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一万个夜晚中的水上灯与梦 作者:凯奥斯
    ——(48)
    除了厌武,你还有别的羡慕的人吗?
    我最羡慕他那么强。
    我笑了笑,你们兄弟两个果然相似。厌武最羡慕也最讨厌你的天真。你知道你们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修文不知道。
    世界上厉害的人多了去,有三年中举的,有少年成名的,有天资聪颖可以锦绣文章一挥而就的,有天生能言巧辩、长袖善舞的,可从不见你们嫉妒那些人。说到底来,还是因那些人太远,威胁不到自己,而你和厌武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你们离得太近,不免要处处斤斤计较,唯恐对方超过。人从来只忌惮身边亲近处的威胁,故而有人可以欣然称赞不认识之人的成功,而身边朋友比自己稍进一步就心神惶惶。
    可是过错不是对方的,是你们的想法囚困住自己。你为什么要比较?难道不比较、不胜过对方就不行吗?难道平凡就不能存在?当然是可以的,你只是不甘平凡,便生怕身边的人不平凡,因而互相牵掣,行动不肯稍弱于他人,越是挣扎,越是被桎梏。事到如今,你长到这么大,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厌武也已经不在了,你可以从那圆环中跳出来,好好思考自己,也思考周遭的世界,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修文却摇摇头,凄楚地说:不行。他说他没法洒脱地跳出去,他从来不是能洒脱的人。
    我蠢笨、愚钝,爱使小性。我不如厌武强。我要是如他那般,便能不那么恨自己。修文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讨厌他处处胜过我,管制我,他越能干,我越显得没用。一开始我还同他抢、同他争,笑他不招人待见。
    我想像他一样有用。他有仇便去报,我不仅躺在地上想死,甚至没有死的勇气。那次屠门之后,我试过投水,我趟进水,凉水一点点漫过小腿,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两条腿上,忽然变得比千钧还重,接着我越走越深,它盖住我的腰,胸口,脖子,我就好像整个人闷进了土里不能呼吸,我决意要寻死的,所以我又往里走,闻到河水湿湿的腥味,然后水淹过嘴、鼻子、眼睛、耳朵,没过头顶,我又像要沉下去又像要飘起来,肺里的空气一点点用掉,到这时我还是很平静的。
    我决定等死,可是时间太久了,从肺里的空气用尽到人死去,我逐渐窒息,心砰砰直跳,头昏脑涨,好像要倒下去,可我我知道我一倒下去就站不起来了,必死无疑,所以我硬撑着站在水没过头顶一尺的位置,坚决不肯倒下。何其讽刺,我明明是为了寻死才下去的。
    修文的声音哽咽了,我肺里已经没气,憋到头脑发昏,不由自主睁开眼睛四处看,水蛰得我眼睛疼,我立即又闭上了,可是就那一眼我看见了我周围的水,像绿帷布包裹着我,水里漂满浮动的杂质,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种阴险的绿,绿得发黑,要把我裹死。我满面通红、意识模糊,什么也都要不记得了,心里却越来越害怕,越害怕便越站不住。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了,复仇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的肺快炸了,只要能呼吸到一点空气我的痛苦就能立刻消失,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再呼吸一口。我完全忘记了我是自己走下去死的。
    我发昏了。修文没有哭,虽然没哭,他看起来非常痛苦。等我醒过来我已躺在岸上,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那以后我没再试过自杀,我以为我不怕死,但是临死前的那种恐怖我非常清楚我不行,就算尝试再多死法,上吊也好、服药也好,在死前的一刻,我一定会自救。
    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难受不已,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有任何欲望,因为欲望是活人的事,我不应该也不配有。我应该死,又不配死,整日躺在地上,不说话、不活动,逐渐学到只要我躺得够久,就好像能忘掉手脚肢体,像树长在地上,饥寒交迫、腰酸背痛很好,他让我心里没那么难过。我与世隔绝,盲目妄想忘掉自身,直到那天你敲门进来,才又领我进人的世界。
    我当时以为厌武真要杀我自保,换得苟且偷生,见到他时我惊讶愤恨,大骂他无情无义,心里却在窃喜,像他一样强又能怎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浑浑噩噩活着,甚至他杀我,让我能够在被害人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骂他,我以为我虽然没能强过他,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是真真正正卑劣地舒了一口气。结果他告诉我另一个故事,原来卑劣的只我一个,如此一来我要怎么在他面前抬得起头来?他是货真价实的好汉英杰,我是窝囊的草芥,并且只因为好运地托生成他的双胞胎弟弟,蒙他设法搭救才能活下来。我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惨然地问我:我如何能不听他的话呢?就算他要我的命也好,我本来就欠他一条。
    我听了他讲的一大串,沉思地慢慢道:就算如此,他死了,如今活下来的是你。别让心中的情绪压垮你,抬眼看看这个事实吧,他固然把你逼上一条艰难的路,却未必是绝路,一边走一边看,说不定总有转机,以后的艰苦,再担忧也是没有用,不妨沉下心来,以蜉蝣的眼光去看待一切,有一天是一天。我说了这样一通话,虽然略显教条,毕竟出于善意,假如修文能听进去,应当能让他的生活好受些。今后,你要自己想办法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从我的话中只提炼出一种信息,故而眼中渐渐惊惶:你也要走了!
