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又窸窸窣窣的落起了雪,天地一片纯色,屋檐结着冰渣子,婆子正用竹竿子捅,待那水柱子状的冰渣子被打下来,再收拾干净,省的风大吹折了,落到人身上,伤了人。
    这若是伤了丫鬟、婆子倒也不妨事,就怕伤的是苏锦萝这等要命的主子。因此,一大早上的,锦玺阁内便格外热闹。雪雁拘着苏锦萝不让她出去,生恐被冲撞了。
    苏锦萝坐在炕上,正剪着窗花。
    李飞瑶被苏清瑜拘的难受,来她这处串门。
    “这一大早上的,也不知去了哪里。”一掀开帘子,李飞瑶就冲苏锦萝抱怨。“我后头寻了小厮问,说是驾马进宫去了。这休沐的日子,有什么好进宫的,我瞧着,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苏锦萝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点头,然后软声安慰道:“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你呀,总是护着他,都不护我。”李飞瑶歪到炕上,抢了苏锦萝一半被褥盖在腿上。
    雪雁赶紧又取了一个手炉来,递给李飞瑶。
    李飞瑶捧了,盘起双腿,搂在怀里取暖,继续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听说那普宁长公主长相甚美,又是个柔顺性子,男人见了都逃不过。”
    苏锦萝终于抬眸,正眼瞧向李飞瑶,然后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跟雪雁道:“雪雁,这屋子里头怎么这么酸呀?可是哪里的醋缸子打翻了?”
    雪雁捂着嘴偷笑。李飞瑶见被苏锦萝取笑了,闹红了一张脸,硬是要在她这处蹭饭。
    其实一开始苏锦萝还怕李飞瑶和自家大哥处不好,但听着如今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连醋都开始吃了,自然是郎情妾意,和和美美了。
    用过了午膳,苏锦萝听见外头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推开炕旁的槅扇一角瞧了瞧,只见过来的是明远,他满身风雪,立在户牖处,跟雪雁说话,面色是少有的严肃。
    苏锦萝心里一咯噔,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偷摸着凑过去偷听。
    李飞瑶见状,也跟着走了过去,两个人贴在雕花木门上,模模糊糊的听到外头两人的说话声,却听不真切。
    溯风卷着细雪,呼啦啦的吹过廊下数盏红纱笼灯。
    雪雁点头,拉住明远的手,指了指身后覆着厚毡的雕花木门。
    明远会意,越发压低了声音。
    两人话罢,明远去寻了理国公,让人闭门封府,谢绝见客。
    苏锦萝坐在炕上,见庭院内的丫鬟、婆子依旧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就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雪下的更大,苏锦萝心里头惴惴不安的厉害。她绞着手里的绣帕,有心想寻雪雁进来问一下,但又怕问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与其咱们自个儿猜来猜去的耗费心神,还不如将雪雁唤进来问清楚。”李飞瑶果断道。
    苏锦萝犹豫着点头,让人将雪雁唤了进来。
    现在的雪雁已不是原来的雪雁,就连玉珠儿瞧见人,都要怵三分。
    不知何时,雪雁愈发像明远。除了面相,习惯,更让人觉得惊诧的是手段。雪雁现在不仅是苏锦萝的贴身大丫鬟,更是管事姑姑,就连静南王府内的那些老嬷嬷瞧见人,都要多留三分颜面。
    “雪雁,今日明远来寻你,可是有什么事?”苏锦萝捂着自己的肚子,柔声道。
    雪雁立在三步远处,面上神色较淡,道:“听说是封宫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封宫?苏锦萝心里一个咯噔,想起前几日发生的那些事,心头不可抑制的狂跳。
    陆迢晔要开始,夺位了吗?
