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李亚男抬起头,冲他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谢谢。”
    夏天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无所谓是否被人感激,也无所谓是否被人接受,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该做的,他只恨自己没法分担高建峰的担忧焦虑,否则的话,他心里或许会更好受一些。
    凌晨三点四十五,主刀医生终于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一屋子人立刻全站了起来。
    “都坐,都坐吧,手术挺成功的。”中年医生压压手,“等下收拾利索了,直接就进icu。”
    李亚男幽幽出了一口气:“那接下来还会不会再出血?”
    医生不置可否,只说:“暂时没有其他地方出血,再观察吧。”
    他说着,坐倒在椅子上点了根烟,像闲聊家常般笑问:“平时好喝大酒吧?”
    这是见惯生死的人才可能有的态度,夏天无声感慨道,医院有时候,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豁达看开的地方。
    李亚男长叹:“可不是嘛,本来就有高血压,肝功能也不好,这不马上还有一个月要退休,聚餐也多了,喝得就更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都这样,回去必须戒烟酒了,一点都不能再沾。咱都是同行,这点你应该也清楚。刚才打开来一看,那血管脆得都跟塑料似的了,喝大酒的十个有八个最后都是脑出血,不过问题不大,以后戒了就好,肝功也能慢慢恢复。”
    “今晚能留人陪护么?”高建峰神游天外归来,接口问。
    “icu不能留人,放心,有专人照看。别陪了,你们也没有人家专业,”医生说,“真有什么问题你也看不出来,一会儿穿上无菌服进去看一眼,别待时间太长,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是看一眼,差不多也就十分钟,可就是这十分钟,已足够给没见过“市面”的人带来强烈的震撼。
    怎么形容呢,或许该把人的大脑比作电脑的中央处理器,cpu一旦出问题,整个系统必然要瘫痪。老高此刻身上能插的管子几乎全插满,不仅如此,夏天隔着玻璃看,也觉得病床上的人有些陌生感,曾经红润的面色消失不见了,变得惨淡而无生气,一旁的高志远扶着李亚男,而高建峰的手在病床上轻轻撑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亲眼看着父亲这个样子,高建峰内心受到的冲击不小,事后过了好久,他有一次对夏天说起:“一直说他身体好,可这些年每回见他,我都能明显感觉到他在衰老。曾经那么强的一个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打不败他,结果突然一下,就这么倒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很空,整个腔子里都是空荡荡的。”
    夏天彼时抱着他,想起了那次他疑似感染非典时的情形,心头忽地一悸,终于也有了那么点感同身受般的体会。
    之后四个人白天轮番去照看,只可惜老高没那么幸运,第三天的时候,他再度出血,这一次的部位是在右脑。高建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二度推进手术室,虽说有惊无险,但人又经历了一次创伤,头上再添了根引流管,不久又因为积压痰液过多,不得不切开气管做引流。饶是李亚男这个外科大主任都禁不住惆怅得连连叹气,眼含泪光地心疼起老伴这回糟了大罪。
    能抢救下来是万幸,也是胜利,高克艰从icu转出来时,高建峰请了专门的陪护,晚上也会留下来陪床,他不让夏天陪着,却被夏天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
    “别妨碍我尽孝,多好的机会,回头你爸一睁眼就能看见我,肯定对我印象大为改观。”
    高建峰当然知道夏天是心疼自己,苦中作乐地笑笑,对这家伙的要求彻底没脾气了。
    就这么折腾着,直到高克艰能吃喝,慢慢下床开始复健,已过去有三个多月。老高瘦了五十斤,整个人形销骨立,躺在床上伸出手来看着,还会含糊不清地开自己的玩笑:“哼,这都成了纤纤十指了。”
    李亚男也笑,直问他:“以后还喝酒么?”
