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城郊外的飞雁渡口。
    天刚蒙蒙亮,风雪已停,举目望去,四野空寂,江上烟波浩渺,漂着一只细长的乌蓬船,在晨曦中渐行渐远。
    “永舒……永舒……”
    淼淼和燕飞好不容易摆脱了禁卫军的纠缠,一路追到这里,却不见李忆踪迹,也不知他是生是死,淼淼扯掉脸上帕子,拢着双手喊了许久,心中渐感绝望。
    “不必再找了,他已经平安离开。” 林庭风的声音蓦地响起。
    两人回头,林庭风就站在他们身后,衣袂飘飘,迎着江风眺望江面上飘飘摇摇即将消失的乌蓬船。
    淼淼厉声道:“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到底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林庭风朝她温和一笑,一如当年在菩提阁,“你这丫头,我刚刚救你了的心上人一命,你怎么倒怨起我来了?”
    淼淼冷笑,“这一切的祸端都是你挑起来的,我难道还要感谢你不成?”
    燕飞掉扯脸上的帕子,用剑指着林庭风,“何必和他多说废话,既然在这里撞上了,新仇旧恨,今日一起清算了!”
    林庭风看了燕飞一眼,“这又何必?当年我命你俩进宫刺杀皇帝,一个平安无事,一个死而复生,可见你们是有福气的人,如今又何必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和我死磕?”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燕飞当即炸了,“我呸!你还好意思说?老子本来就是个有福气的人,当年要不是你这黑了心的把老子拐去菩提阁,老子早就过着醉生梦死的富贵日子!你却让老子在关外那鸟不便便的鬼地方吃苦吃了十多年!你还算计老子,害我差点亲手杀了自己亲爹,今日不亲手宰了你,老子不姓燕!”
    老爹是皇帝宠臣,他本应过着他最向往的日子,鲜衣怒马,纸醉金迷,风花雪月,不时做些仗势欺人的事,成为长安最优秀的纨绔子弟,却无端成了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天天过那提心吊胆的破日子,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不杀了这罪魁祸首怎能解他心头之恨?
    林庭风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本来就不姓燕。”
    燕飞一噎,懒得再啰嗦了,提剑冲了上去。唰唰连刺几剑,却连林庭风的衣袂都没碰到。
    沉沉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林庭风一怔,侧耳听了片刻,忽然仰天狂笑,“苍天有眼,那老贼终于死了……终于死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林家一百多口枉死冤魂,还有太子一家,终于可以安息了,大仇得报……哈哈哈……”
    他笑得不可抑制,连身体都在晃个不停,淼淼自记事起,阁主一直是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的,连杀人都慢条斯理,从没见过他笑得这般放浪形骸,但那笑声之中,隐约带着哭腔,眼角有些许泪印。
    须臾,林庭风回望长安的方向,神色怔然,忽然呢喃道:“如此,我也是时候践约了……”
    说罢身形一晃,一抹青烟似的往长安方向疾奔而去。
    “老不死的!有种你别跑!”燕飞大喊一声,追了上去。
    两人往长安的方向追了片刻,却不见林庭风踪影,燕飞狠狠骂道:“这狡猾的老狐狸,死哪去了?我俩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至于躲着我们啊。”
    “方才他好像说要去践什么约……”淼淼蹙着眉想了片刻,忽然叫道:“不好!我娘!”
