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作者:苏景闲
    ——(63)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信纸叠成的心~谢谢看文
    (上一章后三分之一部分,加了一小段内容,交代了一下阿术列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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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风之疾:癫痫。
    ①:参考《默记》南宋王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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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旧案被翻出, 大理寺再次忙得脚不沾地。
    谢琢同侯英一道,将所有相关的卷宗都找了出来,还趁着天气好, 摊开来晾了晾,散散潮气。
    一边整理这些泛黄发潮的纸卷, 谢琢一边问道:侯寺丞心情不好?
    侯英抿着唇角,恰好看见纸上写着的谋叛欺君,蠹国祸民几个字, 他沉默许久才低着头回答:我应该没有跟谢侍读提起过,我是明法科出身, 读书的目标就是进大理寺,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天下至清至公之地,慢慢才发现, 原来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提了提嘴角,讽刺多于笑意:至清至公?这里应该是天底下至污至垢之地才对。
    谢琢安静地站直, 影子映在脚边,手中的纸页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十二年前,我还在读书准备科考, 那时听说谢衡被处以凌迟,还拍手称快,觉得无论是大理寺、御史台还是刑部,都不惧他首辅之位、不惧陛下的信重偏袒, 而是法理昭昭, 让恶人得到了恶报。
    侯英眼中出现了短暂的茫然,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是有冤不可诉、是被人构陷害死的呢?
    白日之下, 侯英紧紧咬着牙关,紧捏着卷宗,一拳砸在了旁边的石栏上。
    或许是阳光刺眼,谢琢突然觉得双眼有些涩痛。
    他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侯寺丞仍有满腔热血,以后定会是个好官。
    晚上,大理寺的官衙灯火通明,大理寺卿陈直中干脆住在了衙门里,还从家里带了被褥和换洗的衣物。凌北兵械被劫一案尚无进展,十二年前的旧案更是找不到头绪,偏偏各方视线全都汇聚在了大理寺,陈直中不免焦头烂额。
    谢琢也放下了手里没核查完的卷宗,到了议事房,跟侯英坐在一处。
    有书吏犯愁:这案子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年作证的人没几个还活着,就算活着的,短时间内也找不到人。
    侯英接话:当年定罪的铁证是那封写给北狄的书信,里面涉及我朝机要,字迹与谢衡完全相符。若要重新调查,这封信是一个重要切口,但如今想从伪造谢衡亲笔方面入手,难度很大。
    陈直中清瘦了不少,手指敲在桌面上,认同了侯英的观点:已经过了十二年,模仿谢衡笔迹那个人是否活着还两说。
    侯英已经将卷宗翻了好几遍,忍不住指出:当年定罪定得极快,抓来审问的几个人证明显是在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但三司使都用了这些供词。
    陈直中没有否认侯英的话:当年形势复杂,没人敢有半分拖延。
    谢琢安静听着。
    谢衡这个过于年轻的内阁首辅,自身才华卓绝,又深受咸宁帝信任,若此后二三十年,他都稳坐其位,那他会挡太多人的路、占太多人的利益。
    朝中无人容得下他。
    咸宁帝将谢衡捧得有多高,就想他摔得多重。
    忽地觉得有些冷,谢琢下意识伸手,将挂在腰带上的兰草纹香囊握在了手里。
    众人又商讨了一番,陈直中听罢,摆了摆手,面容疲惫:算了,明日再议吧,各自都回去想想。
    谢琢与侯英一同离开官衙。
    我只不过草草翻看了一遍,都能发现谢衡一案的卷宗里有不少疑点,若是细究,会有更多站不住脚的内容。但这十二年来,看过这份卷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却没有一个人提出!
    谢琢听出侯英话中的怒意,劝道:因为杨敬尧是当今首辅,这个案子又是陛下亲自下旨定罪,这或许就是人之常情没人敢随随便便说话,更没人敢说陛下错了。
    握了握拳头,侯英望着地上的影子,语气忽地有些萧索:谢侍读,你知道我觉得最为失望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没有谁真正想着为被构陷之人沉冤昭雪,他们只想榨干这个案子最后的价值,用来彻底扳倒杨敬尧。侯英话中满是压抑和不忿,我不懂,人心为什么能低劣到此等地步!
    长街灯火在风中闪烁,谢琢想,哪有什么理由?
