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精神却依旧恍惚,这几天躺在病床上,睡梦里,或者半睡半醒之间,人总是被各种混乱意识所缠绕,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交替着她梦幻般历过的三生,青阳子,纣,以及,那镌刻在她脑海里的刻骨铭心的最后一幕画面:他的双耳和眼角在流血,英俊的面庞,满是烈火硝烟,他凝视她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温柔,充满不舍。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地将她护抱在怀里,用指在她手心写下“愿有来生”,吻住了她,在最后的震天炮火声中,一切都烟消云散。
    画面闪逝,她梦见自己又在读着信。
    “……想起来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对你说过我爱你了,既然决定写下这封信,那么就借歌德的一句诗来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想到你将热爱馈赠于我,只是因为我是你从前那个爱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辈子——如果真的还有来生的话,你或许已经决然回到了那个男子身边,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却无知无觉,在不知何处的黑暗虚空中永远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这个,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虚,失落,乃至强烈的嫉妒……”
    “……我一定会尽快请个假,回来看你,到时无论你怎么骂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种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只愿你当初那话真的是在和我调笑,你我这一生一世,永远没有尽头,你属于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离……”
    她被交织在一起的梦境紧紧地攫住,仿佛一个掉入水中行将溺毙的人,无法呼吸,她哭泣着,下意识地叫着最后一刻烙在她印象中的他的名字,伸出手,想去抓去什么能够借以让她支持的东西。
    她的手终于抓住了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温暖,安稳,有力,仿佛带着让人凭生信赖的力量,在她身边架设起了一道屏障,那些萦绕着她的画面渐渐消失,她的呼吸平稳了下来,终于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终于好眠,甄朱睡饱自然醒了过来,眼皮子动了下,慢慢睁开眼睛,才动了动身子,耳畔就响起脚步声,转头,看见程斯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身下来,凝视着她的双目里,带着满满的关切。
    “你醒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住院后,边慧兰开头几天在这里照顾她,这两天她退了烧,情况渐渐稳定,她忙着有事,甄朱让她不必来了,但程斯远却依旧天天过来,这让她很是过意不去。
    甄朱撑起手臂,程斯远想扶她,甄朱略微挡了挡,自己慢慢坐了起来,整理了下睡的有点乱的长发,朝他微微一笑:“我好多了。实在不好意思,又麻烦你。其实我真没事了,你不必老是过来,耽误正事。”
    程斯远给她倒了杯温水,递过来:“现在你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正事,其余什么也比不上。”
    甄朱低声道了声谢,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
    程斯远端详了下她的脸,去叫医生,很快医生来了,替甄朱做了常规检查,笑道:“甄小姐身体恢复的不错,没问题了,再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出院,程先生放心。”
    程斯远如释重负,笑着向医生道谢,等人走了,说道:“你的那场告别演出,只剩三天时间了。刚才我和方鹃商量了下,决定取消。因为之前工作室已经放出过你身体不适住院的消息,所以现在正式发布取消,问题不大。”
    甄朱立刻摇头:“不不,不要取消。我可以的。”
    程斯远一怔:“你的身体要紧,这样子怎么能上台?签了的合同你不必顾虑,我会解决,何况合同条款里,也考虑进了因为身体意外而导致的不可抗力因素,你完全不必顾虑……”
    “不是出于合同的考虑。除非真的上不了台,否则我不能让那些为我买了票的观众失望。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三天后,我可以上台的。”
    “甄朱……”
    “让我自己决定吧,程总,我希望演出正常进行,我打电话和方鹃说吧。”
    甄朱找手机。
    程斯远无奈,只好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坚持,那就由你,我和方鹃说吧。”
    他出去打电话。
    窗外阳光明媚,护士进来,到窗前调整了下百叶窗的位置,又整理着花瓶里刚换上的鲜花。
    这是程先生带来的,早上另位不知名先生带来的那束,已经应程先生的话,被她收拾了出去。病房里鲜花并不适合太多,气味混合。
    甄朱出神了片刻,问道:“詹小姐,早上有人来过吗?”