    我心平气和地给他擦身,宛如给婴儿施洗。我本来早就要走的,你不必这样惊讶,难道从咱们一见面,你不就已知我是个旅客?
    修文呆呆坐着,忽地张开手臂环抱住我的腰,急切地告白:无论如何,把我带上吧,做什么都好,求你了,我一个人,是再不能活下去的!
    为了你自己活下去吧。
    如果连你也走了,我活着又能保护谁,又有什么意义!他把脸埋在我身上,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他的体温与热热的泪水贴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方才的平静好似一层薄纸被裹挟了砂石的风撕烂,我忽而厌烦起来。
    我猛地搡他,他坐不稳,一下从石头上跌下去。我上了岸,不顾身上还是湿的,将衣服一件件套好,修文还侧仰在地上,并不起来,用他那发红的悲切的泪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只当看不见,穿好衣服,很快地走回木屋,开始收拾行李。
    之前我已经收拾好,因为厌武死得不意,这几日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取出来用,又散乱至各个地方,需要一一找齐。我挎上收拾齐整的行囊刚要走,修文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堵在门口。
    你要去哪儿?他急急地问。
    你管不着。
    他凄凉地问:你是要逼我去死吗?
    你好好的,怎会一下子死了。
    他眼见我铁了心离开,心里一急,叫道:你不要走!我是不愿意对你用强的,真动起手,你晓得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愿伤害你,只要你再陪着我。
    到了此刻我明白了,修文也是一样的。他不跟我相似,非要算他也是跟那些一径只知索取的人相似,他永不会站起来,只会再度给自己找一个主人、一个依附,他要别人赋予它的生命意义,不知他本是他该交给自己的任务。现在他怕了孤独,他想要我,便听从内心中软弱的渴求,要与我建立联系,不管我肯不肯。
    人总要学着自己活下去,谁也不例外。
    修文固执地听不进话,伸手要来擒我,而我受到的教导终究发挥用处,左支右绌,竟能勉强应付,修文此时却收手,惊异地问:你有内力了?
    我见他神色不对,问他难道不知道有增加内力的丹药,他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内力这东西,从来只能人自己修炼才行。
    厌武统共给了我七枚丹药,他说能够帮我增加内力,我便听信他的话吃下去。那药果然是有效力的,我未曾想过那小小的药丸中或许隐藏着我不知的秘密。厌武在遗书上写的句子浮现在我眼前,他说没再骗我。我想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他问死后我是否会记得,进而回溯到当初的一句玩笑上我问他那丹药中最难得的材料。
    人心。他当时这么答道。
    此时一个耸人听闻的想法扎根在我脑袋里,也许厌武从来比我认为的要疯狂狠毒得多。我胃中忽觉不太舒服,胸口也像是突然堵塞住,我闭了闭眼,再不愿意在此处待上一分一刻,对修文讲:随便你杀了我也好,自杀也好,快些动手,要是你下不了手,我就走了。
    修文伤心地说:我从没想杀你。
    我不在乎。
    我认真说的。厌武这样去死,摆明让我顶替他的名字去过他的生活,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蓄意要毁了我。修文说,就算他不拿命来逼我,我也会帮他,我不怕杀人。我不是个好人,可我会对你很好。你还记得吗,当初只有咱们两个人,一起生活、过节,不是也很开心?
    你忘记我一直在赶你走吗?他的自欺欺人在我无疑是可笑的,我等了许久,等到尘埃落定,等到了一个结局,总该值得再得到自由身,绝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下去。
    厌武说得竟不错,你真是被宠坏了,恨不得事事都要人指导,给出明路,一点不肯自己动脑。好,现在我给你指一条路,我冷笑道:你爱厌武吗?
    当然不!
    那你为什么要按照他的路走,什么我死君活,你要是活不下去,尽可以现在就去死。我从未对别人讲过这么不客气的话,可是真正说起来,我却忽觉有人爱骂人自有其道理。我何必要卷进你们莫名其妙地人生里?我本至少自己推动情节能免受灾殃,但是这也是一种妥协,我早该明白姑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我一开始就该杀了你们。
    也好过现在受这种恶心。
    修文茫然失措地愣在原地。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当然。他们全都不知道。明知一切的、深深厌恶的,只我一个人,我终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个轻描淡写的疑问:为何你们不能顾好自己,偏指望从我这得到些东西?要我可怜,要我体谅,要我记得,你可怜,同我有何相干?
    别再跟来了,除非你想亲眼见我在你面前也把心掏出来。
    我转身下山,那之后再没见修文。
    85、双生 23(终)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事?
