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作者:苏景闲
    ——(66)
    只因他最近才知道,只要他稍微不注意身体,受凉、多思或者少服了一次药,宋大夫就会写信去凌北,向陆骁告他的状。陆骁又会在写信时,用两页纸来叮嘱他要好好吃药。
    不希望陆骁在战场还要记挂着自己,谢琢现在都尽量不让宋大夫挑到一丝错处。
    坐下后,谢琢回答李忱的问题:臣赞同范尚书与史尚书的提议。如今陛下已经将殿下视作眼中钉,防了又防。如此境况,或许一念之中,陛下就会下决心,彻底除掉殿下也不一定。
    李忱神情严峻:谢侍读说得对,父皇如今对我可以说是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多少朝臣认为父皇失德,不堪为天下之君,但只要父皇坐在龙椅上,皇权在手,每多拖一天,我就多一天身首异处的可能。
    他冷声道,说不定将禁军调回,打的就是哪天将我围杀、万箭穿心的主意。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天家本就寡情,他与咸宁帝之间,哪里有什么父子亲情?
    现在想起谢琢说的话,李忱认为对极君父不慈,根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是你杀我或是我杀你罢了。
    谢琢看着李忱眼底涌出的戾气,不再多言,低头恭声:想来殿下已有决断。
    从城外别庄回到住处,院中的老树枝叶郁郁。
    谢琢从树荫下经过时,一小截树枝突然落在了他面前。
    心头一跳,隐约听见有人唤他阿瓷,谢琢蓦地仰头看去,眸光急切。
    阳光被树叶裁作碎片,刺的人眼睛发涩。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树干上,谢琢怔神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刚刚那一瞬间里,他以为会有人从枝头跃下,笑容恣意,将一支杏花递到他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雨水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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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吕氏春秋》
    群僚所言,皆朕之过,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参考《后汉书明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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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谢琢挂在腰间的兰草纹香囊已经失了香气, 但他仍日日佩戴,不舍得取下。
    大理寺里,侯英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取笑道:端午的香囊现在还佩着,如此珍爱, 难不成是心上人送的?
    谢琢习惯性地摸了摸香囊上的刺绣纹路,没有反驳。
    侯英本是玩笑,见了谢琢的反应, 瞠目结舌:不是吧,难道我真的猜对了?真是心上人送的?他转念一想, 也是也是, 谢侍读都到及冠的年纪了,有心上人正常。
    不过一个香囊佩戴几个月舍不得换, 侯英免不得好奇:能让谢侍读喜欢上的,是个怎样的人?
    侯英以前只听说过琢玉郎的名声, 知道这个人不仅容貌极盛,才学亦是上佳,在洛京名气如此之大, 定是个交游甚广的人。
    等在大理寺共事后,他才发现,谢琢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了。散衙后直接回家,休沐日也很少与人宴饮出游, 没见过有什么好友, 与同僚也只保持着合时宜的友好, 绝不会再深一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生性疏离的人,某一天, 竟然会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
    正想着,他就看见谢琢眸光一软,似乎思考了很久如何措辞,才形容道:他很好,与他在一起时,我从来不会觉得寒冷。
    这是什么形容?
    侯英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在一起时不会觉得寒冷。但他能从话中感觉出来,谢琢确实很喜欢这个人,不由道:能被谢侍读喜欢上,运气很好。
    谢琢认真纠正:不,应该他能喜欢上我,我运气很好。
    侯英不是热爱探听隐私的性子,谢琢也没想透露太多,两人说到这里,自然地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起来,谢侍读几日就要在文华殿轮值一次,可觉得心惊胆战?
    谢琢一听就明白了:侯寺丞今日去了文华殿?
    对,这案子之前不是我主理吗,就随上官去了一趟文华殿,向陛下禀报杨敬尧一案的处理情况。侯英想起进殿时的感觉,慨叹,谢侍读是怎么做到在陛下面前行事如常的?不说陛下龙威,就是文华殿外三步一个禁军,气势就已经格外骇人了!
    三步一个禁军?
    谢琢记得清楚,他前两日去文华殿轮值时,殿外还没有安排这么多人值守。
    没错,我去时,陛下恰好在殿内召见一个挺年轻的禁军,那人背着箭筒,看起来挺沉稳的。我隐约听见陛下夸赞说,此人是禁军中有名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当时我候在殿外,总觉得那些禁军全都盯着我,冷汗都快出来了。
    侯英顺口道,也不知道陛下这是防着
    他话一顿,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侯英突然意识到,三步一个禁军,能让陛下以如此严密的守备提防的,除了大皇子,还会有谁?
