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人温和,平日酷爱舞文弄墨,陶冶性情, 像这般厉声喝骂下仆,倒是破天荒头一回,可见秦立轩确实气狠了。
    两仆妇算是姜氏心腹,但她们敢奉命压制周文倩,却没胆子冲撞秦立轩,二人心知肚明,要是吃了亏也是白吃的,主子不可能给讨回公道,于是,两人慌忙松手避让。
    周文倩失持,就要摔倒,秦立轩赶紧张臂接住她,急声问道:“倩儿,你可好?可有喝了那药?”
    周文倩侧过面,避过有伤疤的那边脸颊,摇摇头,低声说:“我没喝那药。”她凄然落泪,声音转悲,道:“只是,太夫人容不得这孩儿,我怕……”
    她垂目,掩面哀哀哭泣。
    周文倩掩去眸中恨意,她万万没想到姜氏这般心狠,连亲孙子也不要,二话不说就派人灌药。
    她自知与姜氏素有龌蹉,这次进门又是为妾,秦立轩越重视她,大妇便越容不得,她怕是举步维艰。
    周文倩不知道秦立轩的爱能维持多久,但有了张氏的前车之鉴,恐怕也不大稳妥。
    她非但不想掉进泥里,还想母凭子贵,当上个老封君。
    只可惜,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周文倩在安国公府待过一些时日,这些子所谓大家规矩她也懂一些,这些世家大族,一般情况下,正房没生出儿子前,是不允许妾室怀孕的。
    周文倩肯定生不了嫡子的,若是连长子都争取不了,她还挣个啥劲?
    她嫁过一次,早非完璧,因此,她在秦立轩兴高采烈告诉她事成的那天,干脆灌醉了他,成就了好事。而周文倩运气也好,当月就怀了。
    正当周文倩万分喜悦,雄心再起的时候,姜氏的人却来了。
    周文倩心中恨极,这孩子是她的依仗,这回幸好秦立轩来得及时,药碗被踹翻了,但若是有下回,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偎依在秦立轩怀里,柔弱的娇躯微微颤栗,看得彷徨惊惧至极。
    秦立轩心疼,他将周文倩抱回床上,扯过锦被为她盖上,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我前去与母亲细说,必定无事的。”
    他回头,蹙眉看了陈嬷嬷几人一眼,冷道:“还不下去!”
    秦立轩吩咐平安,“平安,你先在这里守着。”他随即站起,匆匆往外行去。
    秦立轩出了院门,往西边而去,无需多久,便到了姜氏处。
    陈嬷嬷等人早回来一步,姜氏已知道此事,她蹙眉看着儿子,很是不悦,道:“轩儿,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想起周文倩这一胎,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周文倩丧夫,此时本应还在热孝期,但她和离了,倒能钻个空子。
    在大周朝,对于纳妾这方面,礼制比之娶妻,实在要宽松太多,因为说到底,妾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周文倩拿了和离书,归了娘家,只要侯府不嫌晦气,这些不成问题。
    姜氏被儿子跪地苦求,儿媳又从旁劝说,她想着不过就是个妾,纳了就纳了,没什么了不得,遂点头同意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周文倩如此不顾廉耻,前任丈夫死了不足百日,她迫不及待就拉着男人厮混了。
    要知道,她再过大半月,就能进秦家门了,就那么等不及吗?
    姜氏冷冷一哼,在外头怀上的,焉能肯定必是秦家的种。
    “娘,那日实乃我酒后无行,与倩儿不相干。”秦立轩也知道这事不妥,但怀都怀了,打掉是万万不能的,他哀求母亲,“娘,你责备儿子吧,但万不可打掉孩儿。”
    “与她不相干?”