    高克艰心里有数,哼哼两嗓子,假装听不见。
    自此后,老高算是又解锁了新技能,但凡想听的他就答应一句,但凡不喜欢听的,他就直接装听不见。
    正当一家子人吐槽他是老而弥坚巨滑的时候,出血的后遗症却逐渐显现——老高的记忆开始出现错乱,也就是所谓的断片。那些越久远的的事,他反倒记得越清楚,可刚刚发生的却能转脸就忘。好比他记得夏天是谁,但记忆却停摆在他是儿子的高中同学、好朋友上头,对于夏天的另一重身份,仿佛已毫无概念。
    随着这类断片发生的次数越多,令高志远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惊慌,夏天为此专门请教了神外科专家,原来老高第二次出血的位置覆盖了右额叶,这个区域主管记忆和情感,因为血块的压迫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换句话说是不可逆的,老高后半生恐怕一直都会处于这种状态,未来还可能会出现脑萎缩。
    有过前头数度惊险的铺垫,要接受这一后遗症也就没那么困难了,何况世间事福兮祸兮,因为记忆出了毛病,老高便彻底忘了自己到日子该退休的事。没有半点不甘愤慨,人也变得异常乖顺随和。行动如常以后,在这一年的冬天,他由家人陪伴着回到了西京。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休假养病,再一问年龄,居然说自己只有五十六岁,听得大伙一阵笑叹,可谁都没有说破。
    眼看着就快过年,李亚男每天张罗着给老高补身子,高建峰忙完公司的事会准点回家,一直待到老高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再赶回自家小窝,天天乐此不疲,没有丝毫倦怠。
    夏天明白,这时候该劝他搬回去,不过高建峰不提,大抵也是因为照顾夏天的想法,毕竟老高忘归忘,但带着夏天直接住进家还是显得有点诡异,眼下这节骨眼上,高建峰当然不可能再去刺激老爸,而这件事,也就变成了一个死结,他只好两头跑着,来回折腾。
    人尚未到中年,上虽有老,下却没小,到底算不得太悲催,夏天心疼之余有时候也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领养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然而,不大不小的事又突兀地找上了门,他那久未露面的“父亲”夏山河,忽然带着丁小霞来西京治病,夏山河本人还不请自来地直接找到了夏天的公司。
    看来有些事,当年还是没了干净,夏天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满脸局促的男人,在心里冷笑一声,别说,他都快忘了这个便宜爸爸了。而要说亲近,夏山河还不如曾经招待过他好几顿饭,如今见了面,还会和他笑着聊天的高克艰呢。
    第77章
    多年不见, 曾经英俊的男人已苍老了许多,脸上沟壑交错, 神情畏畏缩缩, 显得底气十分不足。
    “医生说你妈……说丁小霞子宫里长了个瘤子,没说良性还是恶性,得尽快做手术, 现在还正排床位,我、我这来看看你,你说你也是,这么些年了也不回家………”
    兜了一大圈,话都不在点子上, 夏天果断地打断夏山河,“先排着吧, 现在医院床位都紧张, 不过也不会让你等太久。”
    夏山河咽了口吐沫:“那、那你能给找个人不?你不是认识那些大医院管事的嘛。”
    夏天面无表情:“之前协议里写清楚了,你要是生病住院我可以负责,丁小霞和我没关系,我管不着那么多。”
    夏山河有点着急:“咋说, 她也是……也是你法律上的继母不是?”
    夏天没吭气,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见儿子半天都不接话, 夏山河只好搓着手, 讪讪地说:“那钱方面呢,手术费、住院费一弄都是大几千的,我这……”
    夏天笑了下, 再度打断他:“丁小霞是你妻子,她生病你出钱,天经地义。再不济,你可以找她儿子要钱,夏大壮不至于不养他妈吧?”
    “养倒是养的,可他人在南方打工,就只寄回来钱了,人又不能来陪着。”夏山河说着,心里还是不大服气的,“我好歹是你爸,这么多年没管你要过啥,你现在、现在都成大老板了,还在乎那点钱吗?”