    构陷、内讧、争夺,不过都是利己天性、恶意和私欲。
    平民百姓总是热衷于话本故事般未得昭雪的冤情,短短一段时间,洛京城中,连说书先生都开始讲起了十二年前谢衡被陷害、满门覆灭的旧事,茶坊酒肆,议论声更是不绝。举子们纷纷开始写文章针砭时弊,太学中亦是为此讨论起刑律漏洞。
    甚至借由衡楼的商队,消息很快传至京畿。
    但没有切实有用的证据和线索,杨敬尧依旧稳坐囚室,偶尔还会让狱卒去他家中取几本书,再添些纸墨,气定神闲。
    休沐日下午,谢琢带着葛武去会仙酒楼,要了一个临街的包厢,打开窗户,正好就能看见朱雀大街上的景象。
    谢琢今日戴了耳饰,正是陆骁之前亲手做的那对白兔玉质耳坠,他有些不习惯,但依然任耳坠晃晃荡荡。
    此时,洛京城外,杨迈衣衫脏污,面上满是尘垢,正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他双股战战,无数次生出转身逃跑的念头,但想到暗处有对准他心口的弓箭,只要他一有异动,立刻就会将他射穿。
    他怕死,所以不敢跑。
    杨迈原本打算得很好,杨首辅交给他的事他都已经做完了,只需要从凌北赶回洛京交差即可。
    可是他没想到,兵械被劫走后没几天,陆家竟然派出了人马开始寻人,他不确定陆家是不是在找他,但他不敢赌,于是刻意伪装成了流民,想着只要离开凌州地界,那他就是安全的了。
    可是最后,他还是落进了陆家手里。
    他本以为自己肯定会没命,但陆骁没有杀他,只是告诉他,杨敬尧通敌叛国之事已经败露,现在人就关在大理寺。又告诉他,按照《刑统名例律》规定,若他自首,可减罪二等,或许能免于一死。①
    在陆骁问他要不要回洛京自首时,杨迈点了头。
    他选无可选。
    望着巍峨城门,想到一旦暴露身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杨迈陡然生出无边的愤恨来若不是杨敬尧,他如今还好好待在禁军中,断不会和什么通敌叛国的罪名扯上干系!
    双眼赤红,杨迈全身发着抖,终于在城门守军前跪下,声嘶力竭:罪人杨迈,前来自首!
    会仙酒楼里,谢琢隔着窗,看着杨迈被城门守军押着送往大理寺,引得沿路无数百姓议论。
    葛武有些激动,手拍在窗棂上:公子,陆小侯爷当真送了公子两份大礼!
    谢琢浸冷的眸中泛出零星的笑意,单是听见这个称呼,他骨缝间涌出的寒意就少了许多。
    丁全送来的那封信里,陆骁送了他三样东西,一是阿术列的供词,一是杨迈的自首,最后一件,是陆骁半夜睡不着外出跑马时,在溪水边摘的一朵蓝紫色野花。
    陆骁还特意在信里写了,说这种花不管是在清源还是在洛京都找不到,为凌北独有,便让丁全送来给他看看。
    前两件东西,谢琢都一一放到了大皇子面前。至于最后一件,花送到时已经谢了,谢琢将它仔细夹在了陆骁最喜欢的一本兵书里。
    该走了。
    见谢琢起身,葛武不解:公子,我们要去哪里?
    大理寺。
    杨迈在城门自首一事,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皇子正在琴台约见倚重的中年谋士,听见这个消息后,抚掌连说了三声好。
    灰衣谋士起身拱手祝贺:如此一来,杨敬尧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彻底摘不掉了,恭喜殿下,距离储位又近了一步!
    李忱志得意满,又在听见储位两个字时,陡然生出了几分不满足,不过他面上神色不变,笑言:陆骁识趣,不仅送来了阿术列的供状,还把杨迈找着了!这次做得不错,确实应该记他一功!
    谢琢的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时,正巧遇见匆匆赶来的侯英。
    两人一起往官衙走,侯英说话有些急:谢侍读也听见消息了?他面露激动,原以为杨迈不是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就是已经被杨敬尧处理干净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谢琢似乎有些不解:可是以杨敬尧的谨慎,应该不会留着把柄不处理。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侯英解释道,我猜测,没处理杨迈,一方面是因为杨敬尧根本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暴露,另一方面则是,杨敬尧虽为首辅,但实际没什么人可用。他家中贫寒,父母亲族凋零,连这个杨迈都是同姓攀附,不是什么正经亲戚。想来,好不容易遇上个用着趁手的,杨敬尧暂时舍不得杀,这个把柄也就留下了。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官衙的议事房,发现所有人都到了。侯英与谢琢对视了一眼,知道今晚的大理寺肯定又要掌灯擎烛了。
    这次大理寺办事很快,不到两天,杨迈的供状就放到了咸宁帝的御案上。
    关于杨敬尧如何将他安排入禁军,如何让他在押送兵械的途中往外传递消息,又是如何在马料中下药,如何告知北狄人押运队伍的所在等等,杨迈全都供认不讳。
    他还多次表示自己是无辜的,根本不知道杨敬尧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按照杨敬尧的吩咐行事而已,希望推勘官看在他自首的份上,能酌情减罪。
    这份供状立刻就在朝廷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杨敬尧的亲族亲自指认,无论是时间还是别的全都对上了,几乎没有可狡辩的地方。极短的时间内,无数大臣纷纷上书,痛斥杨敬尧祸国殃民之心、残害忠良之恶,请求咸宁帝下旨处决杨敬尧。
    将画押的供状以及大理寺卿呈上的折子看完,咸宁帝又翻了翻御史台呈上来的折子,低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知晓这话中骂的是杨敬尧,高让研着墨,笑道:陛下,太液池里的荷花开得正漂亮,陛下可要去走走,散散心?