    幽深而静的黑树林中,厌武面对着走来,将肘按在我的肩膀,跟我神秘地耳语:我没有撒谎。给你的药,真正是用人心做的。
    我怔了怔,后退几步,想要摆脱他。厌武眼睛在阴翳中黑洞洞的。他盯着我大笑,笑到嗓子喑哑撕裂,而至于大哭。我扭身便走,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我不辨方向,迷了路径,无论走到哪里,总似还有双黑洞洞的眼执著呆望。天忽而阴冷,从穹宇降下雪白而晶莹的碎屑,不知是雪是霜,扑洒整个人间。
    枭一般的鸣叫在远处发问:这样你能记住我吗?
    我醒来,捂着嘴,喉头一阵恶心。
    近来想到厌武总叫我隐隐作呕。事后回想及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愈发感到他或许很早就患了疯病,平时掩饰得好,好似修文才是跳脱的那个。而厌武的病更深远,持久,并发誓要这种痛苦带给其他人,才好舒缓他本身的痛苦。他是人家过得愈好他就愈难受的那种人,假如他死,他情愿把身边的人化作活鬼。当初他卧薪尝胆,苦苦潜伏在仇人身边,受到的屈辱、践踏不知凡几,他本身心思深重,长久以来怀着对胞弟的妒恨,难免想将自己受的苦难起码还一半到修文身上,否则就不能称为他长久来渴望的公平。
    修文暂且活着,终将被他毁掉,而他把一桩顶恶心的秘密也泄露给了我,自我意识到他话语中的含义,便像在身上压一块大石。
    眼前一片昏暗,耳畔是沉静的潺潺流水声,我望着乌黑发亮的顶篷,花了一会子才想及此刻我躺在船上,船要载我去江南。一个如今繁花似锦,鱼米飘香的美丽去处。但我没有立即起身,躺在远处听船头传来摇橹的击水声,在重复的清宁的韵律中,我终于忘却了梦境带来的不愉快。
    掀开门帘走出去,船上的人正在蒸饭,饭已快熟了,从锅盖的缝隙往外冒白气,这香味传到我这里,勾起了饥饿的念头。问了一下才知道,江南不远了,再要不到两个时辰左右就到。
    在船上用过一餐,因顺风,船提前到达渡口,我从船上下来一站到地上,才感到脚踏实地的舒服。渡口无论何时都人来人往,不断有大船停靠或起航,许多扛货物的人忙活在大船与仓库之间。惜别的,哭喊的,叫嚷着卖花的,这会儿人多,开酒馆地索性将门口的大酒坛启开了,以此招徕客人。凡此种种繁忙的景象,似乎与别处并没有特别的稀奇,只有延边栽种的依依垂柳在风中款摆,添出几丝南方的韵味。
    我不欲在这样吵闹的渡口停留,便走出去,从粗陋的巷陌间找简单的本地酒楼,可走着走着,渐觉富庶的地界毕竟不一般,就是刻意寻找,也未见到太古旧的去处。
    我一径地往前走,近了市集的边缘,此处人声远不如先前热闹。这时我见到在天空干净的底色中,趁着一张斜伸的蓝花边的酒幌,摇摇晃晃地飘舒,好像一面风筝,我就进去吃饭,仍然要二楼的坐席。我凭窗远眺,将一杯浊酒落入喉中生出暖气,长长地舒一口气,似乎往常的不快也随之消散在江南的风中,虽然我知这并不可得,酒足饭饱带来的饱足感不能填满我的思想,而只觉得在空旷的心中又裂开一个洞,从洞外呼呼地灌入极冰寒刺骨的风,使得本来就寸草不生的环境益发恶化,且长久地、不详地糟糕下去。
    我想补上它,然却不能,总追求不能得到的东西是为不智,我愚笨地生活,近日便也觉得自己令人生厌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饭点,这雅静的处所终也生满了人,飞快蔓延至二楼,我又坐在嘈杂中了。原本文雅的汉子们几壶冷酒下肚,胸膛便灼烧,衣冠渐不整,酒气抒发在外,成了大嗓门下山南海北的胡侃。无论情不情愿,在众人中坐着便会听见许多你或许并不在意的信息。
    哪家富贾的女儿嫁人,大摆流水,灯火通明,彻夜不歇,活活花掉二百两白银;哪家书生无钱读书,在家里的庭院中种树,掘出前人藏下的一个纯金的宝盆,此时另一个汉子插嘴说听过,据说那宝盆有人脸大;又一人说有脸盆大;尔后又有说磨盘大的,真真假假,说不分明,不知是从哪里开始胡诌的。
    而在其中,又听闻北方出个杀人掏心的魔人,稚童老叟不辨,所害者甚众,。有人传出风声说那魔人似乎姓褚,或曰朱,也有说卓的、赵的,流传一广,分辨不清是哪个字。我心中却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厌武给修文、给我设的又一个险恶的陷阱,他要把我们都网罗进他的策划中。他交给我们的那颗心,一是对修文的嘲弄和讽刺,他若是活着,修文还能说是为了他走上嗜血的道路,可他死了,心都给剖出来,死得彻彻底底,修文此时接他的班,没了保护这个名号,无论杀多少人,都是他自己为了活下去而采取的路。一则,那颗血红的、糜烂的心脏,是对我一个永远的提醒。是了,他如今如愿,我果真不会再忘记,那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想作呕的欲望。而他终究要我原先预料的还要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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