    姜氏哪怕面上功夫极好,也被儿子气笑了,她抿唇,冷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需要庶长子的。”
    她瞥了一眼面前的儿子,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干脆也不多说,直接下了结论。
    姜氏在后宅多年,可不比秦立轩,周文倩那小心思,她自是明了。因此,在对方进门第一天开始,钟瑞堂每天都会送避子汤过去。
    想到此处,姜氏目光转冷,避子汤大寒,若是刚怀孕的妇人每天服用,那胎儿必定要不好的,现今周文倩不见一丝不妥,显然她是当面喝下去后,转身就催吐的。
    周文倩阳奉阴违,令姜氏大为光火,所以她一收到消息,便命小厨房熬了堕胎药,再让唐嬷嬷亲自过去灌了。
    她绝不会如了对方的意。
    姜氏话音落下,秦立轩一窒,母亲这话是真的,除了那些骤起的人家,自小他能接触到的大族,这个就是潜规则。
    他无言以对,只是亦绝不妥协,顿了半响,方道:“反正我不承爵,倒没有这方面忧虑,将来手上的产业,照样给嫡子多分就是了。”
    秦立轩想了想,觉得这样很不错,他没大能耐,将来孩子是要依靠伯父提携的,他大哥可有主意了,该扶哪个不扶哪个,肯定没错的。
    这样想想,他有没有庶长子,问题也不大,况且,倩儿这胎未必就生了儿子。
    儿子无心一句“不承爵”,倒是戳到姜氏心窝子去,她面色阴了阴,眼睑微垂。
    偏秦立轩还在一脸期盼,连连催促着。
    姜氏沉默片刻,抬起眼,看着儿子,半响后,方抿唇点了点头。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秦立轩一脸坚定,显然就算有了张秋词,周文倩在他心里分量依旧不轻,若要硬着来,恐怕会伤了母子情分。
    这半个月来,因为周文倩,母子二人屡次争执,此刻看着秦立轩的脸,姜氏恍觉,儿子最近待她跟前的时候,是少了一些。
    秦立轩对母亲敬爱依旧,但不可否认,两人常常有分歧,确会对感情有影响。
    姜氏就一个儿子,秦立轩是她的终身依靠。
    她眸光微沉,既然如此,那就交给张氏吧。她这儿媳不是个简单人物,站在张氏的立场,对方是绝对不允许那贱婢生下长子的。
    姜氏与周文倩素有旧怨,加上事涉亲儿,她毫无顾忌,气愤之下,方会直接出手。现在那口气缓了些,又明晰儿子心意,遂冷静下来了。
    她看着儿子欢喜的容颜,微微笑了笑,抬手抚了抚他的衣襟,温声道:“娘就生了你,做的事儿,还不是为你着想。”
    秦立轩愧疚,低头道:“儿子不孝,下次绝不会气娘了。”他想想,自己确也荒唐,难怪娘气愤,只是要落了倩儿腹中骨肉,却是万万不可。
    姜氏目光慈和,轻声嘱咐道:“你记住就好。”她眸带柔色,看着儿子乖乖点头,唇角扬起。
    母子二人说了好一番话,秦立轩惦记周文倩,怕她身体不适,于是,便告退离开。
    姜氏目送儿子出门后,微微垂眸,牵唇冷冷一笑,有张氏在,那贱婢是生不出儿子来的。
    自张秋词进门后,姜氏头回觉得,这儿媳妇还不错。
    ******
    二房好戏连场,姜氏秦立轩母子轮番折腾,郑玉薇却并无心思再听转播,俱因,京城里已有了连翻变化,让她坐立不安。
    秦家一行人出城次日,京城便开始戒严,城门出入排查极严,大小车队都不给放行。
    郑玉薇暗自心惊,看来这回老皇帝是不行了,幸好他们早一步出了城,否则便被堵在里面不得出。
    这般又过了半月,京城竟是关闭城门,严禁出入。
    不过,好在王虎等人另有通信渠道,虽皇宫大内之事不能得知,但外围消息仍能不间断,方让庄子这边不当聋子瞎子。
    只可惜,王虎与秦立远虽有紧急联系手段,但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而男人那边形势估计一触即发,是以,一直没能传信过来。
    他的消息,郑玉薇便不得而知了。
    她深知自己有孕在身,不能多思多想,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郑玉薇的夫君,以及父母亲人,都在京城身陷那个大漩涡里头,她只是个普通人,如何能不担心。
    她只得尽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努力进膳休憩,再进行适当的运动,保持生活规律,保证娘俩的健康。