    捏了捏眉心,咸宁帝起身:走吧。
    御辇至太液池附近,咸宁帝带着高让缓步行去。
    你说朕当年,到底有没有做错?
    高让敛目,恭敬道:陛下所做,无不为天下、为江山,何错之有?
    在咸宁帝身边伺候了三十年,他深知,这句话并非咸宁帝认为自己在谢衡的事情上做错了什么。
    就像那句没用的东西,不过是咸宁帝觉得杨敬尧没有把首尾抹干净,徒增事端,给他添了麻烦而已。
    高让跟在咸宁帝身后,在经过一片荷花时,听见了两个负责清理淤泥的内侍隐在荷叶之间,正在闲聊。
    这次是你跟着罗公公出宫采买,快跟我说说,那些刁民真的整日在茶坊酒肆里说闲话,声称杨首辅犯下的恶事是陛下支使的?
    高让一个激灵,立刻就想出声呵斥,咸宁帝看他一眼,扬手阻止了。
    荷叶丛里,水波一圈圈荡了过来,另一个小太监的声音随之传来:没错,那些刁民还写了话本,说就跟那些戏文里演的一样,陛下容不下陆家,也容不下谢家,所以才让杨首辅动手的。
    还写了话本?
    小太监的嗓音尖细:对啊,书铺的店主说这话本买的人很多。我原本想翻开看两眼,结果被罗公公打了手,现在都还红着。
    带着高让走远后,咸宁帝问:你说那个话本里会如何编排朕?
    高让持着拂尘,低头不敢言。
    他们会说朕重用通敌的奸臣,说朕是非不分,说朕薄情寡义,说朕视人命如草芥,将凌云关拱手相让,不把边境守军的人命当命看,还会说朕没有容人之量,生性多疑,处心积虑暗害陆家,不配为天下之君。
    高让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没有耳朵。
    咸宁帝眉间萦着一缕杀意,语气仍是如常般缓慢:杨敬尧诗作策论,没一样拿得出手,这些年来,朕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没有半分长进!
    当初之所以选中杨敬尧,不过是咸宁帝想要一条足够听话、没有能力反咬主人的狗。
    这十二年来,杨敬尧的所有权势荣华尽数握在他的手里,也如他所想,杨敬尧确实足够听话,让他用着很是顺手。
    可现今看来,庸常之人,果然不堪大用,连一桩小事都办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荷花瓣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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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考宋朝刑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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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洛京城中暗潮汹涌, 七月初五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将万言书递上御案,恳请咸宁帝即刻处死国贼、还谢衡清白, 以平边境之怒,息百姓之愤, 昭谢家满门之冤屈。
    紧接着,太学生方彦呈上太学数百学子的请愿书,同样请求处死杨敬尧, 更称谢衡为社稷之臣,而杨敬尧为社稷之贼, 贼不死, 则天下不宁。
    同时,用以鸣冤的登闻鼓, 鼓面竟被百姓捶破,无数平民聚在登闻鼓前, 请求立杀杨敬尧,还谢家一个清白。
    第二天夜里,高让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狱。
    狱内昏暗沉闷, 高让用绢帕掩着鼻子,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囚室。
    隔着木栅,杨敬尧穿着粗布囚服坐在被褥上,闭着双眼。没了兽纹紫袍和绶带相衬, 他周身的威势弱了许多, 现在看起来, 更像一个普通的严肃老者。
    高让开口:许久不见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无论说什么话,高让都自带三分笑, 此时也不例外。
    杨敬尧这才睁开眼睛,他没接高让的话茬:高公公特意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周围早已清得干净,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高让面白无须,眼尾细纹耷拉,他收了脸上的笑意:杨首辅这回可给陛下添了不少烦心事,如今大皇子逼得正紧,刚愁没有由头挑起事端,你就巴巴地将把柄递过去了,还不止一桩两桩。这不,大皇子立刻就抓好了这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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