    晨曦初现,万缕金光冲破云层,把天香山染成了淡金色。
    后山悬崖边那株千年雪松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袭鸦青色长袍,虽脸带病容却气质儒雅,手执白玉笛,悠悠吹着一曲。女的容貌清丽,身姿绰约,批一件雪白的貂领披风。她没有看那男子,只站在山边,凝眉眺望山间一望无际的云雾。
    一曲吹毕,林庭风低头不语,细细摩挲手中白玉笛。那是他十六岁时,田氏送他的生辰礼物。他尤记得,当年田氏为了买这根笛子,不但用光了自己的积蓄,还连自己最喜欢的一套首饰偷偷拿去当了。物重,情义更重,这二十多年来,这根白玉笛从未离过身。
    半晌,他看向田氏,语气温柔,“阿颜,我如约而来了,我终于替我家人和太子报了仇,还他们一个公道,再无遗憾了。”
    田氏两手拢在袖中,淡淡道:“再无遗憾?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林庭风一怔,顿时黯然神伤,“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你。当年我被仇恨蒙了心,害了你的女儿。阿颜,对不起。”
    田氏依旧沉默不语。
    林庭风痴痴看了她片刻,解下腰间佩剑递向她,“阿颜,我说过的,我这条命,迟早是你的。我大仇已报,除了你,这世上再无我牵挂之人,如果我这条命,能化解你心中仇恨,我万死不辞。”
    田氏终于回过头来,缓缓看向林庭风,“当年林家满门被斩,你尝尽锥心之痛,你痛恨天道不公,痛恨那人不仁不义,可你为了报仇,害死我那苦命的女儿,还有那许多无辜的人,把你受过的苦加诸到我的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在我看来,你比那人更不仁不义,更十恶不赦。我所受的苦,也许于你来说不足一二,但你永远偿还不了。如今你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于是你想以死谢罪,说得真轻松……”
    她平静地看着林庭风,唇角牵起冷笑,“不,我不会如你所愿,因为即使我亲手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我愿你长命百岁,孤独一生,日复一日地受那思念至亲的煎熬,你所有的罪孽,自有神明审判,你应得的惩罚,当由岁月清算,我何需脏了我的手。”
    田氏说罢,转身便走。
    “娘亲……”
    才走几步,却见淼淼和燕飞站在青石小道旁,“念儿?你们怎么来了?”
    淼淼眼眶微红,朝田氏伸出手,“女儿来接娘亲回家。”
    田氏微诧之后,握住淼淼的手道:“好,莫让你爹爹担心,咱们这就回家。”
    燕飞看了林庭风一眼,他仍站在雪松下,一动不动,手中的长剑早已跌落地上,苍白的脸上唯有茫然和绝望。燕飞还剑入鞘,转身跟上两人。田氏说得对,一剑杀了,反倒便宜了他,于他来说,世间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让他孤独无望地度过漫长的一生。
    正月初五这一天,长安发生了几件大事,以致整个正月长安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皇帝驾崩,皇长子晋王登基,改元圣启。越王勾结乱党图谋不轨,连夜出逃下落不明,而乱党首领林庭风,在这天清晨被人发现自裁于安国寺大雄宝殿的佛像之下,用一根白玉笛生生插入自己的心脏,穿胸而过。
    有传闻新帝登基后,发现传国玉玺不见了,气急败坏,怀疑是越王做的手脚,派人四处缉拿越王,又投鼠忌器,生怕越王毁了玉玺。又不知为何,自从新帝登基后,大理寺的人四处捉拿写字特别丑的男子,每天锁数十人回衙门,命他们写几个大字,写得好的放走,写得不好的,严刑侍候,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后悔素日里不够用功,花酒也不喝了,每日在家中埋头练字。
    不管传言如何,正月一过,新帝开始理政,一番革旧图新后,朝堂上一派新气象。
    原大理寺少卿吴悯川擢升大理寺卿,余天赐也连三级,从小校尉一跃成为骁勇将军。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是皇帝有意替永宁侯柳青源官复原职,但柳青源以身体为由,推辞不受。
    其后皇帝又将柳青源的侄子柳时茂从凉州调回长安,据说皇帝对柳时茂的才干颇为赞赏,特命他掌管太府寺,任太府寺卿。能胜任这个职位的人,须得有真才实干,同时这可是个有实权又能来钱的肥缺,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却求而不得,可见皇帝对柳家的器重。
    但也有知情人看出了点玄外之音。有传言越王秘密逃到了凉州,而柳时茂和越王私交不错,皇帝是怕越王早晚在凉州搞事情,提前把柳时茂调回长安,并委以重任,收为己用。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先帝离世的哀伤已逐渐被人淡忘,三月初的时候,长安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趣事:永宁侯柳青源上奏朝廷,其义子燕飞实为已故御史何大人失散多年的嫡长子。
