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生 作者:柳满坡

    附生——柳满坡(117)

    你好,请问客屋怎么走?他想着丁平要是寻不到他应该会去来处找,自己回去应该就能遇上对方。

    友好的相询得到的却是某人一个不客气的白眼,满目看傻子的表情。

    好在白渌还有点长辈样,不像外甥见人就咬,大概觉得楼明玥长得无害,一边惊讶会在这里见到这样出色的城里人,一边还算客气道:你和朋友走散了?没事,不用去客屋找,大部队一会儿都要往春定坡去,你朋友肯定在那里,不认路就跟我们走吧。

    说完却见前方急急来了个红衣人,朝偶戏班里不停探看。

    白渌和他打招呼:番伯,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番伯没在最前面,而是同几个男人一道回了头,显然有事发生。

    番伯说:何婆家的细路仔刚走路时崴了脚,他是傩舞班的小孩,晚上烧竹船要在场的,现在少了个人,得要找个合适的顶上。

    村民道:偶戏班里细路仔倒是多,可傩舞要身上带功夫,不知他们能不能行。

    番伯扫了圈围拢在木偶戏班旁的少年孩童,都不满意。目光又慢慢溜回了面前,最后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参与年例的村民可是被认为来年最有福的人,按理说外乡人可以看年例吃年例,但一般轮不到他们参与,但白家舅甥给村里做的贡献太大,村民见番伯视线,也猜到他意思,自然同意。傩舞会戴鬼面,他这幅尊荣倒一点不受影响。

    可是当事人却不同意,反而很嫌弃,甚至直接假装看不见番伯的眼神示意。

    番伯没放弃,仍然微笑的望着他。

    那人被看得起了脾气,沉声说:我不会!

    番伯四两拨千斤:很简单,就几个动作,摆一摆就行,以你的身手,我放心。

    小燕拿半只眼瞪那老头:那鬼舞不是只能孩子跳?我成年了。

    番伯静静凝视他片刻,竟说:你没有。

    小燕一怔。

    白渌插嘴:番伯,这回您错了,我这外甥是十八了,算上今天,正好两周时间。

    番伯坚持摇头,对小燕道:这回不算,得等你好了,从明年重算。

    这话大家都听不懂,但小燕却像明白了,瞳孔骤缩,嘴角都向下撇去。

    白渌想反驳,又隐隐瞧出了不对,敏锐的闭上了嘴。

    半晌,小燕问:你不怕我上去跳这驱邪的鬼舞,倒把自己驱走了?

    他这是何意?觉得自己是邪物吗?村民们困惑,面面相觑。

    番伯却不以为意:你是我见过命格最重的人,本来就和别人不同。你现在的尴尬处境,是因为在工地救了人,那可不是邪秽。救人一命的功德在古代可是要为你立长生牌位的。小凉,长生长生,就是要活很久很久的意思,即便遇到不测,也能逢凶化吉,起死回生。

    小燕不语,唇角抿得倔强,像不屑,又像挣扎。

    番伯又不急了,由着他去想,示意村民们各回各位,而他也对表情凝重的白渌点了点头,让他宽心后赶去了仪仗前。

    楼明玥又像听了场天书,他自小被人夸聪慧夸机敏,但到了这村里,总觉得事事茫然,无知透顶。

    在他恍惚间,大队已来到春定坡前。说是坡,却是块近似广场的平地,正面大海,宽阔辽远。

    又让楼明玥吃惊的是,这平地上此刻摆满了列列行行的供桌与供品,瓜果鲜蔬鸡鸭鱼肉,一眼望不到头。

    丁平果然随着送神队到了这里,远远看到楼明玥立时迎了上来,吓得脸都发了白。

    小少爷!

    赶在他开口教育自己前,楼明玥抢白问:是在这里祭神吗?

    丁平叹气,无奈点头:对,这叫摆宗台,村内每家每户都会拿出一点家里最好的收成摆在这里,由道公佬来祭祀祈福。

    话刚落,就见李姑姑捧了两条大鱼出现,对楼明玥他们打着手势,意思是她给他俩也备了供品,让他们自己去摆上桌,一道求个菩萨护佑,保来年平安。

    楼明玥接过鱼,心内大暖,不好拂了李姑姑的好意,无神论者也只能听话的接了东西乖乖去摆上台。

    一回头发现身边摆台的两个也是眼熟,一个是吴工头,一个是白渌。

    快,白工,这都是我早起特意和我婆娘一块儿烧的,工地这一年没少事故,兄弟们都盼你在菩萨面前讲讲好话,做生意哪有不信这个的。喏,这几盘给大家,这些给你,最后是小燕的,都有都有。

    白渌是真不信这玩意儿,却被吴工头烦得不行,碍于场合不对,暴脾气硬是卡在嘴里,只能不情不愿的往桌上堆着一只只鸡鸭,最后竟还抬了只烤乳猪上来。

    终于忙活完,吵扰也渐渐褪去,在一片沉静里,番伯走上高台摆出法事,打蘸祭神。随着喧天响起的炮竹声,祈众人阖家平安康泰,愿村落来年五谷丰登。

    接着,道公佬散出几十个黄纸包,被村民一阵哄抢。

    吴工头在旁边大叫:哎哟,哎哟不要挤,差一点我就捞到了!