    ……
    苏锦萝在锦玺阁内呆到晚间,也没将人等来,却是苏清瑜先回来了。
    “龙威大将军意图行刺新帝,被静南王及时发现,现人已被压进天牢候审。”
    行刺?苏锦萝瞪圆了一双眼,实在是想不出沈玉泽这样的人竟会行刺新帝。在苏锦萝看来,定远侯府是最忠心不过的。先帝在时,他们忠心先帝,先帝去了,他们忠心新帝。
    不参与朝政,只知保家卫国,拼死救民。而且沈玉泽此人,最是个心直口快的率真性子。虽有时傲娇些,但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于苏锦萝而来,就像是一团最炙热的火。碰了会被灼伤,但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这与她对陆迢晔的感情不一样。这不是爱情,是欣赏和激赞。沈玉泽虽是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但他纯粹,干净,跟苏锦萝是一路人,在脏污纳垢的皇城里,活得肆意而洒脱。
    苏清瑜见苏锦萝愣愣的不做声,面露心虚,有心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种事上,没有谁对谁错。就算是沈玉泽,到如今地位,手上沾着的血也不会比他们少。
    陆迢晔生于皇家,这就注定了他没有退路。
    沈玉泽可以除,可以不除,但像陆迢晔这样的人,是不会留任何一点威胁在身边的。他要做,便要做到最完美,不留一丝瑕丝。不过陆迢晔会留沈玉泽一条路,倒在苏清瑜的意料之外。
    “大哥,我没事。”对上苏清瑜那双担忧眼眸,苏锦萝勉强露出一抹笑。她知道,世事残酷,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当她初见陆迢晔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她还是为沈玉泽觉得可惜。
    那样大好的一个人。
    “放心吧,萝萝。”苏清瑜伸手,轻握住苏锦萝的手,柔声道:“沈玉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军功极高,即便是弑帝,若是想法子,也是可以脱身的。”
    “嗯。”苏锦萝心不在蔫的应一句。
    苏清瑜见人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叹息一声,继续提醒道:“萝萝,有一事大哥要提醒你。”
    “嗯?”苏锦萝回神,看到苏清瑜一副正经模样,当即也端正了态度,神色乖巧的点头。
    苏清瑜盯着苏锦萝那张白嫩小脸看半响,道:“千万别为他求情。”醋坛子会翻。
    虽然不太明白苏清瑜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苏锦萝还是很乖巧的点了点头。
    苏清瑜伸手,抚了抚苏锦萝的小脑袋,触到那头轻软发丝,心都软了。哎呦,他的萝萝怎么这么可爱。
    第94章
    陆友孜死了, 还没当上几个月的新帝,就驾崩了。而这口锅,被扣在了刚刚回皇城, 尚不明白情况的沈玉泽头上。
    掌灯时分, 苏锦萝吃了安胎药, 躺在炕上休息。
    鹦哥儿被挂在廊下,隔着一窗槅扇, 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雪雁端了温奶来, 小心翼翼的替苏锦萝置在洋漆小几上。“王妃, 天晚了, 奴婢替您去将槅扇关了吧?”
    “不急。”苏锦萝单臂枕在软枕上, 挪了挪酸胀的身子,目光一瞬不瞬的透过槅扇盯着外头的房廊。
    雪雁朝外看一眼,垂花门处黑黝黝的挂着一盏晕黄红纱笼灯,未见陆迢晔身影。
    “王妃, 王爷今日怕是又回不来了。”雪雁道。
    “嗯。”苏锦萝垂眸,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然后取过一旁的缎面靠枕垫在身后, 让雪雁拿了绣篓子来,继续做那只做了一半的布老虎。
    “王妃,王爷吩咐,让您亥时三刻前, 一定要歇了。”
    “唔唔。”苏锦萝敷衍的应了几句, 便开始给布老虎贴眼睛。
    布老虎的眼睛用的是黑珍珠。黑珍珠上头有陆迢晔抽空给她戳出来的两个小洞, 用来穿针引线。
    “王妃。”雪雁替苏锦萝端了盏更亮的琉璃灯来置在洋漆小几上。“当心伤了眼睛。”