    护士微微迟疑了下,说道:“应该没有吧……但是程先生来了已经好一会儿了,您睡着的时候,他一直在这里陪您呢。”
    甄朱感到微微的恍惚,没再说什么,慢慢地躺了回去。
    程斯远很快打完电话,进来笑道:“你啊,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固执了!拗不过你。好了,方鹃也同意了。但是这几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身体要是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气,朝他笑了笑,点头。
    当晚她就出院了,第二天在家休息了一天,接下来的两天,回了工作室,和参与舞剧的演员以及工作人员一道,再次投入了最后的紧张排练。
    她是最严格的领舞者,也是最苛刻的舞美、灯光师、音响师,对这一台即将到来的演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疏忽,要求全部做到完美。
    白天她心无旁骛,忙忙碌碌,看到她的人,很难想象就在几天之前,她还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看起来是这么的精神奕奕,充满了自信和干劲,但没人知道,晚上回到家中,当她对着空荡荡的如同寂静深海倒扣的房间,她就再次陷入失眠。吞下的安定也没法让她睡的安稳。前世的梦境总是向她涌来。她从炮火声和那个男人的的深吻中醒来,赤脚靠坐在那个她习惯的落地窗的角落,在香烟的缭绕中,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她是如此的爱着那个名叫向星北的男人,曾经为了挽回他的生命,不惜以命为赌,追回三生。
    但是现在,当她终于从那个似幻却真的世界里归来,也如当初所愿那样,拯救了爱人的生命,她却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是一开始的自己了。
    三生三世,青阳子,纣,还有那个名叫徐致深的男人,他们起初在她的眼中,是向星北,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去接近,并且爱上他们。
    但是他们自己,却永远不会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真的不是她最初的爱人向星北。
    徐致深说,愿有来生。但是他也对她说,倘若真有来生,你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却无知无觉,在不知何处的黑暗虚空中,永远就此失去了你。
    现在她人是回了,但她却也清楚地知道,属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却仿佛还停留在她经历过的最后那个世界里,并没有随她人一道完全抽离。
    她的精神和爱,被割裂了,再也无法完整地回归到这个现实世界了。
    ……
    这一晚,在代表最高艺术水准的国家大剧院的那个美轮美奂的金色舞台之上,甄朱为两千多名观众,奉献上了一台精彩绝伦的完美舞剧。
    演出结束后,她带着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在观众纷纷起立的经久不息地鼓掌声中,谢幕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怀抱观众献上的花,向着台下深深地鞠躬,在鲜花,闪光灯和如雷的掌声中,面带笑容,下了舞台,那抹女神的倩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台下观众的视线里。
    剧院里的两千多名观众,在散场的音乐声中,有的开始离席,有的还没尽兴,依旧兴奋地和旁边的人议论着今晚的演出,更多的人,则聚集在后台和剧院门口附近,希望能在她离开的时候,再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渐渐地,向星北身边的人也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依旧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起身。
    他是今夜她那两千多名观众中的一个,票是从剧院外广场的黄牛那里,以高出原价三倍的价格买的。
    当时那张票,已经有人要了,但他出的价高,黄牛就给了他。
    “这位先生,你一看就是有格调的。你可别嫌我黑心,艺术无价啊,何况今晚谁,女神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多少人想看都买不到票呢!算你运气好!”
    黄牛接过钱,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一副卖可惜了的表情。
    向星北接票,朝那个向自己投来不满目光的原买主抱歉地笑了笑,转身随了人流,快步登上台阶。
    当他坐在人头攒动的华丽剧场里,等着她登台的时候,人依旧还是有些恍惚的。
    傍晚,他原本是去探望许久没见面的祖父,回来开着车,有些漫无目的地随着车流游走,最后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这里,最后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这么多年了,除了隔着屏幕,他好像还从没有去看过她在舞台上真正跳舞的样子。或者是时间不对,或者是他不在,总是一次次地错过。
    今晚是她告别前的最后一场演出,明天他也预备走了,不如去做一回她的观众,也算是对两人这十年的一个告别。
    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这台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舞剧,此刻已经结束,她人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向星北却依然沉浸在她带给他的那种巨大震撼里,久久地无法自拔。
    他从不知道,舞台上的真实的那个她,竟是如此的炫目,夺人眼球。当她舞动的时候,高昂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腰肢,灵动的四肢,每一个和着音乐的跳跃,旋转,腾挪,没有一处不是吸引着他的视线,她像是群星拥簇的太阳,在舞台上闪烁着耀眼的灿烂光芒,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只能屏住呼吸,从头到脚彻底被她俘虏,直到她演出结束的最后一刻。
    剧院里的观众终于全部走光了,角落里的照明熄灭,工作人员开始拆卸背景道具,在舞台上跑来跑去,一个穿着制服的保洁经过走道,发现还坐在角落里的向星北,向他投来奇怪的注目。
    向星北站了起来,走出了剧院。
    ……
    甄朱草草卸妆,换了衣服出来,接受了一个由程斯远预先安排好的简单媒体见面,在回答了几个关于慈善和日后复出计划的问题后,程斯远宣布结束现场,在记者意犹未尽的争相提问声里,和方鹃护着她从剧院里出来。
    将近十一点了,剧场外还停留了许多的人,大多都是不愿离去还守在通道苦苦等待她出来的观众。
    前头保安不断地辟道,甄朱面带笑容,朝着停车的地方龟速前进,为伸到自己面前的无数个本子签着名,致谢,忽然面前伸过来录音笔,几个记者从人群里钻了进来,其中一个说道:“甄朱小姐,最近几天,网上有很多关于您婚变的消息,据说您和丈夫感情破裂,已经离婚了,您暂停舞台艺术决定出国的计划就是和婚变有关。另外,您的婆婆是不是那位著名的商界女强人卓女士?据说她为人苛刻,一直反对您和您丈夫的婚姻,这也是导致您婚姻破裂的一个重要因素?网友们对此都十分好奇,您能就此说几句吗?”