    “在乎,”夏天好整以暇地点头,“就像你当年在乎我的学费一样,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咋就这么无情无义呢,我这是有困难才来找你的。”夏山河被儿子挤兑,恼羞成怒,“你这么对老子,就不怕我出去说理?我、我去告诉你那些员工去,让他们知道知道,老板对他爹是个啥态度。”
    夏天饶有兴味地听着,挑了挑眉,看来凉薄还不是夏山河最大的问题,拎不清才是!
    “随你,出去嚷嚷吧,看看有人捧场没有。”夏天笑笑,“发他们工资的人是我,衣食父母嘛,就算是人渣,他们也不会嫌弃的。”
    “你!我咋就养了你这么个混球呐。”夏山河气得胳膊乱挥,一不留神打掉了桌上放着的相框。
    照片冲上掉在地下,夏山河眼风扫过,觉得照片里的人有点眼熟,拿起来再看,他慢慢地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和夏天一起回村里的小伙子吗?
    可夏天咋还放着人家的照片,就这么摆在办公桌上,天天瞅着?
    “这人、是谁啊?”夏山河满腹狐疑地问。
    就算再不懂,他还是有种直觉在,如果不是关系亲密,何至于把照片摆在眼前天天看?
    何况,还是个男人的照片?
    “你为啥放个男的相片在这儿?”夏山河突然脸色涨红起来。
    夏天一伸手,把相框够了回来,拂去上面不存在的尘土,重新摆好,“他是我爱人。”
    “你说啥?”夏山河惊得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你、你说你喜欢个男的?你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谁管得着?你么?”夏天冷冷看着他,“以前没管过,以后也管不着。你清楚了也好,我索性再说一遍,丁小霞母子跟我没有关系,我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你,我可以负责赡养,生病住院我都可以出钱,但仅此而已了,以后别指望我会去医院伺候你。还有后事,你看见了我喜欢的是个男人,所以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什么长子长孙摔盆砸碗的那套就留给夏大壮吧,你可以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夏山河不由惊怒交加:“你这样,让我以后咋跟你妈交代啊?”
    夏天忍不住笑出声:“想多了,我妈不会等着你,早投胎过幸福生活去了,将来和你在一起的是丁小霞,那位才是你老婆呢。”
    眼见儿子是软硬都不吃了,夏山河无助又绝望,其实自从那次夏天回去,他就觉得不对头,儿子越来越难拿捏。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贪图那500块钱,如今想想,真是亏大发了!
    可有什么法子?这狼崽子似的家伙啥都不怕,连喜欢男人都能无所顾忌!而排除这些呢,夏山河虽不懂什么基因学,但夏天这一枝的血脉明显比夏大壮那枝强,本该是有出息的,结果却闹了个延续不下去!
    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夏山河哀声叹气,良久,声音低了下去:“你就这么恨我?”