    这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八月二日大皇子李忱出了宫,以母妃微恙,要替母妃在佛前祈福为由,住到了外城宝相寺附近的皇家别院里。就在前一日,大皇子妃也出宫省亲,不在宫内。
    谢琢穿一身月白文士服,头发只用陆骁送给他的一根锦带束着,正坐在院中老树下,掌着灯,自己与自己下棋。
    葛武候在一旁,频频往门外张望,又喝了好几次茶水,不安道:公子,大皇子真的准备在今晚?他做了个手势,又摸了摸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慌,总觉得、总觉得那可是陛下,是当今的圣上!
    谢琢轻轻放下一枚黑子,将几个月前,自己与陆骁在这里下过的一盘棋一一复原,一边回答葛武的话:他确实是当今圣上,但很快,御座就要换人坐了。
    他抬头看向葛武,所以你看,当圣上不再是圣上,你还怕他吗?
    葛武顺着谢琢的话想了想,突然觉得,要是圣上失去了圣上这个身份,不再是圣上了,那不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奇异的,葛武的心绪平定下来,不再觉得惧怕了,安安静静地站在石桌边,跟谢琢一起等着外面的动静。
    天清月明。
    皇家别院里,李忱结束晚宴后,送了几步,才让内侍引着虎贲营和虎骧营的将军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卧房,李忱虽然在宴上只喝了两三杯酒,但他还是谨慎地服了一碗醒酒汤,确保自己神志清醒。
    睡前,他没有换上寝衣,而是让贴身伺候的太监为他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这才躺到了床上。
    揉了揉眉心,李忱心中既激动,又有些不安和急躁,询问:可办好了?
    小太监压着嗓子里的尖细,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已经让人去羽林卫传御诏了。
    嗯,李忱颔首,那就安心等着吧。
    子时三刻,四下俱静,密集的人踏马嘶声突然在长街上响起,火把的光接连晃过,在墙壁上落下漆黑的人影。
    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在发现是羽林卫疾行而过后,立刻关好了门窗,不敢多看。
    羽林卫一路出了天波门,到了外城。副使骑在马上,想起先前内监宣读诏书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一夹马腹,行至羽林卫指挥使旁边,落后半个马身,探身问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这御诏有些蹊跷?
    指挥使单手握着缰绳,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我等效忠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怕对方真的起疑心,指挥使又换了口气,声音低了点儿,最近陛下与大皇子闹成这样,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连茶肆酒楼里说书的,都能拐着弯儿地说天家父子不和。你想想,今晚这出,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
    确是如此。副使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陛下不允,大皇子便至今住在宫中,没能出宫建府。若陛下真的对大皇子动了杀心,何必要等大皇子去了宫外的别院,才命他们前去捉拿?这不是绕着弯费事儿吗?
    而且在宫里动手,人怎么都跑不了,在宫外可就不好说了。
    但他又想,御诏谁敢作假?确实如指挥使所说,他们这些办事的,听陛下的就行,说不定此番布排,陛下自有深意在其中。
    于是他扯着缰绳,定下心,随众人一同朝皇家别院疾行而去。
    外面逐渐响起嘈杂之声时,李忱就起身了。他刚在卧房门前站定,就有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还没到他面前,已经跌在了地上,慌乱着禀报:殿下!门外来了一群羽林卫,说是奉皇命来捉拿您!
    他话音刚落,满院的人都慌了神,立刻跪了一地。
    李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见的话,往后退了半步,被身边的小太监扶着才没有跌倒。他神色张皇,又厉声斥道:胡说!你莫要挑拨我与父皇的关系,定是有人假传圣意,父皇绝不会如此对我!
    跪在地上的内侍连磕了好几个头,抖着嗓音:奴婢没有说谎,是真的,来的是羽林卫指挥使,他要求殿下立刻束手就擒,否则、否则
    这时,长廊处有几人大步行来,走在最前的就是虎贲将军朱充。他高大魁梧,身披甲胄,手提长刀,走近后,利落地跪在李忱面前:臣来迟!殿下放下,有臣在,绝不会让人有机会冒犯殿下!