    白渌鄙夷他:你这外人干嘛去抢人家的东西。

    吴工头道:那是火龙签,拿到了一年都大吉大利,我想给小凉抢一个,求他的脑袋快点好起来,你看他现在,太可怜见了。

    白渌被怼的没了后话。

    待打完蘸,周围人去了大半,楼明玥一低头,竟发现自己脚边遗落了一片黄纸包。

    左右看了圈,没人发现,楼明玥拾起,打开,果然见纸包里有张黄纸,其上用朱砂画了一条龙。

    楼明玥重新合上,想了想,趁人没注意,将那黄纸包放到了隔壁供桌的烤乳猪下面。

    转身要走,却悚然一惊!他背后竟戳了个大高个。最恐怖的是,他一身黑衣,脑袋上还顶了个靛蓝色的鬼面具,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那里。

    他先是瞧着供桌,又盯着楼明玥不说话,黑洞洞的双目莫名的阴森。

    楼明玥不明白这位村民干嘛故意吓唬自己,左右徘徊了好几次,才好容易把人错开了。

    然走出几步一抬头又对上另一人。

    番伯依然笑眯眯的瞧过来,好奇的问:你不信鬼神?怎么就这样把好运送了人?

    没想到自己刚那番动作被这老人看了去,担心对方以为自己是不尊重别人的民风民俗,楼明玥解释道:因为我已经有很多好运了,我觉得不能太贪心,或许有人更需要它。

    番伯沉默。

    不知为何,楼明玥从老人的眼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怜悯。

    下一时,又一个黄纸包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番伯说:还是带着吧,没人会嫌运气多,收在身边当给自己个祝福也好。

    楼明玥迟疑了下,还是拿了。想了想,他说那我还是不求自己了,就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家宅安宁,家人都顺顺利利。

    第159章 舍不得

    红日西落, 海月东上。薄暮下,吃完了饭的村民在滩边点起了成圈的篝火,完成最后的庆典, 烧龙船, 驱邪秽。

    村长携着各位乡老推来巨大的竹龙船, 在道公佬的祈福诵念中,点火焚烧。

    大多村民都往那里涌去,楼明玥学乖了,没再不自量力的去凑热闹, 而是抱腿和一些年迈的老人坐在篝火边,看远处于翻腾的焰火中游走穿梭的舞龙队。同时, 十二个头戴鬼面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 由一个靛蓝色面具的领头人带着,围拢在喧天的红光边跳起威风又邪性的傩舞,挺拔身姿, 灵活动作,以恫吓邪灵颓散厄运。

    有曲乐班在前头演奏,外向的年轻人则随着那绚烂的烟花一道蹦跶,处处都是节庆的欢欣。

    身旁的李姑姑比划着问起楼明玥的家乡在哪里。楼明玥说:在U市,有些远, 是个和村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很大很繁华。

    李姑姑面带困惑, 楼明玥猜她应该不懂自己为什么放着好生活不过要千里迢迢来此。

    楼明玥想了想,道:我是学琴的, 很小就开始了, 师兄师姐都对我很好,我在老师门下也很快乐,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很久,直到学有所成。可是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头晕手抖,渐渐摁不稳琴键拿不住琴弓。

    察觉李姑姑心疼的要来看他的手,楼明玥摇头:现在没事了,动了手术,治疗了几年,已经康复了。虽然期间我没办法出家门,但是我也在那段日子里学会了更多的东西。颅脑伤让他无法练习管乐器,楼明玥就在那七年闲暇里把所有大部分弦乐器都练了一遍,哪怕没有观众,都弹得自得其乐。

    只是,在我治愈后,要回琴室继续过往的学习之前,我觉得我的音乐太闭塞太没有活力了,我想看看家以外不一样的世界,看山川湖海平原雪乡,看车水马龙市井烟火。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其他人是怎么认真生活。

    楼明玥说得已算直白,但是李姑姑依然不太懂。她也没强求,只轻轻拍了拍楼明玥的头,显出支持的意思。

    楼明玥很高兴,以往表情并不丰富的脸上绽出笑容,他说:我看到了,我很满足,谢谢你们。

    李姑姑盯着楼明玥半晌,指向远处的曲乐团,似乎问他弹得是哪种琴,一定非常厉害。

    楼明玥忙道:不是那种,我不会民乐器,我也没有很厉害,我甚至从来没有登过台,明年考U市的音乐学院都担心考不上。

    李姑姑却不信,还叽里咕噜对两边乡亲说着什么,看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显然在夸奖。

    楼明玥哭笑不得,被一群爱热闹的阿公阿婆拱着要他在这里奏一曲,要是弹不了就唱首歌,就像篝火那热闹的一群年轻人那样。

    特别可怕的联欢晚会固定情节,在楼明玥身上上演了。偏丁平也不知帮衬着点,甚至随着大家伙一道起哄。

    骑虎难下的楼明玥无奈间只能回去。好在这里靠海,离客屋也近,十分钟往返后,楼明玥提来了自己的琴。

    有识货的小孩朝他喊:吉他!

