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赴北静王府听戏,旁点牡丹亭, 乍然听着那句‘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便描出一个你来。”
    贾瑛手中的笔一顿,便洇了一团墨迹来。
    那恰是她最爱的唱段。
    “只后句,三春好处无人见, 我深憎。”
    贾瑛哭笑不得。
    怎么还能是喜欢上半句,到了下半句就厌恶来的。
    他写道:“阿瑛行三,名虽非春,便也算得三春。若说好处无人见,我是不信的。”
    这句话着实像夸赞,按理说,这时候,他可以顺势说出,你的好处,就有我看见了。
    贾瑛知道他不是个按照常理的人,告白那句话在最后,他是决计不会在这里泄了心思,只怕又要调侃戏弄她了。
    可他像是忘了刚刚那一茬一般,十分古怪写起其他人来。
    他说,自己在北静王府见着了一个与她生得极像的人,那人竟然也知晓她,甚至还夸赞不已。
    他又说,这位甄公子十分浮夸,他四下打探,得知他常在内帏厮混,姐姐妹妹一大堆。虽然与贾瑛乍一看行事相近,还与他打听她的消息,不像是好人,不思进取便罢了,打探别家姑娘,成何体统。
    贾瑛撇嘴,腹诽一个最不守规矩的人,居然还能说成何体统的话。
    “昨日,又得见令表兄,果真仪表堂堂,年少好学。”
    年少二字他写得极潦草,贾瑛辨认了一会,看他后头补充,才知道他见到了来京中备考的王子腾家二表兄。
    贾瑛当即想起,王夫人还问过她对这位表兄的看法,然而对方腼腆守礼,她连脸都未记住。
    表哥这个话题才刚起,穆莳又提起陈文道来。
    “我听闻,阿瑛家乡,表兄妹是不得成亲的,似是有甚么讲究,他说得不甚详细,你且同我说说。”
    贾瑛看到这里,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又翻回他评论甄宝玉的地方,果然是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若是她没先看最后一句,只怕要当他阴阳怪气,逻辑混乱了。
    现在一看,分明是某位醋缸子翻了,在意起有人比他俩更相似,别人比他更年轻。
    贾瑛眼中含着笑意,却哼了一声,揭了灯罩,将先前写好的那封信燃了,掷进焚香炉里,用笔末端拨了香灰掩好,面上似是被炉子熏的,再染上了烫意。
    她从新拿了一张纸,提笔刷刷写了几句,封上,掌了灯烤上火漆,将回件连着他的信一起收好,这才躺下。
    屋内一片阒静黑暗。
    不一会,她又唤外间守夜的麝月,语气里满是崩溃。
    “麝月,开窗。”
    “虽说春天了,夜里还凉呢,姑娘若是吹了风,明日又要嚷头疼了。”
    “我不管,太热了。”
    麝月看了看自己披着的薄衫:“……”
    热吗???
    +
    黛玉作生日那天,贾瑛捎上几摞信,与迎探一齐去了林府。
    现下情况复杂,林如海纵然有心,一家再次团聚后黛玉第一次的生日也无法大办,黛玉更是个求清净的主,全不没有大费周章的想法,只给贾瑛她们几个玩的好的送了帖子。
    她们几人来得早,见过贾敏后,就由黛玉领着,去妙玉屋里吃茶。
    妙玉现下与师父一起在林府住着,时不时为林家那个“恩人”祈福念经。
    贾瑛将那摞书信给黛玉,妙玉早知她们开社的事,却不耐烦聚这样的会,最终没有参加,看到信后,难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贾瑛将分红和粉丝来信的事情简单说了。
    黛玉随手就给了雪雁:“我写了诗,是为自己有趣,他们如何说,与我何干。”
    探春听了叹道:“我要有你这半分的豁达便好了。”
    迎春笑个不停。
    这面妙玉亲自起了风炉,默默开始煎茶,全不在乎她们笑闹。
    贾瑛起了好奇心,追问个不停。
    迎春笑得喘不过气,拿手肘搡探春,间间断断道:“我猜你今日也捎上了,快拿出来。”
    探春叹了一气,在座的都是熟人,妙玉一看就不是多话的,她也着实埋心里许久了,便自怀里拿出一封信件来。
    迎春道:“咱们的蕉下客,收来的信俱是夸她意境高远的。唯有这一个……”
    贾瑛自然是看过所有的诗的,对于她们写食评还能顺便抒个情或者写胸臆,内心也是佩服不已。
    ——事实上都是仙女下凡,没有才气就怪了。
    黛玉看了,一面递给贾瑛,一面安慰探春:“大多数人都是明白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你的,不管便是了。”
    探春咬牙切齿:“这就像是在一张纸上滴了一滴墨,我无法不在意。”
    贾瑛她们起的笔名都十分中性化,所以大家评论起来,也十分不讲情面,迎春那就有不少喷子,她却是个心宽的,平日被人当着面刺一句也不在意,何况信件,反倒是把那些夸自己的看得美滋滋的。
    贾瑛接过信,打开,那字迹好看,但通篇都是在说探春的诗故作高深,似乎心怀广阔,其实小女儿情态,磨磨唧唧,明明用典和手法都那么好,白白被她的主旨糟蹋了。
    贾瑛抽了抽嘴角。
    这人即使是夸的那部分,语气也好欠抽啊。
    探春这样的脾气,肯定是不能忍的。
    这人居然还在下头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直接真身来撕,勇气可嘉。
    贾瑛一看,立马乐了。
    还是个熟人。
    地址是神武将军府,落款是冯紫英。这冯紫英便是神武将军冯唐的独子,与探春交好的冯家姑娘的兄长。
