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点头,而后就势自竹簟上敛衽起了身,随在他身后走向了自东向西摆放有序的一列列书架,隅中时分浅金色的阳光照彻厅室,竹木宽槅上叠放有致的书卷下坠着的一块块小签牌上清隽轩峻的秦篆便分外清晰——史部的《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经部的《礼记》《周礼》《仪礼》;子部的《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
    ——几乎一模一样!
    黄硕愈看愈惊,近乎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书房中这些藏书,经史诸子,百工书数,和自己在家中的书阁,几乎一模一样。
    她讶异得瞠了双止,微微张着口,半晌语凝。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方才渐渐平定了思绪,微微侧眸看向身旁与她相偕而立的青年,正对上那一双清湛带笑的眼——
    那滇墨瞳仁间的清芒太过明亮,太过灼然,一瞬时近乎烫得人心底一热。
    蓦然间,仿佛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般,她心潮起伏,而后,顿了片时后便也随着他坦然笑了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天缘凑巧,此生得遇这般一个喜好相契、志趣相投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真切的意外与惊喜。
    缓了好一会儿,室中一静,孔明方才又开了口:“这些书……都是阿硕你亲笔抄录?”
    这个略嫌亲昵的称呼终于还是出了口。
    汉家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士家华族尤其如此。
    《诗·邶风·简兮》有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硕人,大德也。——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称她,至协至洽。
    “你见过我的字?”黄硕却是下意识地反问,神色间有些疑惑。
    “嗯。”温静隽雅的青年,仍是微微带笑,一字以应。而后他几步走到了不两丈远外北壁边的书架,自书架最顶层取出了一只樟木髹漆匣子。那小匣子似乎略微有些年头了,似乎时常开启,所以锁口处的黑漆被剥蚀得有些微斑驳。
    在黄硕微微不解的神色中,他将那髹漆匣子递予了她。
    女子接过后,抬手启开了匣盖,却见其中是一卷卷的黄麻纸,不由好奇地取了一卷展开,男子隽致轩峻的字迹便映入了眼帘
    ☆、第10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六)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礼制过于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此处详记斫轮之技艺,上品耗时过久,望后世踵事增华,加以改进……”
    这些,都是她以往读书时随手写下的评议!怎么……怎么他会看到,且记得这般仔细。
    “当年在官学读书时,蒙水镜先生垂爱,有幸得以出入书阁遍览典籍。我其实一惯读书有些杂,除了诸子经史外,更于醉心于星象、百工、地理水文之类。因为这些书太过偏颇,所以同窗之中少同好。”孔明说着,神色间微不可察地带了一丝微微的怅然——连元直、州平几个,也觉得这些书偏僻无用,所以无甚兴趣。
    “谁晓得,有一回看极为生僻的《考工记》,竟发现其中有旁人遗落的书评,字迹清娟里透了丝稚气,却已初见风骨……是个小姑娘的字。”说到这儿,他仿佛是忆起了其时的情形,眸子里微微漾笑“那个时候,不禁就想,这世上竟会有个小姑娘,同我一般喜欢这些偏颇的杂书。”
    “我一字字细读了那书评,其间针砭议论虽未锐少年人的简单稚气,但却颇有独到之处,许多创创,竟同我不谋而合……后来又在《鲁班书》《归藏易》《连山易》《盐铁论》等几部中看到了几张随手而书的纸笺……不知怎的,逐一看过之后,便这么记了下来。后来每重读这些书,总喜欢拿出来细阅一二。”青年温声细叙着往事,神色极为澹然,暖意几乎自那双眸子里溢了出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对于在书中意外发现的属于稚气少女的书评,多少暗自意外的窃喜,又多少得遇书友的颀慰。
    七年之后,十九岁的黄硕,听他娓娓说着这些,心下霍然开朗是了,她自开蒙起,便极喜欢去司马府上做客,水镜先生家的书阁时常一呆便是整天,废寝忘食也是常有。自十一二岁起便喜欢在看书之时,随手记下心下所想所感,黄麻纸卷用了不知多少。这些书评大多都带回了家中,但偶尔疏忽,也会有几张遗落,便这么夹在了书卷里。
    原本,这些东西竟然有人仔细地看了,且认认真真地记下……这般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时时重温。
    一瞬时,心底里竟有些纷乱,思绪如丝,却理出不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水镜先生同我说,有人解了那局僵持的残棋……我方猜知,留下卷册间那些书评的人,亦是你。”
    他看着她,眸子的暖意较方才更盛了几分,亮得几乎有些灼然,让她本能地几乎想要错目避开。
    但,黄硕终究没有躲闪,这这样力持镇定地与他两相对视,其实她一惯是十分坚韧凝定的性子。
    “知道了你的出身……那时,心下其实已不敢再做奢想了。”青年静静出声,恳切而坦然“诸葛氏不过寄居于荆州,亲长俱逝,家世单薄……齐大非偶。”
    黄氏在荆州一地,乃是仅次于蔡氏、庞氏的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声名远扬。而他不过一介流寓于此的士子,家门不显,又如何入得了黄家长辈的眼?