    夏天听见这句没绷住,直接笑了,也不晓得夏山河的“拎不清”到底要发作多少回,他摇头,“我不恨你。”
    没有爱,扯得着恨吗?那是太激烈的情感,对于夏山河,他只是毫无感觉而已。
    因为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人这一辈子,大体会经历很多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是最为重要的三类,后两者,夏天自觉收获颇丰,唯独在亲情上,属于先天缺失,后天没得弥补。
    而说到他最该恨的那个人,却是已经快被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了。
    夏天回身看向窗外,倘若真有平行世界的话,那么夏六姐很可能依然生活在离他不算太远的那座城市,迄今为止,他没有再回去过,咫尺之遥,他却不愿再踏足——或许是因为再见面,他怕自己依然会觉得恨。
    讨不到便宜的夏山河满心失望地走了,此后再没有出现。夏天无谓理会这人,倒是誓要把亲疏有别给进行到底了,陆陆续续为高克艰弄来不少保健药来。老高也在众人的精心喂养下迅速增肥成功,过上了烟酒全戒、按点遛弯散步、日常上网看时政的健康老干部生活。
    与此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老高的记忆存储系统仍然会丢了西瓜捡芝麻,然而有些事,他又记得极为清楚。
    “你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替我去看看她,她喜欢百合别忘了带上,要鲜花。”老高如是吩咐高建峰。
    因为从前没提过,高建峰还真不清楚每逢母亲生日,老高还会单独去祭扫。他看看李亚男,后者无声点了点头,意思是确有其事。怪不得呢,高建峰想,母亲生日到忌日隔着好几个月,鲜花放在墓前早该破败了,肯定会都被工作人员清扫干净——所以,他才会不知道。
    于是到了这一天,夏天陪着高建峰,第一次进入那座烈士陵园,第一次看见了高建峰妈妈的相片。
    原来儿子像妈确有其事,高建峰的五官简直就像是从他妈脸上扒下来的,只是一个柔和,一个自带英气勃勃。
    毛脚女婿头回见丈母娘,不免要可着劲地表现一遭,夏天把墓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擦了个干干净净,恨不得比亲儿子还更殷勤。
    等忙乎完,他看见高建峰从兜里拿出一封信,递过来让他看。
    这也是夏天第一次知道有这封“遗书”的存在。
    看罢,夏天回想起了一些前尘旧事:“那天晚上你跟你爸吵架,我去看你,后来咱俩都喝多了,说了一晚上的话你也没表态,是不是因为这封信?”
    要做到无愧于心、无怨无悔多么困难,高建峰的妈妈何尝不是拴了副铁链子在自己儿子身上?
    “算是吧,”高建峰笑了笑,“现在想想,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我都不后悔,特别是和你在一起,所以带你来跟我妈念叨念叨,感觉就像还愿了似的。”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跟你妈示威啊?”夏天一笑,借机调侃道。
    “你说什么?”高建峰轻轻蹙眉,瞥了他一眼。
    夏天愣了愣,随即就笑了:“咱妈!可你跟咱妈示威也不好吧?”
    高建峰嘴角轻扬:“不是示威,我觉得她会喜欢你。”
    夏天心里一动,半晌问:“你对她还有印象吗?”
    高建峰没立刻回答,沉吟一会儿才说:“有,每次一想到她,就觉得软软的、香香的,特别温暖。”
    夏天听得有点神往,毕竟常年萦绕在六姐身上的气息只有烟味,不过他很快就想当然地在脑海里代入了陈谨——前阵子他从陈帆那儿拿了一张陈谨的旧照,之后一直放在钱夹里,好像平安符似的,时不常看看很能让他觉得心安。
    他始终记得,很多年前,是凭借着早已过世了的陈谨的关系,他才得以顺利摆平一桩棘手的麻烦。
    “等三月份,我再陪你来看咱妈。”夏天牵起高建峰的手说。
    对于高建峰而言,也许成就、事业都是不足道的,能够心满意足的把爱人介绍给妈妈,才算是了却了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墓碑上的母亲看着他们,目光中含笑。
    头顶阳光温暖,天高云淡。
    没过多久便到年关,有老高坐镇,高建峰自然得回家,夏天也没有借口和他一起过年三十。说起来,多少还有点尴尬——陈帆原以为他要和高建峰守岁,还特别善解人意地叮嘱他初二回家吃饭,夏天当时吐槽过这日子挑得像是回娘家,可现如今呢,自己却无处可去了,只能一个人呆在家看春晚。
    七点钟不到,夏总就不甘心上了,开着车在空旷的大街上闲晃荡,不知不觉地,又像很多年一样,晃荡进了军区大院,高建峰家楼下。
    正自惆怅,该想什么辙才能成功溜进老高家蹭饭,高建峰的电话就适时地打进来了。
    “啊,什么?你在外头呢?和平路?呦,那不是离我这儿挺近的嘛,干脆过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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