    冯紫英也京里出了名的强人,他父亲是将军,他偏偏喜好文墨,这便罢了,他又是个愤怒青年,不知与多少人起过冲突。
    贾瑛依稀想起,这位好像以前还被穆莳揍过。
    具体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但是那阵子,好脾气如贾珠也骂骂咧咧的,冯家和她们家是世交,他俩便相熟,贾珠又和穆莳是死党,冯紫英是个嘴贱的,穆莳损人贾瑛都领教过,贾珠两头受夹板气,天天喝凉茶才没有上火。
    她忍着笑,劝了探春几句,只是随口说的那句,“要不下次你再写诗,就用诗打他的脸,也算是喷回去了”,好像让探春很受启发。
    她们一面聊着,这边妙玉已经泡了一壶茶。
    第一杯自然是寿星的。
    黛玉尝过后,面上惊喜:“这茶与往日不同些。”
    妙玉道:“往日都是蠲的旧年雨水,今日不同,便将先前存的梅上雪给开坛了。”
    贾瑛吃了一口,她倒是觉不出水有甚么区别,似乎听了高大上,便存了些安慰剂在里头,但茶叶是好茶叶,妙玉泡的得法,只不过一口便满颊生香。
    妙玉是个喜清净的,这会子请她们喝茶已经是十分周到的待客了,她们自知不打扰她,便告退了。
    回到黛玉房中后,湘云才姗姗来迟。
    贾瑛将那摞信交给她,她欢喜得很,叫丫鬟收好了,又要瞧黛玉的。
    黛玉晓得她的心思,笑道:“比你的厚些,你可问她们。”
    湘云扁嘴:“这次是我急着吃菜式,写得敷衍了些,下次我多想一会,定能胜过你的。”
    贾瑛没料到她俩竟然还立了赌约,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湘云又猛的拍了脑袋,沮丧道:“不成了,还有几个下次也不一定呢。”
    迎春满脸疑惑:“怎么,你要退社了?”
    湘云乍然红了脸。
    贾瑛明白过来:“是了,前几日你叔婶还来见老太太,莫非要你定婚期了?”
    话未完,她已皱了眉:“你还太小了些吧。”
    她去金陵那阵,湘云定了婚,这么快又要结婚,男方那边也太急了。
    湘云叹道:“又多小呢,那面催得急,我父母也不在,索性早早嫁了,也算是完了府里那些子人的心思。”
    第105章 爸妈组合技
    回府路上, 贾瑛还忍不住叹气:“湘云她家现下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不然为何要这么早便完婚?”
    贾瑛身边,元春因为皇后给扣下, 所以算是晚婚的队伍, 王熙凤嫁过来也早,但她行事性格给人感觉成熟,是以过去她都没什么感觉。
    在她眼里, 湘云还是个初中生。
    迎春知道她又犯了呆意,笑道:“等生日后她也有十三了,长孙皇后不也是十三嫁人的吗。再说,明年你不也要及笄了,到时候, 就像那时湘云说的笑话,你穿着红衣在家里, 大家都不觉得不对, 就留着三妹夫在新屋子里盼啊盼。”
    往常迎春调侃到这里,贾瑛便又要开始叹气,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来。结果这次她不但没有叹气,还莫名发怔起来, 不知想什么,半敛了眼, 眼底氲着光。
    迎春与探春对视一眼。
    贾瑛在下一刻如梦方醒:“这么说来, 你比我还要大呢。”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你且笑我罢, 到时有了消息,我也不同你说。”
    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下大太太虽然身子好了,但是大家也不敢叫她主事,贾赦一个当爹的,这方面多少粗心一些,现在王熙凤经了和贾琏吵架那次,差点没了孩子,也只安心养胎,不多分神,所以迎春的婚事,老太太一定会参与。
    迎春只当她现下有了什么消息,又亲自捡了贾瑛最爱的糕点与她哄着,贾瑛才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迎春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羞愤捶了她好几下。
    贾瑛演技浮夸,一边笑不停一边喊痛,又道:“女壮士!手下留情!”
    等两人闹作一团,探春摇了摇头,做和事佬:“消停些吧,我说,现下这部书成绩不错,咱们不如趁热打铁,在两月内再办一次。”
    贾瑛一面按住迎春的手,一边止不住笑道:“副社长说得有理,不然,耽误你的回讽大业便不好了。”
    探春面上仍笑了,没半点形象卷起袖子,也扑过去拧她。
    贾瑛嗷嗷叫唤起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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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回到荣国府,三个人已经商量好,将下次活动定在了贾瑛生日那天。
    贾瑛回屋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她正擦脸,猛的想起袭人与黛玉是一天生日,还是十五岁这么特殊的日子,又叫了问梅,去抽屉剪二两银子,让厨房帮忙置一碗长寿面,一些酒点,交代麝月和守夜的婆子送点好处,叫她们通融通融,才在更衣时顺口又同袭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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