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这才惊觉,急忙往回缩,手却收不回来了。
    她侧过脸,睁开了眼睛,见他已爬了回来,靠在床头,抓着她那只还留着一道浅粉色伤痕的手腕,紧紧地盯着她。
    甄朱略一迟疑,冲他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前段日子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已经好了。”
    徐致深看了她一眼,拇指指腹轻轻触摸了下那道还残留了些拆线痕迹的伤痕,眉头皱了起来:“做什么会把自己不小心伤的这么严重?”
    甄朱缩回了手,爬了起来,跨坐到他的腰腹上,俯身下去,用自己的唇去堵他的嘴,含含糊糊地说道:“真的是不小心弄的……都好了……不想说这个了,好扫兴……我还要你亲我……”
    徐致深亲了她片刻,她娇喘咻咻,他却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了身下。
    她睫毛轻颤,睁开眼睛,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怎么了?”她嘟了嘟嘴,语气有点不满。
    他再次抓起她的那只手腕:“那天我接到石经纶的电话,他告诉我,说你落到了谭青麟的手里,打电话告诉他,让他通知我提防谭部有变,石经纶还说,当时你没说完话,电话就挂断了……”
    “你老实告诉我,当时你是怎么打的电话?是不是为了打出那个电话,你把自己弄伤了?”
    他仔细端详她手腕,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伤口不平,还不是被刀具所伤的。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被他带回来后,甄朱就一直小心地不让手腕上的疤痕让他看见,没想到刚才一时忘情,落入了他眼里。
    知道混不过去了,她只好把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
    “……就这样子……我都跟你说了,没事了,你还非要问……”
    徐致深凝视着她。
    “还疼吗?”
    良久,他低头,唇轻轻吻过那道留在她手腕上的伤痕。
    这样一道疤痕,倘若留在他或是别的什么人的身上,其实并没什么,但是留在了她那只原本无瑕的纤细雪白的手腕上,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狰狞和疼痛。
    他的声音略微喑哑,目中满是浓重的怜惜和自责。
    该是怎样的决绝和焦急,才会让她能有勇气用打碎了的锋利玻璃在身体上割出这样的一道伤口。
    甄朱望着他,片刻后,唇角微微弯了弯,嗯了声:“还疼呢——”声音里拖着长长的撒娇的尾音。
    徐致深只觉整颗心都在发颤,酥的烊化,将她拖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低低地道:“朱朱要我怎样,才会不疼了?”
    甄朱从他怀里挣脱出双臂,反抱住他脖颈,唇凑到他的耳畔:“我要你念那封的内容给我听。听了我就不疼了。”
    徐致深神色微微一滞,不吭声了。
    甄朱伸出湿热的灵巧舌尖,舔了舔他的耳垂:“刚才是我叫你感到不满意了吗?”
    他的脸压在她的发里,闷笑,摇头。
    “那你还不念给我听?上回可是你自己在信里说过的!白纸黑字,你别想抵赖!”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一边笑,一边低三下四地恳求:“朱朱,你饶了我吧!那信真的是我半夜醒来在那里胡言乱语,我自己都没眼看第二遍。写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甄朱生气了,挣扎着,不让他抱自己:“好啊徐致深,你竟然耍赖,你还骗我!我不管,非要你念给我听不可!忘了你去重写!现在就去,好好写,一个字也不能少!”
    徐致深渐渐止住了笑,迟疑了下,终于说道:“那你保证,知道了不许生气,也不许笑我。”
    甄朱嗯嗯地点头,催他:“快点!不管你在信上说了什么,我保证不生气,也不会笑话你的。”
    徐致深望着她,叹了口气,摇头,目光在温暖的灯光下微微闪着光芒,有几分无奈,又几分的甜蜜。
    他终于松开了她,慢吞吞地翻身下地,拖出他那只箱子,打开,在夹层下,拿出了一封信,冲她晃了一晃。
    甄朱坐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等着他念。
    他过来,半躺半靠着,一臂揽住她腰肢,另手抖开信,看了一眼,没了下文。
    甄朱催促:“快念啊,我等着呢。”
    他咳了声,收回了揽着她的那边臂膀,迅速翻身下床,人站了起来,嘴里说道:“还是算了吧……”
    甄朱立刻从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伸手去夺他手里的信,他举高,甄朱够不到,就去挠他的痒,“你给我躺下去!”
