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什么呢?还敢说我成天只着想吃的。”白马将岑非鱼推开,穿过后门,扒开杂草,走到院墙边的那颗大桃树下。
    三年未至,青山如是楼依旧宾客如云,但此地由春楼变成茶楼,自然比从前要清冷许多。
    昔日氲氤着脂粉香气的朱楼翠阁,如今只回环着的靡靡之音。
    后院久无人居,虽常年有人打扫,仍止不住杂草疯长。院墙外的那棵大桃树长得越来越大,冬日里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唯有积雪覆在枝头,堆堆叠叠,仿佛一树蓬勃的花云。
    雪后初霁,日光洒下,从满树积雪的缝隙间穿过,被滤出一圈又一圈晶莹闪亮的碎光,如梦似幻。
    白马见岑非鱼跟了过来,忽然挥手凌空一拍,将满树桃枝震得乱颤,积雪落下,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
    白雪乐不可支,笑道:“你这脑袋不想吃的,成天又在想些什么?”
    “我想什么?”岑非鱼一甩脑袋,用嘴叼起一根断桃枝,凑到白马面前,用嘴将枝条送到对方嘴里,运起内劲一振,另枝头积雪“砰”地炸开,“我只想你。”
    当年岑非鱼在众目睽睽下送出楸花的那幕,在两人脑海再度中浮现,依稀如昨。
    岑非鱼拍开白马肩头的积雪,站在他身后,抚摸他的赤发,将他辫子上的绑带轻轻摘下,以指为梳,替他一绺一绺地则起辫子,温言道:“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会同你计较?夫妻一起过日子,久了,什么坏脾气都会露出来,免不了相看两相厌,不会半点摩擦都没有,须得相互指正、互相包容。”
    “都是你包容我,对不住了。”白马觉得后颈痒嗦嗦的,挪了两下,带得岑非鱼也挪了两步。
    “是你不嫌弃我呢!我脾气坏、嘴巴毒,人还那么不要脸,你不嫌弃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敢生你的气?”他给白马理好了头发,顺势在他额前落下一吻,“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做的事,我拼尽全力都会给你。你心善良,志存高远,要做出实绩,要建功立业,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放开手让你自己去闯。只求你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别忘了,我总是在你身后的。”
    白马吃软不吃硬,被岑非鱼说得泪目,不禁说出心里话,道:“我不干了,回家过日子去吧,往后再不同你分开。”
    夜幕落下,岑非鱼和白马在落满积雪的庭院中燃起篝火。
    白马拿木盆打了水,坐在火堆边择菜。岑非鱼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倒入锅里,几番搅拌、添料,不过多时便炖出一锅喷香的佳肴。
    岑非鱼用大勺子舀了小半勺汤汁,自己先吹凉了,才递到白马嘴边,“你试试,行不行?”
    白马用舌头舔了舔,继而一口把汤喝完,大笑道:“好酒好肉快快呈上来!”
    夜空湛蓝,篝火煌煌,火光给两人镶上了一层金边,依稀成了一副画卷。
    后院传来马蹄阵阵,白马听出汗血宝马的咴咴叫声,放下碗筷出门迎客,邀楚王一道吃菜。
    楚王穿一身便装,没了白日的肃杀,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捧着碗一通呼噜,咂咂嘴,叹道:“人间至味!”