    “两年前,初见岳父大人,相谈甚契,老人家道……愿将你许我。”青年想到这儿,微微阖了阖眼,唇角微扬,笑意恬然得仿佛都有些恍惚“当真,做梦一般。”
    既而,他睁了一双澹然清湛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神色挚切坚定
    “苍天眷顾,此生诸葛孔明与黄硕得为连理,必珍之惜之,爱之护之,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
    不知不觉间,节令已是夏至,三个余月的光阴恍然而逝,竟然令人觉得辰年匆促。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太过惬意了些罢。
    黄硕从来不知道,原本世上竟然真有与她可以这样合契的人。
    品诗论文,抚琴对弈,说星象、百工、堪舆,几乎无一不聊得投机,偶有分歧,也是两相畅议,求同存异,合而不同原是君子之道。
    他们可以一起说车轴的构造,探讨怎样才能承重更多;可以观星看云,推测明日晴雨,相互作赌;可以说至今走过的州郡,谈水文地理……
    原来,得逢知己,就是这样的感觉呵。
    正是日出时分,半个时辰前用过朝食之后,孔明便带着几名仆役,持了镰具去田中收麦。
    其实,论起来,诸葛家的家底虽及不得各大士族深厚,但却并不寒微,毕竟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做过豫章太守,又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在荆州一地交游甚广,经过数载经营,总算得小富之家,断不必陇亩躬耕。
    但他却坚持在襄水河畔留了半顷良田,晴耕雨读,每岁春分并种,社日酬神,三月三侯杜鹃初啼,四月获谷鸣时犁杷上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岁耕耘所得,恰好够一家人饮食用度。
    耕读传家,诗礼继世,原本就是士人的立身之本,她的父亲也是如此之人,所以黄硕心底只觉得熟悉而欣赏。
    今日是夏至,黄硕早早便准备了去年晾干的菊花,依时下农俗,夏至这一日,要取菊花烧成细灰,待小麦收囤之后,将菊灰撒入麦中以防蠹虫。
    这些事,以往在家中时她便清楚,不过如今是头一遭自己动手……跽坐在中庭的一丛云丘竹边,点燃了铁盂中的干菊,女子闻着焦后清苦微郁的香气,目光落向襄水河的方向,眉目间尽是柔和的笑意……
    甚至,她近日正打算着添一架织机,织素织绢自小便学过的,但因为太过耗时又繁琐,她已许多不曾碰过织梭了。
    可,这些日子,她却隐隐希望自己亲手织布裁剪,与他做一身轻薄的夏裳……稼穑而食,桑麻以衣,寻常的民间夫妇,便是这般岁月安宁,静好度日的罢。
    单想一想,便令人觉得心底里温暖而适意。
    ☆、第103章 诸葛亮与黄硕(七)
    这一日,孔明自田间归来时正值日昳时分,黄硕早已在净室中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晚凉新浴,洗褪了一身疲累,又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霎时清爽了许多。
    用过了下餔,二人便相偕出了门。孔明的家宅便坐落在竹林畔,檐后大片碧郁青茂的云丘竹绵延数里,佚云蔽日。而夏日里则是繁枝遮阳、浓荫匝地,乃是难得的取凉之地。
    二人在竹下一块平整的润青色大石畔的茵草上,相偕席地而坐,暮时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迎面拂来,宜人而惬意。正是向暮时分,西边的天穹间,一轮蔼红色的夕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间,柔暖的绯光晕染得漫天云霞绮艳,凝金幻紫,笔画难描的绚烂。
    竹荫下,相伴而坐的二人亦披了满身霞光,柔而淡暖的夕阳余晖将一双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孔明和黄硕二人皆喜欢喜象,所以时常自向暮时分便出门,来了竹林畔这边开阔的平畴边坐定,安静地赏景闲话,直至日落月升,星辰漫天,而后便开始观星。
    今日的云霞分外绚烂,所以二人一时间也都看得有些目炫。
    “喏,今日天气骄热,还需饮茶解暑才好。”因为离家近,二人出门时便带了整套茶具,
    此时,黄硕自小竹箧中取出了一只一尺见方的柳木素漆小食案,将它放在了身畔的青石上,又取出了一只素青瓷茶壶和一双同色茶盏在小食案上置好。而后将素青瓷壶中已然煮好的,泛着醇和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盏中,姿仪矜雅,缓急有度的水声潺潺而响,宛如乐律。
    “阿硕今日又取了竹露烹茶?”茶香扑鼻,嗅着这清恬的竹木浅香,他淡笑着道——她不好酒,于饭食饮馔上一向也不怎么挑剔,但却嗜茶,总喜制了各种茶团,取了各样好水来瀹茗。
