世子无赖73
    白头村?!
    这正是季念许幼时生活过的那个村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一字一字看了许多遍, 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禁欣喜若狂,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裴爹爹!
    “裴爹爹!裴爹爹!”季念许高喊着冲进御书房。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么唤过裴懿, 仿佛没了沈爹爹,便也没了裴爹爹,只剩下皇上。
    他几乎要将好消息脱口而出,蓦地瞧见魏衍, 这才生生止住了, 道:“皇上, 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同你说, 一刻也等不得。”
    裴懿瞧他满脸喜色, 便有了一点预感,登时心跳如鼓, 却又不敢置信, 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魏卿, 今日便先说到这里, 余下的改日再议。”
    “是,臣告退。”魏衍躬身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离开。
    裴懿目光沉沉地看向季念许, 强自镇定道:“最好是要紧事,否则看我怎么罚你。”
    季念许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那张信纸铺展在他面前, 高兴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
    裴懿登时如遭雷击,双目死死盯着那两行小字,却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望,当希望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这、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裴懿的声音在发抖。
    季念许铿锵有力地念道:“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裴懿颤声道:“再念一遍!”
    季念许便更加大声地念了一遍。
    “白头村……白头村……”裴懿低声重复。
    “就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呀!”季念许提醒道。
    “他在白头村……”裴懿猛地站起来,疾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他又猛地站住,伸手扶住门框,怔怔地站立许久,突然唤道:“刘庚!刘庚!”
    侍奉两代君主的老太监刘庚两步到他近前,道:“皇上,奴才就在您跟前儿呢。”
    裴懿道:“你快去将魏衍给我叫回来!”
    刘庚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裴懿转身,缓步回到御案后坐下,表情变幻莫测。
    季念许在旁看着,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你不打算将他带回来么?”
    “不,我不能将他带回来,”裴懿低声道,“我不能再将他关进笼子里,我要让他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上。”
    季念许心头一震。
    他蓦地跪到裴懿脚边,将手放在他膝头上,仰脸望着他,眼泛泪光,道:“裴爹爹,我也不想住在笼子里,求你放我出去罢,放我去找沈爹爹,好不好?”
    裴懿微微摇头,道:“不,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待时机成熟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他……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见他一面……”
    正说着,刘庚带着魏衍回来了。
    裴懿低声对季念许道:“你先下去。”
    季念许起身,快步出了御书房。
    他高兴极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高兴过了。
    他在脑海中勾勒沈嘉禾的模样,想象着将来重逢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
    第二天,宫里突然传出皇上抱恙,由丞相暂代朝政的消息。
    景吾贴着人皮面具躺在龙床上假扮抱恙的皇上,接受着太医的诊治、太后的关心、各宫嫔妃的嘘寒问暖,觉得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干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裴懿正策马飞驰在路上,怀着满心热望与忐忑。
    白头村离浔阳并不远。
    裴懿两个日夜没合眼,在第三天的清晨抵达了目的地。
    秋日的朝阳不似春日那般恹缩,也不似夏日那般热烈,温度与光线皆恰到好处。
    裴懿坐在马上,沐浴在秋日初升的朝阳里,望着远处还未醒来的村庄,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但他漂泊多年的心已然寻到了归宿,便是这里,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不是这座村庄,而是住在这座村庄里的那个人。
    裴懿兀自无声地笑起来。
    当远处的村庄升起第一缕炊烟的时候,裴懿调转马头,离开这里。
    他去到十里外的白头镇,寻一家客栈,要一间上房,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黄昏日暮。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如此香甜安稳的觉,只觉神清气爽。
    一想起寻觅多年的人就在十里之外触手可及的地方,更是满心欢喜。
    忽然想起敲门声。
    “主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属下翳风。”
    裴懿道:“进来罢。”
    翳风推门进来,反手关门,走到裴懿跟前跪下,道:“参见皇上。”
    裴懿道:“起来说话。”
    翳风拜谢起身。
    “他、他好么?”
    “他很好。”
    “现住何处?”
    “当年季家的房子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他请人在这片废墟上新建了一座房子,同以前季家的房子一般无二。”
    “他在白头村住了多久?”
    “今年春天来的,不足半年。”
    “可有查到他之前藏身何处?”
    “属下无能,还未查到。”
    裴懿沉默片刻,道:“从今往后,你便留在白头村暗中保护他,千万不能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
    翳风沉声道:“属下遵命!”
    裴懿道:“你即刻去给我弄管迷烟来。”
    翳风领命去了,不出一刻钟,便将裴懿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
    裴懿洗了个热水澡,洗掉一身风尘和汗臭,换上一套寻常百姓的崭新衣袍,然后披星戴月往十里之外的白头村策马而去。
    离村子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在荒郊野道旁的一棵树上,然后运起轻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进如墨夜色里。
    他远远便望见了幽暗的灯火,待越靠越近,那灯火渐渐明亮起来,他隐约看到了灯火中来回走动的身影,一颗心立时揪成一团,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险些掉下泪来。
    他强自忍住,如飞鸟般停落在房前一棵大树上,隐身在繁茂的枝叶里,暗暗窥伺着一别经年的爱人。
    因为离得远,光线又黯淡,裴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教他心潮澎湃,情难自抑。
    这一刻,那些被相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岁月都有了价值,所有的苦楚都得到了报偿。
    他默默地注视着,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唇边却挂着笑。
    厨房的光灭了,卧房的光亮起来。
    窗户被推开,他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灯下读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许是看累了,竟以手支头打起瞌睡来。
    秋夜的风多凉啊,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裴懿多想给他披件衣裳,又唯恐惊了他,好容易才忍住了。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终磕在了桌上,猛地惊醒过来。
    似乎是磕疼了,他边揉着额头边站起来,关上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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