    事情是这样的,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燕飞陪同侯府夫人和小姐到安国寺上香祈福,其间他把自己年幼时穿过的小棉袄放到佛象下,祈祷自己早日寻回家人。也是巧,何夫人当时巧合也在,看到小棉袄上她亲手绣的一只小燕子,当即上前询问,一问之下,得知他便是两岁时被人贩子拐走的儿子,于是母子俩抱头痛哭,感人肺腑,欢喜收场。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版本,真实的版本是,林庭风终于死了,燕飞再无后顾之忧,于某个夜晚亲临御史府,出现在何夫人的面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而何夫人自从前年见过燕飞一面,便笃信自己的儿子尚在人间,一见之下,无需多说,直接来一句“我的儿,想死娘了”,母子相认,欢喜收场。
    皇帝正逢用人之际,自然乐得成其好事,下旨恢复燕飞的身份,并感念去年凉州之乱时,他曾千里送信至长安永宁侯,朝廷这才得知凉州所有驿站被菩提阁控制,可谓立下汗马功劳,特赐靖西子爵,赏金千两。
    于是燕飞一夜之间成为长安炙手可热的新贵,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纨绔子弟生活。燕飞这个名字虽是林庭风起的,但用了十多年,早习惯了,虽恢复了何姓,仍用燕飞为名,他如今的名头是靖西子爵何燕飞。
    以前只管羡慕,如今自己终于荣升长安纨绔榜后,燕飞才知道这种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的死鬼老爹生前荒淫残暴,挥霍无度,银子没剩多少,崽子却生了一大堆,他是嫡长子,底下总共有三十多个弟妹,最小的还不满两岁,多得他连名字都记不住。
    那些孤儿寡母之前三天两头便吵着要分家,如今见燕飞一回来便封了子爵,这下不吵分家了,天天到他跟前哭穷,想方设法捞好处,让他不胜其烦。还有更烦的,自得知他尚未成亲后,长安上流社会但凡有未嫁女儿的人家,都对他垂涎三尺,连日来何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坏了。
    “没办法,咱这张脸啊,到哪都被人惦记着。”在何府呆不下去,他只好天天往柳府跑,找淼淼大吐苦水,但他发觉她并没有听他说,“哎,你有没有同情心?我都这么惨了,你都不表示一下,想什么呢?”
    淼淼回过神来,嘴角一抽,“飞哥儿你风华绝代,早晚得习惯活在万众瞩目之下,将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得好好的。”
    燕飞长叹一声,“这种苦日子,何时是尽头……哎等等,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叫你不在了……你莫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老天爷,你咋这么短命?”
    “打住,你才短命!”淼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外祖父去世了,我要和爹娘回陇西奔丧。”
    “凉州陇西郡?”燕飞剑眉一挑,狐疑地盯着她的脸,“你莫不是打算……”
    这小子的脑子贼机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淼淼俯耳,把计划详细说了。
    燕飞愣怔了好一会,这才幽幽道:“我这会才安置下来,你就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飞哥儿你好不容易和你娘亲相认,一定要好好孝顺她老人家,早日成家,开枝散叶。你天生驸马命,我看丹阳公主挺好的,不如你就……”
    “打死不从!”燕飞断然打断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情来得仓促,柳家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第二日天一亮便出了城。
    行至郊外十里亭,却见燕飞早已等在那儿。
    “飞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长安呆腻了,我陪你们到凉州走走。”
    “可你明知道……”
    燕飞不耐烦地打断淼淼,“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说不回长安,听说陇西郡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咱如今有钱了,要是相中了哪块风水宝地,我砸钱买地盖个大宅子,把我老娘接过去享福,省得天天对着那一大家子,吵得老子脑仁痛。”
    淼淼正劝着,远远的,官道上又扬起一阵尘土,一大队人马正朝十里亭飞奔而来。
    “燕公子……念儿……等等我……”
    燕飞眯起眼睛遥遥看了一眼,老远便见到丹阳一晃一晃的大脑袋,暗叫不好,“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启程吧。”
    淼淼这下倒不急了,“人家公主专程来向我道别呢,咱得有礼数。”
    丹阳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柳青源和田氏上前见过礼便识趣地上了马车在前头等,好让他们年轻人说话。