    王虎原想把消息捂住的,但这般行事,郑玉薇更是焦虑不安,一日要打发人问上个十好几遍,他询问过大夫,说这般更不好,不得已,他只得和盘托出。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个月,那老皇帝坚韧,居然一直没断气。
    而此时,郑玉薇怀胎已经将近九月,再过段时间,便是临盘之时。
    产婆乳母等人早已就位,产室亦早已布置妥当。郑玉薇虽然惦记京城那边,但亦丝毫不敢怠慢自己与孩子,她吩咐李嬷嬷等人,再三检查稳婆乳母以及产室,必须不出一丝纰漏。
    虽这些人都是秦立远精心挑选的,但涉及娘俩安全,查多少次也不嫌多。
    现已是九月末,雪花飞扬,地龙早已烧起来了,屋里暖烘烘的。
    李嬷嬷从产室回来,照例对郑玉薇回禀道:“夫人,并无不妥之处。”
    郑玉薇点了点头,她示意李嬷嬷坐下。
    李嬷嬷便在软塌前的藤墩子上坐了,她习惯性捏捏主子的腿,见无甚浮肿,遂安下心来。
    郑玉薇孕期虽丰腴一些,但因调养得当,倒是不胖,只要不站立时间过长,腿上也不怎么浮肿。
    “嬷嬷,也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情况。”郑玉薇叹了口气,蹙眉说道。
    其实她最想知道,怎么这老皇帝病危这么久,就是不断气,真是吊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只是这种话,哪怕在绝对心腹面前,也是不能说的,郑玉薇在此间多年,深深知道皇权的厉害,某些话,哪怕是死了也不能出口的。
    于是,她便折中一下了。
    但这个答案,主仆都清楚,李嬷嬷是回答不了的。她劝慰主子道:“夫人,早些午歇吧,免得现下睡迟了,晚上便走了觉。”
    郑玉薇点点头,现在是未时,正是她平日午歇的时候,她身子重,多歇息些也是好的。
    得了主子的话,良辰上前,与李嬷嬷一起搀扶郑玉薇,美景则吩咐小丫鬟取来热水。
    郑玉薇洗漱过后,正打算宽衣上床,谁知她耳朵一动,却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行来。
    经过这段日子,郑玉薇对这脚步声很熟悉,来人正是王虎。
    郑玉薇心头一凛,随即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了。
    难道是有消息了?
    李嬷嬷等人也听见了,主仆几人对视一眼,郑玉薇深深呼吸几下,尽力让自己平静些,抬脚急匆匆往外走去。
    良辰美景扶住主子,李嬷嬷已经快上一步,往外头行去。
    郑玉薇刚在首位坐下,王虎已经被李嬷嬷领进来了。
    这位向来老成稳重的府卫统领,此刻一脸凝重之色,他俯身行礼后,不待郑玉薇叫起,便急急说道:“回禀夫人,陛下龙御归天了。”
    几个时辰前,京城里突然响起钟声,沉稳而浑厚的钟鸣足足撞九九八十一下。
    皇帝驾崩。
    蛰伏在城中的府卫数罢钟声,便立即将消息传出城外,接头人一路打马急奔,将消息传与王虎,王虎不敢怠慢,立即奔至郑玉薇这边,通禀此事。
    屋里众人面色皆十分凝重,谁都清楚,最激烈的碰撞,已与几个时辰前开始。
    此事涉及整个宣平侯府,主仆千余口的命运就看眼前,他们无从使力,但同样不能心如止水。
    郑玉薇缓了片刻,见王虎仍未起身,便道:“王统领快起罢。”她见对方站起后,便说:“此事我已清楚,王统领若再有消息,不可隐瞒于我。”
    这种事情,短则盏茶功夫,慢着十天半月,便能尘埃落定。
    王虎沉声应是,然后告退离开。
    接下来,郑玉薇无心午睡,只是她也使不得劲,只得躺在床上,硬闭上眼睛。可惜她思绪纷乱,很是清醒,实无法入眠。
    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与孩子说话,“宝贝,你爹爹在你出生时,应是能回家守着咱们了。”
    孩子及时动了一下,郑玉薇心内柔软,扬唇呢喃道:“你也觉得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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