    他大笑,听话地顺着她,被她轻而易举地翻在了床上。
    她一个翻身,再次跨坐到了他的腰腹上,禁止了他的反抗。
    “快念!”
    他在她的压制下,低声笑了半晌,终于将信递到了她的面前,说:“你还是自己看吧。说好的,不准笑话我。”
    甄朱接了,这才从他身上爬了下来,改而趴到枕上,预备看信。
    他跟着躺在了她的身边,为她盖好被子。
    甄朱展开了信,目光落到信笺上。白底,黑色的水笔字,字迹略草,挺拔而正峻。
    甄朱起先是带着笑的,有些漫不经心,渐渐地,她面上的笑意消失,看完,又看了一遍,抬起眼睛,对上了他凝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他的神色早也不复片刻前的轻松戏谑,变得凝重异常。
    两人就这样彼此相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渐渐地,她的心里,被一种异样的,带着感动、欢喜,却又掺了几分酸楚和茫然的情绪所充盈。
    她终于朝他伸出胳膊,抱住了他,脸向他凑了过去,吻他。
    “我就是要笑话你,傻瓜!”
    一句充满了爱怜的含含糊糊的轻叱。
    他闭了眼睛,紧紧地抱着她,顺从地臣服在了她的亲吻里,感受着来自于她的柔软的安慰,体会着这这一刻的独属于他,能让他抓到手里,实实在在的那种拥有之感。
    舱室里静谧无声,温暖的灯光里,两人就这样相互拥抱着,彼此感觉着对方的心跳,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渐渐地,耳畔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之声,仿佛来了一场春夜的雨,轻轻敲击着舷窗上的那面玻璃。
    甄朱侧耳细听了片刻,从他怀里出来,披衣下地,来到舷窗边上,朝外看了一眼,惊喜地转头:“快看,海上下雪了!”
    雪里起先带着雹子,刚才发出的敲击玻璃声,就是落下的雹,渐渐地,变成了一片一片,宛如一朵朵白色的小绒花,从漆黑的海上夜空里飘飘洒洒地斜斜飞落,落到船舷上,落到甲板上,也落到了甄朱伸出去的手心里。
    雪绒花一沾到她的手心,瞬间融化不见,只在肌肤里留下一丝雪的凉意。
    徐致深靠在船舷上,目中含着笑意,望着她迎风接雪的快乐样子。
    刚才他终还是拗不过她,将她带到了船头这片昏暗的甲板之上。
    这一刻,船体正劈开波浪,在平静的近海海面之上缓速前行。时间还不是很晚,餐厅的方向,随着夜风,隐约飘来了一阵唱机播放的不知名的曲子,曲子是难得的浪漫而舒缓,高高低低,缥缥缈缈,在这寂静的昏暗甲板之上,和漫天的雪绒花缠绵在一起,不似人间能闻,倒宛如送自半空之上的某处仙山琼苑。
    甄朱的耳朵,立刻就捕捉到了,她侧耳听了片刻,足底就不自觉地开始和着曲子而动,起先只是打着拍子,渐渐地,她垫着足尖,在漫天的雪花里,轻盈地舞着,宛如一只精灵,慢慢地旋转到了他的面前,在他惊讶又含着笑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翘起那只漂亮的小下巴,优雅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徐先生,记得否,你还欠我一支舞。”
    她笑盈盈地说。
    雪绒沾在了她的眉和睫毛上,她宛如一朵夜色中的洁白梨花,就这样随着雪,飘到了他的面前。
    徐致深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带着她气息的清凉而冷冽的空气。
    “小姐,这是我的荣幸。”
    他凝视着她,低低地应了她一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接住了她伸过来的那只小手。
    第95章 执子之手
    后记——节选自石经纶日记。
    民国十年, 2月5日。
    “我的心绪有些纷乱, 加上最近倒春寒的天气, 海上阴寒更甚,故有些睡不着, 到十点多, 忽听舷窗如被雨点敲打的窸窸窣窣之声, 下去察看,意外发现降下雹雪,一时兴起, 穿衣上了甲板, 彼时,耳畔隐隐有餐厅方向传来的乐曲之声,我沿着甲板,散步去往船头, 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徐和她竟没在舱房,而是和我一样,或许是被这海上夜雪吸引,也双双到了甲板,他二人正于雪中相拥, 她轻靠在他怀里, 两人踏着隐隐乐声, 于甲板的昏暗中,翩翩起舞。