    楼明玥点头,发现篝火边又围来了大群人,那些跳完傩舞的少年也都站了过来。他一个长成这样的外乡人从进村起就惹了无数人的眼,此刻听说他要表演,自然引来无数瞩目。

    楼明玥有些不好意思,在一个头顶蓝色面具的男生身边坐下后,转头问李姑姑:您想听什么曲子?

    李姑姑脱口了一个名字,楼明玥没明白。李姑姑不放弃,又哼了起来。这曲在村内挺有名,李姑姑哼错了还被其他人指正。托这些热心人的福,让楼明玥懂了个大概。

    有人说:佢唔知啦!意思是让楼明玥随便弹一首自己想弹的就好。

    楼明玥却凝神细思后,摆正姿势,指间划上琴弦将那熟悉的曲调弹了出来。

    众人先惊异于他竟然能在只听了一遍后就将其完整复述,可渐渐的,又被那截然不同于哼唱的古典曲乐所染,忍不住安静聆听。他们不懂西洋乐,也不懂什么节奏技法,可从这男生手下细泉一样涓涓流泻的曲中情感,像极了不停噼啪作响的芯火,一瞬寂灭一瞬璀璨。

    楼明玥弹到半途已觉这调子过于悲伤,果然停下朝李姑姑望去,就见有泪从她眼角滑下。

    两旁有乡亲道:年节时,不好流泪啦。

    一旁的丁平说:姑姑该是想去世的老伴了。

    惹了长辈伤心,楼明玥有些自责,直到李姑姑自己挨过难受破涕为笑反主动来劝他才好了点。

    楼明玥好奇的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丁平想了想:叫《千山》,是我们当地的民乐。

    楼明玥:千重山的意思吗?

    丁平问了乡亲后代道:大概吧,反正是为了思念已经离世的爱人的,有说是在千重山外等待他归来,有说是翻越了一千座山去把他找回来。

    楼明玥摸着琴弦,莫名也陷入了某种沉落里。

    不过很快,当烧完了竹船,更亮更密的烟火被点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只见整个滩涂都被头顶绮丽的彩光覆盖,仰望而去,遐渺驼云后仿佛掩着城,高迈天际上恍若住着神,慈悲俯瞰着万千世人,芸芸众生。

    好漂亮!

    楼明玥震撼地望着,想和丁平分享激动的心情,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站着的还是那个跳傩舞的小子。不过靛蓝色的面具已被他取下拿在手中,而面具下的模样竟是小燕?

    像是察觉到楼明玥的视线,他随之看了过来。

    难得不见小燕暴躁,听着两边互道祝福的话语,楼明玥好心情的也对他道: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小燕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可露出的半只眼和嘴角却似有若无的弯了一下。

    明会村的客船不多,和丁平离开时顺理成章的又同白家舅甥坐了同一班。一起的还有吴工头和他的一群兄弟。丁平和好几个都认识,叽叽喳喳的聊得高兴。

    楼明玥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彼岸村落却是愣神,直到听见丁平邀请他明年要是有时间就还来,才打起了些精神。

    吴工头也在一边热情:明年我们也来,工程没两个月就要收,虽然M城算不得大好,但想到要走还真舍不得。哎,你们后几天要去哪里玩啊,哥儿几个也正想再最后逛一圈,不如一起啊?白工,你说好不好?还有小燕!

    白渌才没兴趣陪他们瞎玩,但大概想到已经在家养了快三周蘑菇的外甥,硬是点了头。

    丁平却没立时应下,他知道楼明玥喜静,暗想寻个时间问问对方再说,却忽然看见那站在船头的少年脸色一白往前栽去!

    丁平大骇,要去扶,一人已先他一步,动作极快的把少年稳住。

    明玥,你怎么了?!丁平着急的问倒在小燕怀里的人。

    楼明玥自己也恍惚,就在刚才他的心口仿佛受到什么重击,眼前瞬间失了画面,即便现在能瞧清东西,那种无与伦比的心慌感也让他诡异恐惧。

    我我开了几次口,楼明玥竟说不出一句自己没事。

    众人都以为他是晕船,只丁平担心他有别的不适,扶着人在简陋的板凳上靠着了。

    小燕也坐在一边,不知出于什么奇怪的惯性,脱力的楼明玥总是不自觉往他身上倒。

    脾气极坏的大男生这回竟没嫌弃,而是配合的定在那里,任那累赘挨到了肩膀。

    就这么撑了半天,几人于晚上回到了积雪巷,楼明玥的脸色却半点不见好,进门时还差点一脚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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