    白马给楚王盛烫,劝他多吃些。
    楚王也不客气,一连喝了两大碗,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打起饱嗝,微微抱赧,摇头笑道:“饿了好几日,实在是吃不下了!”继而又打了个饱嗝,“哎!失态了,失态了!我是来做什么的?对了,多谢你们今日出手相救,梁玮欠二位一条命。”
    白马摇头道:“非是我们的功劳,是王爷自己深受百姓爱戴。最多,就是非鱼派人到宫中活动了一番。”
    楚王笑道:“岑大侠都救过我两次了,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只能给你鞠一躬,往后我当更加勤政爱民。”
    岑非鱼并不居功,拦住楚王,道:“白马说得是,王爷不要折煞我。天子太重感情,容易受小人蛊惑,但他毕竟是你的亲兄弟,说到底,是不忍心痛下杀手的。我让人带着你母妃,去天子面前说情,这一说,他可不就心软了。”
    楚王苦笑摇头,道:“我这个皇帝哥哥,虽然年纪不小,但一直跟个孩子似的天真、重感情。我原本就是怕他被人欺负,才不放心离去。但如今,京城是容不下我了。我已自请出镇许昌,明日圣旨下来,我便动身,故而冒昧星夜来访,向你们道一声谢。”
    白马看出楚王的满腹辛酸,但男人间没有那么多柔情话,只劝慰道:“这么多年过去,谢瑛倒了、赵王倒了、齐王被赶回封地,甚至太子都已被人害死,而您仍如进京那日一般,少年意气,是非分明。白马由衷钦佩。”
    “不想当日城门前匆匆一面,竟能同你结下这样的缘分。白马,你很好!二位,青山不改,后会有期!”楚王哈哈大笑,心中阴霾散去,起身告辞。
    第二日,白马和岑非鱼远远地目送楚王出城,便打马东行,动身往封地行去。
    两人来时匆忙,返程时一身轻松,一路游山玩水,有彼此作伴,无论天气如何变幻,心中总是快乐的。
    此间至乐,一直延续到他们在茶肆歇脚,听到一个惊天消息——齐王带军队秘密入京,闯进洛阳宫,将萧后杀了。
    第104章 惊变
    当朝皇后萧穆淑的死,其实并非偶然,而是遭了齐王的精密谋算。
    泰熙七年春,齐王梁炅用府中谋主张冒计谋,令太子妃桓婉毒杀已废太子,再派门客桓郁毒杀桓婉,嫁祸萧后,让她背上谋杀太子的罪名。
    其后,齐王暗中勾结在京协领禁军的高密王世子梁越,以及年前因失德被废的东安公梁顒,许以高官厚禄,得两人相助谋诛萧后。
    然而,楚王在京坐镇时,齐王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秘密行军穿越青、冀两州,驻扎于洛阳城外十里鸣凤山。
    至二月三日,楚王已入许昌城,洛阳宫守备松懈,犹如四门大敞。
    夜幕方一降下,高密王世子收得齐王密信,下命禁军全城戒严。齐王率领五千府兵,长驱直入洛阳城,旋踵即至宫门前。
    高密王世子久在京中,协助楚王统领禁军,因其出手阔绰,比起治军严苛的楚王更会笼络人心,如今城中禁军大都以他马首是瞻。他先与禁军小帅们通过气,待得齐王在宫门外发出一番慷慨陈词后,守城的禁军即刻打开宫门放行。
    然而,齐王本人并不入城。他与高密王世子两人汇合,以一万兵力,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再下令,派东安公为前锋,入宫捉拿萧后。
    东安公因失德被废,眼下立功心切,策马抖着一身肥肉,二话不说便杀进后宫。
    张冒计策周全,齐王刀斩乱麻,未至天明,联军便已生擒萧后。
    齐王下令收兵入宫,封锁消息,等到天明后大臣入宫上朝,便将众人扣留在大殿上。他又将惠帝软禁起来,以皇后萧穆淑残害太子、假孕欺瞒为由,逼惠帝写下了一封废后诏书,火速将萧后送入金镛城,并派重兵把守。
    太保冯飒当庭质问齐王:“皇后谋害太子是为谋逆,罪大恶极,当被废黜。但齐王本应在青州思过,却擅自发兵闯入王宫,难道是要逼宫篡位?”
    朝臣们闻言,对冯飒投以疑惑的眼光。众所周知,冯飒重新入仕后,私下同齐王多有来往,甚至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孟殊时,娶了齐王的义女。
    其实,冯飒心中亦是煎熬。他不是趋权附势的人,但他是三朝元老,目光长远非常人可比,他早就料想到,在惠帝治下,大周不久就将风雨飘摇,可惠帝优柔、楚王刚直,都不是能平定乱局的人。冯飒没有办法,只能将赌注押在齐王身上,说到底,他只是认为,先帝命自己守护的大周江山,远比一个不成器的皇帝重要。他发出此问,目的是逼齐王作出承诺,说自己绝不会谋逆。只要齐王有此一言,往后若他胆敢篡位,任他如何辩解,天下人讨伐他时都是师出有名。
    齐王知道冯飒的用意,可他不能不说出这句话。他若不肯说,那自己连日来的种种举动,都将沦为谋逆之行。梁炅心中窝火,面上却很沉得住气,只道:“日前,陛下查明皇后乃是假孕,知她意图牝鸡司晨,扰乱梁周社稷,故秘密传书请本王入京襄助。本王接到书信后,曾与诸宗室王亲合议,高密王世子、东安公俱可作证。行此兵谏,是不得已而为。”
    冯飒截断了齐王的话:“王爷勿要顾左右而言他。”
    齐王大袖一摔,道:“遥想当年,天下三分。我梁宣帝英武睿智,南拒孙权,北抗刘备。至武帝,平蜀灭吴,天下归心,而开万事基业。今我朝不过三世,却遭奸后祸乱,勇武如楚王者,与其几度交锋,亦险些丧命,出镇许昌实乃懦夫之举!本王起兵,欲尽诛萧党,冯太保不思为天子分忧,反以本王为害,是否其实是萧后党羽?”