    苏锦萝点头,手下动作没停。
    晚风卷起细雪,吹进暖融融的大屋内。苏锦萝绣完一只眼睛,揉了揉脸,抬眸的时候看到从垂花门处跨步进来的陆迢晔。
    男人披一件氅衣,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慢条斯理的过来。廊下挂着宫灯,随风晃动,在男人身上投下层叠暗影。
    苏锦萝迅速起身,披衣趿鞋的从炕上起来,出了寝室,拨开厚毡,推开雕花木门。
    陆迢晔转过弯,立在廊下逗着鹦哥儿。
    苏锦萝钻出去半个小脑袋,立时就被那卷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陆迢晔提了鹦哥儿过来,苏锦萝一手接过那盏兔子灯,一手拎过鹦哥儿,转身进了屋。
    陆迢晔拨开厚毡跟进去,绕过屏风,看到那被置在炕上的布老虎。
    布老虎只绣了一只眼睛,被扔在绣篓子里,歪着屁股,露出一小截虎尾巴。陆迢晔伸手拿起来,布老虎的眼睛要掉不掉的落下来,被他接在手里,重新按了回去。
    “吉祥,吉祥……”鹦哥儿被苏锦萝挂到槅扇上,她拎着手里的兔子灯走到陆迢晔身边,奇怪道:“哪里来的兔子灯?”看模样,好像还是宫里头的东西。
    “真宁给的,说是给你肚子里头的小娃娃的。”陆迢晔褪下身上湿冷的大氅,挂到木施上,然后净面洗手,撩袍落座。
    苏锦萝摆弄着那盏兔子灯,提裙坐过去。
    “你怎么今日回来了?不是说新帝驾崩了吗?”宫里头应当有很多事要忙。
    “嗯。”陆迢晔端起苏锦萝吃了一半的温奶将其喝完了,然后靠在炕上闭目养神。
    苏锦萝凑过去,看到男人泛青的眼底,显然真是累极了。
    既然这么累,怎么还回来理国公府呢?苏锦萝歪着身子,将脑袋搁到陆迢晔的臂弯上轻蹭。
    男人睁开眼眸,视线落到苏锦萝身上。
    小妇人穿着一件薄袄裙,纤细的小身子贴在他身上,鸦羽色的睫毛长卷怜翘,小腹微微隆起,已有孕态。
    “这几日是多事之秋,我不能常回来,你若有事,便唤明远。”陆迢晔伸手,覆上苏锦萝的肚子。
    男人的手有些凉,贴在袄裙上,沁出寒意。苏锦萝下意识缩了缩身子,陆迢晔抬手,将被褥盖在小妇人身上,然后将人揽进了怀里。
    苏锦萝贴在陆迢晔胸口,白嫩小手抓着布老虎的短尾巴轻捏,小嘴张张合合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陆迢晔垂眸,露出眼睑处的那颗朱砂痣。
    苏锦萝抿了抿唇,道:“龙威大将军这事,你准备怎么处置?”
    男人眯了眯眼,“王妃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苏锦萝挺起身子,直视陆迢晔。虽然大哥提醒她不要在陆迢晔面前提起沈玉泽,但苏锦萝却还是放心不下这件事。
    “龙威大将军既是无罪的,就,将人放了吧?”苏锦萝小心翼翼的道。
    男人捻了捻指尖,双眸半阖,眸色不明。
    苏锦萝见人不说话,又道:“若是不方便光明正大的放,那你寻个由头,换下一条命,也是可以的吧?”
    “王妃就这么关心这龙威大将军?”陆迢晔终于抬眸,他直视向苏锦萝,伸手,点了点她的心口,压低声音道:“本王,可是要吃醋的。”
    苏锦萝面色一红,她低头,看到陆迢晔点在她心口的那只手,修长白皙,指腹微厚。她慢吞吞的握上去,往下压了压,然后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能让我安心些。”
    陆迢晔敛眉,久久没有应声,直至洋漆小几上的那盏琉璃灯发出“碧波”一声轻响,男人这才低哼一声,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
    指腹处触到的地方柔软细腻,陆迢晔偏头看一眼。小妇人穿着薄袄,勒出胸前身型,白嫩小手拉着他的手,上半身微微蜷缩,将他的手拢在怀里。
    养的确是不错。
    夜已深,苏锦萝搂着男人就寝。她将脸贴在男人心口,细细蹭着。心底涌起深深的不安。
    陆迢晔伸臂,将人揽进怀里,抚着她微凸的肚子,声音沉哑,“你若再不睡,那就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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