    彼时万籁阒然,漫天飘雪, 天地海上,仿佛惟余甲板他夫妇二人,连那唱机里的隐隐乐声,也消散而去。
    我不觉停下脚步,屏息望了许久,见徐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便吃吃低声笑,抬臂勾住徐的脖颈,仰面望他,即便隔了些距离,我仿佛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爱娇动人,徐便低头下来,和她深深接吻……
    我恐惊动了他二人,转身悄悄离去,回到舱房,辗转思量许久,心中原有的那一丝惆怅,终渐渐排遣而去。
    其实我亦明白,即便没有徐,她也不大可能与我携手同行这人生之路,于她,我更多的,或许也是一种当初在露台偶遇,月光下那惊鸿一瞥过后的不甘和不舍吧。想到今夜聚餐饭毕,她特意追上了我,最后还拥抱了我的一幕,忽然觉得,即便追求失败了,但得了这样一个妹子,未免不是收之桑榆。
    罢了,不必多想了,还是祝福她和徐吧。
    去睡了!
    又及,我为自己的心胸感到些须的欣慰,希望再接再厉。”
    ……
    民国十年,2月8日。
    “军舰于昨日中午抵达天津港。当时我站在甲板上,看到对面不远处的港口,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见军舰快要抵岸,军乐队奏起乐曲,旗帜招展,热闹极了。
    我自小出生天津卫,对这里熟悉的就像自家后花园,这么多年,从没有见港口像今天这样,来了这么的人。两道临时拉出的警戒线前,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军警。码头上,除了受大总统委派前来迎接的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民众和学生,中间还有诸多的报纸记者。
    自然了,徐是昨天的焦点人物。中原战后,他没出现在庆功会上,而是连夜亲自南下去往江东接他夫人去了,虽官方不会明报,但神通广大的记者,总是能从各种渠道获悉他们想要的消息。中国人的天性里,对这种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难免总是好奇,何况此次事件的主角除去英雄美人,还夹杂了个同样大名鼎鼎的谭青麟,旁人早猜测无数。昨天码头来的这么多人,大部分恐怕都是抱着为亲眼目睹徐和她伉俪风采之目的而来的吧。
    他们应该不会失望的。
    我与徐从前不算深交,但对他也略知一二,他为人向来低调,面对报纸记者,一向是没有多话的,但昨天,应该是他心情好的缘故,带她下船去往接车的那段路上,面对记者的围追截堵,破天荒的有问必答,全程笑容满面,最后临上车前,大公报记者请他和夫人合影拍照留念,他也应许了,今天他夫妇的合影就登上了报纸头条。所谓英雄凯旋,情场得意,大抵不过如此了。记得当时从下船到上车,短短一段不到百米的路,竟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
    父亲和小妈在家中设私宴,为徐和她接风,席间我留意到,他两人不时目光交流,爱意溢于言表。我本已经想好不再挂怀,但终究还是觉得刺目,有些看不下去,借故提早离席。
    我对徐,这辈子大概是没法真正做到释怀了。就这样吧,我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
    民国十三年,8月16日。
    “前几天是我结婚之日,因忙碌,日志耽搁了几天,今日趁着太太在客厅晤客,得闲遂补记一二。
    我最后还是照了家中的安排,娶了这位世交小姐做了太太。她可谓大家闺秀,容貌端丽,知书达理,性子也颇疏阔,温柔而贤淑。婚前我和她借相亲之机,约会过几次。对这桩婚姻,虽无惊喜,但也不算不满。
    我想我大概是老了,或许人未老而心先老,这两年,渐渐对从前曾热衷的诸多勾当消退了兴趣,人人都诧异于我的变化,自然,我的父亲是十分欣慰的。决定结婚的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一开始我就是如今现在的我,那么我和她在法华饭店露台的那场偶遇,是否会有一个不同的结果?
    我很快就把这个念头赶走了。有些不安,为自己现在还有这种不合时宜的荒唐念头。
    从今开始,我就是有妇之夫了。我决心也好好地去对待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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