    自过门之后,因为家近竹林,所以便时常早起,采了竹叶上的晨露收在瓯中,用时取了烹茶,醇香恬淡,清味隽永,连他也十分喜欢。
    “今日的茶,是燃了庭中的竹叶烹的,你且尝尝与平日的有什么不同?”说着,她抬手取了茶盏,衣袖微掩着递向唇边。
    “嗯。”他亦取茶来饮,缓品慢尝,许多才目光里带了些惊赞,点头道“醇香愈甚,滋味果然比之前更胜一筹。”
    黄硕听得眸间笑意一盛,才欲回应,蓦地看着眼前天边那一轮夕阳,眸光霎时一凝——
    原本一轮蔼红色的落日,此时却有一个小小的黑斑在其上移动,自西至东,一点点正自边缘移向中心位置——金星凌日!这是金星凌日之象。
    那厢的孔明,在见她神色错愕之时,目光也已顺着她的方向落向了天际,而此时,他的神情是与她如同一辙的的惊诧震愕。
    金日凌日之象,数十年难得一遇,以往只在典籍记载中看到过,此时竟然亲眼得见此等奇象。
    二人就这么近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粒黑子一点点移过太阳,而后又渐渐隐没,天边的那轮夕阳也终于半坠入山峦,漫天的云霞开始褪尽了绮艳,化做一缕缕铅灰色的云翳……一切回复了原样,仿佛方才的奇异天象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双年轻的伉俪静静看罢,却是同时静默了下来——金星凌日,主有难。多战事。
    金星是臣,日为君,臣掠过君,意喧宾夺主之位。
    荆州偏安一隅,承平二十余年,境内清明,百姓乐业,一派安宁景象,以至于让人都险些忘了,此时,大汉名义上的天子——许昌宫内那位皇帝刘协,早被权臣曹操架空了权柄,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
    而这九州大地,正是社稷倾颓,江山板荡。
    自当年汉和帝刘肇之后,和熹皇后邓绥辅政十四载,而待和熹皇后逝后,安帝继位,大权旁落,整个东汉王朝开始由盛转衰。安帝之后,接连十位皇帝皆是稚龄继位,社稷权柄由宦官、外戚把持,于是嬖佞当道,恣意妄为,甚至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刘缵,被大将军梁冀生生鸩杀。
    连当朝天子,尚且命若悬丝,朝不保夕……这大汉的天下,已然衰微。
    而自三十多年前,灵帝刘宏即位,以张让为首的一众宦官更是猖獗到了极处,称“十常侍”,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动荡。
    中平六年四月,灵帝宴驾,年仅十四岁的长子刘辩承位。而外戚何进等人决心铲除宦官势力,于是邀一方豪强董卓进京,以为助力……谁料到,却是开门揖盗。
    董卓进京,接回了因洛阳大乱而流落在外的小皇帝刘辨和年纪更小的皇子——十岁的陈留王刘协。未久,董卓便独断专行,废黜少帝为弘农王,另立其弟刘协为帝。
    既而,借故取了刘辫性命,又鸩杀了何太后,尽掌大权。此后,他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纵兵在洛阳城中烧杀劫掠,凌虐百姓,以致天下怨怼。
    之后,群雄并起而讨之,尤以孙坚为最盛,董卓恐惧,于是决定由洛阳迁都到长安。之后,司马王允与吕布等设计,诛杀董卓于未央殿,而后“点天灯”焚之,以泄天下之恨。
    一月之后,长安被凉州军攻破,十三四岁的小皇帝刘协,千辛万苦回到了旧都洛阳,而后便是一方豪强曹操将其迎到了许昌,改称许都,自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年号建安,至今已是十一载。
    算起来……如今许昌宫中那个被人视作傀儡的天子,正与孔明同岁,如今是二十四岁的年纪。
    汉室衰微,社稷倾颓,曹操、袁绍、孙坚几方势力争战不休,大兵如市,人死如林,九州大地不知多少郡县连年饥馑,瘟病蔓延,最终成为鬼域。
    荆州偏安,可四周豪强环伺,面对着如今这般的动荡形势……这偏安,又能安到几时?
    不约而同地,二人心绪都因着这一个意外出现的罕见星象而沉重了起来。
    ☆、第104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八)
    建安十二年,仲秋八月,南阳隆中。
    隅中时分,一轮高远的秋阳近了中天,已不似夏日炽热的浅金色昀光透过竹梢洒落下来,中庭一地竹影斑驳。而竹荫下那个一袭兰青衣衫,挽着双鬟的女子则正持着一把小铁匕,给近畔的一株小小的辛夷树剪枝叶。
    翠竹近畔是两株丈许高的小辛夷树,此刻正伸展着狭长的叶子,青翠的叶片在阳光下愈显得青翠欲滴,一派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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