    甄朱和向星北的婚姻,在她成名后,多年一直保持低调——或者说,因为常年的分居两地,想高调也不可能。离婚后,为了防止给双方带去不必要的麻烦,甄朱并不打算公开私生活。
    方鹃是她的经纪人,未经她的允许,工作室不会对外透漏,她也特意叮嘱过自己的母亲边慧兰,绝不允许她对任何人或是媒体提及半句。
    之前一直风平浪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她住院后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消息不知道从何而出,一下就传的沸沸扬扬,变成了娱乐热搜头条。
    如果只是她自己就算了,作为被贴上所谓“艺术女神”这类标签的公众人物,想彻底避开公众关注,原本就不现实。
    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随着消息传播,把卓卿华也给牵扯了进去。
    现在网上搜“卓卿华”,后面不再是“商界风云女强人”的后缀,而是自动跳出的“恶婆婆”。
    也不知道卓卿华现在知道了没,知道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甄朱压下心中郁闷,正要开口,一旁的程斯远已不悦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甄小姐是舞蹈家,不是娱乐版面明星,她也没有义务回答你们这种非常荒唐的问题。作为甄小姐的朋友,我个人更是反感你们企图用这种和她的艺术无关的问题去博人眼球!”
    他推开了挡在前面的录音笔和人群,带着甄朱朝已经开过来停在不远处的那辆保姆车走去。记者不甘就这么被打发,奋力追了上来:“您就是大河基金的程先生吧?据传言,您的公司涉嫌老鼠仓操作,您对此有什么解释?”
    “无稽之谈!”
    程斯远大声地叫着保安,几个保安急忙跑了过来,推搡着记者,混乱中,一个正奋力挤过来想求甄朱签名的女孩遭了池鱼之殃,摔到地上,惊恐地尖叫。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周围全都是人。甄朱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唯恐女孩受伤,大声呼叫,让人让开,但人太多了,而且这种场面,一旦起了混乱,就很难控制住局面,甄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倒在地上,鞋子也掉了,周围都是人的脚,她奋力想爬起来,却没成功,混乱中也不知道又被谁给踩了一脚,再次尖叫,哭了起来。
    “我没事!快去帮那个女孩!”
    甄朱推开正护着自己往保姆车去的程斯远,扭头大声喊。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他推开还扭在一起的保安和记者,穿过人群,迅速来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等她站稳后,送到了安全的外围,然后转头,看向了甄朱,两人的目光,隔着中间涌动的人群,交汇在了一起。
    就在这一刹那,广场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这个被广场路灯清楚地照出了面容轮廓的男人,是向星北。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甄朱已经被程斯远和方鹃推到了保姆车的面前,车门打开,程斯远催她上去。
    她停住脚步,转头,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人,那个分明几个月前她才漂洋过海地见过面,但此刻乍见,中间却仿佛已经相隔了无数光年的男人。
    片刻后,向星北忽然迈步,朝她大步走了过来,在程斯远和方鹃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说道:“我想和你再谈谈,可以吗?”
    第99章 执子之手
    “向……先生?”
    因为太过惊讶, 程斯远这时才反应了过来,迅速看了眼甄朱。
    “是这样的, 工作室等下还有个庆功饭,向先生要么改时间……”
    “抱歉, 我有重要的事, 必须马上和她谈。”
    向星北牵过了甄朱的一只手,朝程斯远和方鹃略微点了点头, 带着她转身就朝前而去。
    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甄朱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他掌心的熟悉温度和那种仿佛随着温度而沁入她肌肤的沉稳的力量。
    她仿佛有点晕眩,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 头脑瞬间被放空了的感觉, 什么都没想, 下意识地被他带着, 有点跌跌撞撞地跟了他的脚步,直到停在了他的车前。

章节目录

掌上娇/掌中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蓬莱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蓬莱客并收藏掌上娇/掌中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