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湄浑身一震,心里乱的不像话,勉强镇静下来,语速快的要飞起来:“大夫哪个成活率更大?保成活率大的那个!”

    秦少敏发泄似的吼过来,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朦朦胧胧的:“保大人!”

    杨子湄更大声的喊回来:“小叔你冷静些!”

    之后,杨子湄直观了一场……碎胎术。

    他是被抬着离开手术室的。

    造化弄人,艰难的选择了保大人,大人却只在手术台上苟延残喘了半天的功夫,休克伴dic,随那个还未降世便被肢解的二胎一起,死了。

    那个不知性别的小婴儿却还在儿科监护室里查看情况。

    杨子湄晕倒昏睡的意识里也不安宁,他在一片黑暗里看见远处一簇极其红艳的火苗,那火苗起初极其旺盛,眨眼间便在凄风苦雨里缩小到烛火那么大,然后突然就灭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层漫过一层的红。

    他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回笼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翻下床奔去手术室,却被一双手按住。黑暗里能听到另一个呼吸声。

    “你醒了?陪我说说话。”

    而杨子湄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知道一个人的往昔。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建筑工地上搬砖的工人。我有个好老婆,我们一起从乡下出来,我们住在棚户区。我们还有个儿子,他叫端己。

    “有一年冬天,我出去上工,我老婆还给我带了热乎乎的馒头。我们苦虽苦,可我们很快乐。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母子二人会煤气中毒。我们没有交暖气费,乡下的煤炭更便宜,我就从乡下买煤炭的那里拉了一车煤炭堆在楼道里。我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又怎么会这样做呢?

    “我老婆自己被呛醒,急忙抱着端己去医院。可是就是你看到的那张诊断单,端己就给没了。我不懂,看不懂医嘱,可有人能看懂,那人给我说,那医嘱根本就下错了指标,氧疗值都不对。

    “这不就有纠纷了吗,但所有正面的手段都没有用。那时候华阳还不叫华阳,叫六鑫。那老板和黑道有些联系,我就托我们工地上的人辗转找到他,希望能借助他的力量为端己讨一个公道,代价是给他做一次私活。结果我遭了仙人跳了,他们没帮到我,还把一桩毒品交易栽赃到我身上。

    “我同你父亲是在监狱里认识的。子湄,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欠你父亲一条命。我刚进来,得罪了里面的牢头,几个人合伙整我,被你父亲拦掉了一半。我坐了几年牢出来,多了几个亡命徒朋友,唔,用了些小手段,把六鑫的老板给做了。等我拿了钱去保释你父亲的时候,他人已经没了。后来我就把你接了来。

    “你父亲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他说‘我很清白,你把头抬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苍凉,充满了对现实的厌倦和无奈,虚弱道:“这算什么事儿?一报还一报啊,一条人命抵一条人命。”

    他又说:“我想去看看那个孩子。”

    杨子湄在原地,愣住了。

    原来,前因后果竟然是这样。

    前尘往事如同退了潮的海水,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浅浅的印记,而当时那些低人一头的愤慨却如同脚印,清清楚楚的留在那里。他隐忍着那恒虑之于心而未曾宣之于口的痛,天真的要为一切事情、为他父亲讨一个“不得不”的借口,可居然真相是这样。

    他独自恨了那么久,到头来,最可恨的不是他那便宜父亲,而是……

    造化。

    那也没什么用了,他自嘲的想。有些东西,时间太久,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自卑、不安,像是扎根在他的每一滴血液里,凭着一句“我很清白”,又怎么把那顽疾连根拔起?不可能的。

    那些,都成为他生命的共同体,要跟随他一辈子。

    不过小叔为什么说这些话?

    杨子湄缓过一口气来,顿时心里警钟大响,不会是……交代后事!

    他一拍脑门儿,恨自己太大意,掀了被子就往外冲,但儿科监护室那边除了几个还在抢救那孩子的大夫,根本没有家属!他急出一脑门儿汗,也只能像跑在缸圈上的蚂蚁,来来回回的奔走,却都是在团团转。

    然后像是要给他一个回答一样,他在二楼从天井里看见门诊大厅那里涌进来一伙人,中间围着的支架上,满眼的血泊里躺着他的小叔。

    明晃晃的大灯照在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上,简单粗暴的为这场纷纷扰扰的闹剧画上了一个句点。

    他那些自诩面对失败能够一往无前的勇气,在戏剧般的现实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心里仿佛有把漏斗,大把大把的血液载着勇气和力量源源不断的从那个漏斗里拼了命的往外淌。他狠狠的喘了口气,虚脱得跪倒在地板上,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原来一直不是他太坚强,而是他一路漂洋过海都还未曾遇到吞噬航船的漩涡,竟然真的叫他侥幸的拥有了那么多一帆风顺的好时候,他竟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从前那点儿小风小浪就已算波折。

    他虽然不曾有过依靠,但那长辈在他心里总是一个类属于符号的存在,他所有的坚强都与那符号若即若离。而现在,那符号如同风中的烛火,骤然熄灭。

    窗外却是一个明月夜,有谁来问,几家欢喜,几家愁。

    ☆、后事

    杨子湄对丧葬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概念,全靠王伯一手操持。

    秦小叔的排场极大,从市长到公司清洁工,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杨子湄木头桩子一样,仿佛灵魂整个儿一掏而空,以往的左右逢源和长袖善舞抛弃的干干净净,一切行动都止步于反射——见到人物就鞠躬,看见香炉里的香断了就续香,蜡烛也一截一截往上堆。

    他在殡仪馆里念悼亡致辞时,连声音都是抖的,等到尸体告别仪式一结束,素未谋面的人群终于要散了。

    他那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小叔——秦少敏,进殡仪馆前是那么大的一个人,出了殡仪馆,就只剩一块四四方方的骨灰盒。他生前那烂摊子一堆的大家业,在经济萧条的浪潮前犹如洪湖水浪打浪,被不留情面的一把掀翻,摧枯拉朽的在一周之内变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壳子。而其人最后留在世上的除了一张黑白照,竟在寻不到任何可资怀念的东西。

    秦少敏那远在乡下的老父母被王伯接了过来。风烛残年的二老没想到,坟墓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有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戏码来请他们当主角。

    杨子湄陪着二老把骨灰盒抱回乡下,也算叫他入土为安。人,即便不能衣锦还乡,临了还是希望能够落叶归根的。

    他临走前,把他事先揣在身上的那张三百万的卡给了二老。其实他也知道没什么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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