    “非俯首跪地恭迎王爷者,皆为萧后党羽?如此党同而伐异,岂非反类萧后也欤?”冯飒失笑,知道自己把齐王逼急了,“王爷只要以一句话表明忠心,满朝文武知你志存高远,定当唯你马首是瞻。”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能以小侍大,周之德可谓至德。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以其兵势广大,而犹能奉事周室。”齐王举手至太阳穴边,竖起三根手指,象征天、地、人三才共同见证,朗声道:“梁炅不敢辱先人之教,从无不逊之志、不臣之心。往后,当学我父,躬身侍君不逾矩,死而后已!”
    大殿上,鸦雀无声。满朝文武怎会不知晓,齐王所言听来动人,可字字句句都是出于曹孟德之《述志令》,他是什么意思?
    一日后,惠帝在齐王的逼迫下,再写了一道圣旨。
    东安公领旨,持节前往金镛城,以金屑酒赐死萧后。金屑酒以白玉壶盛放,玉壶通透,可见其中酒水色呈金黄,壶低沉淀着一层卵石大小的金锭,华贵无匹,却终非萧后所求。
    “我之今日,即是尔等之明日!”
    此时此刻,萧后仍在喊冤,但除了东安公,再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想萧穆淑一代权后,背后没有强大的世家支持,凭心机步步为营,而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她只消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亦悲哉?
    萧穆淑又哭又笑,挣扎不脱,被一群宦官压在桌上,将混着金锭的酒水灌入腹中。她先是狂吐鲜血、嘶声厉叫,而后窒息失声,身下渐渐渗出血水,最终鲜血流尽,死状可怖至极。
    东安公让人将萧后的尸体抬走安葬,可当他们将萧穆淑抬起时,却发现她裙底模糊的鲜血中,躺着一个已经成形了的死胎,且是个男婴。
    东安公心里咯噔一跳,知道自己多半是被齐王当刀使了。
    两日后,惠帝再下了一道圣旨,令齐王为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爵位如故,置府兵二万人;高密王世子梁越任骠骑将军、侍中、中护军,统领禁军;东安公梁顒恢复爵位。
    齐王得了圣旨,并不满意,自己提笔在上面加了几行字,分别加封自己的三个儿子。散骑常侍梁腾升任冗从仆射,前将军梁信封济阳王,散骑侍郎梁羽封汝阴王。他又将高密王世子的中护军一职,以及恢复东安公爵位的两行划掉,改封高密王世子为高密王,命其交出兵权,出任太尉,明升实降。
    东安公听得消息,愤然奔入齐王府中,质问其何故对自己赶尽杀绝。
    齐王二话不说,以残害皇嗣的罪名,将东安公斩于府中,以其为平民故,无须上达天听。
    齐王按照当年宣皇帝辅佐曹魏时的旧制,在洛阳大兴土木,建立王府,又在府中设置左右长史、司马、参军、掾吏等五十余人,俨然是一个小朝廷。
    无人敢发出谏言,齐王尝到了甜头,越发肆无忌惮,又上书请惠帝批准,将他的谋主张冒等人分封为公侯,掌诸重镇、大郡,并统兵权。自汉代“七国之乱”而今,历朝历代实封的公侯伯爵中,从来没有人能获得统辖州府官兵的权力。齐王为了收买手下的忠心,巩固自己的势力,随意地打破了禁忌。
    仅是泰熙七年二月间,经齐王所请而封侯者,近三千人。
    百官见大势已去,均俯首听命于齐王。
    短短几年间,谢瑛、赵王、齐王,轮番排除异己、当权主政、大肆分封以收买人心,历史仿佛车轮一般,滚滚向前,却总是重复上演。大周朝因这几人党同伐异,而新分封的公侯爵位达三万余人,无辜获罪以及死在诛逆当众的人近五万。
    洛阳城风云变幻,唯有满街长楸树,年年仍依时节生发新叶,郁郁葱葱,仿若绿云层叠。
    风穿林叶,簌簌声响回荡在巍峨王城。
    ※
    自听闻朝中变故后,白马和岑非鱼不敢流连山水,快马加鞭赶回封地整军。
    烛火摇曳,两人围炉夜话。
    白马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岑非鱼,认真听他读完一堆洛阳传来的密信,感慨道:“没承想,梁炅竟能成功执掌权柄。武帝才去了没几年,原初盛世就变成了亲王干政,朝廷乱糟糟一片。没准皇帝其实是你们曹家人,专门投胎去讨债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此话有理!”