    李忱连忙上前搀扶:两位将军快请起,有两位将军在,我就安心了。
    叩门的响声再次传来,接着是羽林卫的喊话声,称羽林卫乃奉诏前来,大皇子莫要负隅顽抗,否则别怪他们不顾及大皇子的颜面。
    他们这是要往里闯?李忱神情衰败,我与父皇虽有矛盾,但骨肉亲情,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虎骧将军仇良长刀撑地,跪在地上:臣以为,殿下为陛下长子,陛下颇为爱重,虎毒尚不食子,陛下怎会突然起弑子之心?定是有人进谗言,蛊惑陛下,或者,这根本就是矫诏,意在借陛下之名义,取殿下之性命!
    李忱慌神一般:若真是如此,那我应当如何是好?又道,将军说的不错,父皇不可能要我性命!
    朱充立刻高声道:臣以为,殿下为父之子,为君之臣,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虎贲将军的副将也立刻在旁边跪下,与仇良一同高声附和:请殿下诛奸佞,以清君侧!
    李忱红着眼眶,于火光中闭上眼,忍痛下了决心。
    紫宸殿。
    咸宁帝最近夜里总是睡得不安宁,他反复梦见明德三十八年,前朝正在设宴,笙箫之声越过无数宫墙,乐音靡靡。
    他本是要去参宴,却被陈贵妃身边的宠宦拦住了去路,对方扔了一块给狗吃的生肉在地上,让他趴下去,将肉吃干净才能去赴宴。
    他咬牙不从,那阉人便一脚踢在了他的心口处,那时他十四岁,痛得眼前一黑,无法站稳。
    就在这时,有人从暗处站出来,呵斥那阉人住手。
    倚着宫墙,他听了那阉人的话,才知道,原来出声呵斥的人是谢家嫡子、名满洛京的谢衡,今日是随父亲入宫参宴,因殿中气闷,才出来透气。
    等那阉人走了之后,谢衡过来小心扶起他,问他可还能站起来。他满口血腥气,但仍回答我不疼。
    谢衡笑说:年纪明明不大,怎么如此逞强?
    他当时没答话。心想,这人定然是个父母看重、仆从护拥的公子,不明白,不是他逞强,而是因为整个宫里,没有人会帮他一把,若他不逞强,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角落了,给他收尸的人还会啐一声晦气。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谢衡尽心辅佐他、帮助他,但从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咸宁帝缓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寝殿。他坐起身来,按了按额角,不悦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高让跪在地上:陛下!大殿下攻进来了!
    按在额角的手指一顿,咸宁帝抬眼,眸光寒厉:你说什么?
    高让疾声道:大殿下声称有人假传圣意,让羽林卫围了他的别院,要将他置于死地!将羽林卫打退后,大皇子领着虎贲营的人到了宫门外,宣称陛下身边有奸佞传矫诏,他作为陛下长子,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假传圣意?依朕看,假传圣意的人分明就是他。咸宁帝立刻平静下来,神情未有慌乱,人到哪里了?
    宣德门的守将叛变,宫门大开,无一人阻拦,如今大皇子与虎贲军已经入宫,禁军正在抵抗。不过虎贲军人数众多,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紫宸殿外。
    咸宁帝嗯了一声,吩咐:起来,替朕更衣。
    第74章
    汉白玉的栏杆溅上了鲜血, 鲜血渗进地面的缝隙里,凝固成深红的痕迹。夜空被火把照亮,恍若白昼, 往常寂静无声的内廷中,喊杀声震天, 兵械的清脆碰撞声很远都能听见,惊飞了无数夜鸦。
    正阳宫里,胆小的宫女和太监们已经吓作了一团, 掌事女官顾不上呵斥他们没有规矩,疾步走进正殿, 才发现皇后已经醒了。
    外面在吵什么?隔着一扇织纱屏风, 皇后的纤细身形显得影影绰绰。
    女官虽然努力克制,但仍掩不住话里的恐惧和紧张, 她规矩极好,敛眉低头回答:大皇子逼宫, 已经领着虎贲军过了文华殿。
    皇后从织纱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轻薄的寝衣,长发披散,虽年过四十, 但未曾生育,眉目素淡,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是眼中的光亮暗淡, 有郁郁之色。
    看了女官一眼, 皇后缓声道:你慌什么?本朝又没有殉葬的惯例, 若陛下死了,大皇子登基称帝,我就是嫡母皇太后, 不过是从正阳宫搬到别的宫里罢了。
    女官听了这句话,吓得不敢应。
    皇后在陛下还在潜邸时,就已经是皇子正妻,后来陛下登基,皇后入主中宫,两人依旧很是恩爱。
    只是后来,皇后一连两次怀孕都落了胎,御医说这辈子都再不能生育。可能是伤了心,或者累了,皇后再无意争宠,主动将陛下往外推,帝后两人才貌合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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