    “念儿,你怎么要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大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呢。”丹阳气鼓鼓地,十分不满自己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她要出远门,自己却从别人口中知道。
    淼淼歉然道:“公主,实在是事出突然,我们也是昨儿才收到陇西的信,本想着让飞哥儿和你说一声的,没想到他非嚷着要跟我们一道去。”
    淼淼表面平静,实则心里在打鼓,李昀这么快就收到消息,可见柳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是爹爹说得对,她要离开长安的事不能急,必须等待稳妥的时机方无后顾之忧。这次陇西的外祖父去世,他们虽难过,但也知道这是离开长安的最好机会。
    “燕公子也要走?你明明答应了我,明天和我一起去飞流涧找飞飞的,你难道忘了吗?”丹阳一听,顿时眼眶通红,委屈得不行。
    事情得从失踪了的飞飞说起,丹阳公主某日亲临何府拜访何夫人,赐了上好的布匹、药材、山珍,说是答谢燕飞替她照顾了飞飞这么久。
    燕飞这才想起,他搬回何府时并没有把飞飞一起带走,事实上,若不是丹阳亲自上门要,他早把那只畜生给忘了。公主急哭了,这可把何夫人吓坏了,当即命燕飞领着公主去柳府找,结果众人把柳府所有旮旯找遍了,也不见飞飞的踪影,无奈之下燕飞只好瞎扯,飞飞大概是回飞流涧找相好去了。
    燕飞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道:“公主,你也不小了,当知凡事有缓急轻重,凉州最近不甚太平,我身为候爷义子,承蒙他的关照我才有今时今日,护送侯爷一家平安回陇西我义不容辞。你说到底是人重要呢,还是一只鸡重要呢?”
    淼淼着实看不惯燕飞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见丹阳的泪水在眼眶直打转,于心不忍,忙打圆场,保证他们一到陇西,第一时间打发燕飞回长安。
    丹阳终于破涕为笑,命侍从呈上酒水,亲自倒酒给燕飞,“既然如此,我祝你们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燕飞见她还瞒懂事的,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连喝三杯,“借公主吉言。酒我喝了,公主早点回城吧。咦,这酒……有点上头啊。六水,咱们该启程了。”
    燕飞转身正要走人,忽觉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迷噔噔地回过头来,见丹阳正举着个木锤子惶惶地看着自己,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丹阳见他居然好好的,唬了一跳,“你、你、你答应过我的,要是飞飞死了,我就把你带回宫,君、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倒下?天赐表哥明明说,这酒名为三杯倒……”还说什么只需数十下,神仙都会倒下,她就是见他不倒,这才敲锤子的,没想到连锤子也不管用。
    燕飞指着她,瞪眼道:“你居然暗算老子?不知道我别号千杯不……”
    砰!脑袋又是一痛,这回他没能熬住,只骂了句“六水你个没良心的”便倒下了。
    淼淼把木锤子还给丹阳公主,“公主,想要抱得美人归,不下重手不成事啊。飞哥儿以后就交给你了,别看他爱逞强,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还请公主一定善待他。”
    “念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对他!一路保重,我等着你回来当我嫂嫂哟!”丹阳愉快地命人把燕飞扛上马,又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地走了。
    淼淼看着官道上渐渐远去的队伍,低声道:“你们也要保重……”
    第113章 夜袭
    芒种一过, 销声匿迹半年的越王终于有了动静,在凉州举起了反旗。
    据说他手中不但握有先帝密旨,还有传国玉玺, 于是谣言四起,暗传先帝临终前其实是下诏传位于越王的, 但晋王抢先一步进了宫,把越王的传位诏书销毁了,还反咬一口污蔑越王勾结乱党,逼得越王连夜逃往凉州。
    也难怪谣言越传越盛,新帝登基时, 根本没有诏书示众,据说他为了找到传国玉玺,把先帝整个寝殿几乎拆了,这难免让人想到《锁金枝》里那位王爷骗皇帝交出玉玺的一幕,于是坊间不少人开始相信, 越王是被冤枉的。
    凉州的三十万安西兵是先皇后娘家的吴家兵,越王逃到凉州,无异于放虎归山。他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于圣启元年六月率二十万安西兵南下,首先遭殃的是紧挨着凉州的甘州, 短短十日便被安西兵破了城,但朝廷下了死命令,绝不能降,这可苦了甘州百姓, 拖家带口逃离故乡。
    祸不单行,自开春以来,甘州便雨水不断,多地河堤崩塌,淹了不少村落,积水到处都是,加上一打仗难免会死人,尸体来不及处理,又正值夏天,瘟疫一下便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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