    白马无奈道:“你曾在齐王枕边插刀、设计烧他寝殿,面圣时又将他手中符节骗去、栽赃他陷害赵王,你挑衅过他多少回?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对付我们。”
    岑非鱼无所谓道:“老子怕他?就怕他不敢来。”
    夏蝉高声长鸣,仿佛穿耳利剑。
    夜风刮过大地,摇曳树影落在明黄窗纸上,成了一个又一个赫人的鬼影。
    白马面色凝重,道:“你别想得太简单。齐王为人不择手段,为今日筹谋了数十年,暗中布置甚多。他领五千府兵,从穿过青、冀两州秘密入京,可曾有人听到过什么风吹草动?咱们的封地都在青州,不知道身边埋伏着多少他的狗腿。”
    “但他既愚蠢又狠毒,将来必遭反噬。”岑非鱼一封接一封地烧掉密信,红色的火焰迅速蚕食青纸,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将他的双眸染红,“汉高祖弥留之际,与群臣作‘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你知高祖有何深意?”
    白马想了想,道:“禹传子,家天下,高祖要让江山永远姓刘。只可惜如此一来,同姓诸王势大,作乱者不胜数,不久就爆发了‘七国之乱’。”
    “聪明。”岑非鱼鼓励式地摸了摸白马的脑袋,继续说道,“于是,景帝颁了《推恩令》,令诸侯必须将封地分给所有子弟。法令名为推恩,实乃削权,令诸侯王无力作乱。”
    窗缝间穿出一股冷风,烛火受风,疯狂地扭曲跳耀,发出滋滋啦啦的细响。
    片刻风停,烛火再度向上猛蹿,床边的铜镜,映出白马眉头紧皱的脸。
    岑非鱼眼神扫过镜面,随手将白马的眉头推开,“别想太多。”
    白马明白了岑非鱼话中的深意,回过神来,松开眉头,道:“以史为镜,可知兴衰。梁周国祚难以维系,乃是日月积累之弊病,而非朝夕间的事情。究其因由,有三。”
    岑非鱼笑道:“愿闻其详。”
    白马以指叩桌,细细数来,道:“梁周开国,名不正言不顺,最怕有人质疑梁家的权威。因此,武帝数次大封同姓诸王,让土地、粮田、百姓、兵士全都掌握在宗室手中。然而,这些宗室们势均力敌,难免相互倾轧,或许会步汉朝的后尘。宗室之乱,祸根深藏,此其一。”
    岑非鱼:“诸王中,赵王梁伦、齐王梁炅、楚王梁玮、淮南王梁允、长沙王梁毅、河间王梁兴、东海王梁闵、成都王梁勒,此八人封地富裕,府兵数量众多,除了楚王和淮南王兄友弟恭外,其余众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斗得你死我活。赵王已死,齐王主朝政,楚王与淮南王在江南按兵不动;东海王亲齐王,河间王本依附于赵王,现已转投齐王;成都王、长沙王俱在江南,都与淮南王共进退。”
    白马:“楚王若能与淮南王长短相补,当可与江北诸王抗衡。”
    岑非鱼:“是这么说。”
    白马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吹着冷风来回踱步,道:“这几年,我亲自管理封地,方知中原的田土看似肥沃,但因为缺乏劳力、良种,或遇天灾人祸,其实产出并不乐观。”
    岑非鱼见白马面颊微红,像是有些憋闷,问了声:“屋里闷?”
    白马苦笑道:“这鬼天气!开窗风冷,关窗闷热,许是我自己心里慌张吧。”
    “你心慌个什么劲儿,难道是见我秀色可餐?”岑非鱼调笑了一句,给白马扣起敞开的衣襟,带着他从窗口跳出,跃上房顶,拍开一层薄薄的积雪,抱着他坐在屋顶上。
    白马:“这样很好,我看不见你的脸,免得夜里做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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