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到儿子的死,郭伯言的怒火又灭了下去,化成无尽的悲凉与悔恨。王爷骂得对,他是疏忽了,早在发现儿子对安安存了那种心思时,他就该打断他的腿,叫他彻底死心。
    “臣遵命。”闭上眼睛,郭伯言弯腰行礼。
    赵恒冷冷看他一眼,接了妻儿回王府去了。
    当晚,郭伯言一个人在前院坐到夜半三更,才踏着月色去后院找妻子。林氏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背对她脱衣,肩膀宽阔,却隐隐有些佝偻。林氏揉揉眼睛,再看,丈夫又恢复了正常,依然像初遇那年,高大健壮。
    “怎么这么晚?”林氏坐了起来,看着他上.床。
    郭伯言背靠床头,将陪了他十年的妻子搂到怀中,揉着她长发道:“白日听到些谣传,与世子之位有关,我仔细想过了,等祐哥儿办完抓周宴,我便递折子,请皇上立茂哥儿为世子,免得外人乱嚼舌根。”
    林氏身子一僵。郭骁死后,她听说过些流言蜚语,传郭伯言想立茂哥儿,太夫人更偏心二房的双生子,但林氏很清楚,太夫人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或许更偏心最小的茂哥儿,迟迟无人提册封世子的事,是因为郭家上上下下都没忘了死去的那道身影。
    林氏也忘不了,继子才走一年,她根本没想过那些身外虚名,她也不希望郭伯言想,怕郭伯言思子悲恸。
    “茂哥儿还小……”
    林氏想说点什么,郭伯言按住她软软的唇,低声打断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只是平章走了,咱们还要继续过下去,早日定下,早日安各房的心。庭芳那里我会写信,那孩子最懂事,不会介意的。”
    林氏如鲠在喉,欣然接受,显得她无情,继续婉拒,则会加深丈夫的丧子之痛。
    她只能抱紧自己的丈夫。
    郭伯言握住她手,良久之后,他胸膛高高鼓起又落平,呼出一口长气,百感交集。
    五月底祐哥儿抓周,六月初,郭伯言果然上书,请宣德帝封他的次子为国公府世子。
    茂哥儿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五官出众聪明伶俐,宣德帝朱笔一挥,准了。
    消息传到王府,宋嘉宁有惊无喜,心头盘旋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复杂,国公府世子,前世她唤了七年的世子,变成了她的亲弟弟。她感慨两世变故,公主府,得知表哥的世子之位被茂哥儿抢了,端慧公主大怒,冲进宫找宣德帝闹去了。
    宣德帝哪有心情管区区国公府的世子?因为他的御桌上,堆满了大臣请封太子的奏折。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先去吃饭,二更有无待定,吃完在文案通知!
    ☆、第224章 224
    君使臣以礼, 臣事君以忠。
    君臣之间绝非简单的强权与服从。宣德帝初登基,在朝堂边疆实施了一连串的权术, 最终大权在握, 那时的宣德帝政令英明,所以大臣们都服他, 两三个不服的,这会儿坟头可能都长草了。但从宣德帝第一次北伐后,武安郡主、皇叔秦王先后因他而死,后有北疆两次大败于辽、蜀地暴.政民乱, 诸如此类,宣德帝在臣子间再无圣明可言, 外面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
    而造成这种局面, 根本还在于宣德帝专断独.裁, 听不进臣子谏言。一个大臣怕他,两个大臣怕他, 当半数以上的朝臣都心怀不满纷纷上奏时,就轮到宣德帝害怕底下的臣子们了, 只要他还在乎青史上的名声, 只要他不想当昏君,当务之急,就是先平息臣子们的怨言。
    战事结束了, 臣子们都不担心国破家亡了,宣德帝喘气的时候, 他们也得了空闲,开始指责、数落宣德帝的过失,大大小小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两件:第一,宣德帝应自省自查,给朝堂百姓们一个说法,第二,宣德帝老了,体弱多病,为了江山社稷,必须立太子了。
    两座大山一压,宣德帝险些又病倒,焦头烂额的,宣德帝想到了一个人。
    被废了两次的宰相赵溥。
    宣德帝一边放不下当年赵溥反对他继承兄长帝位的旧事,一边又时不时需要倚仗赵溥治理天下的手段,特别是他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帝王在京城惦记赵溥,寻思着如何宣赵溥进京又不让赵溥看出他有求于他,河阳呢,老狐狸赵溥也猜到了京城的情形,便主动送了一封奏折进京,称其听闻皇上龙体抱恙,忧心惦念,恳求皇上允他进京探望。
    宣德帝当然应允,然后故技重施,挑出宰相李鹤一个毛病,腾出宰相位子给赵溥。
    赵溥都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到了这把年纪,赵溥已没了争权夺利的雄心,就是想趁自己还干的动,再替大周做几件事,再怎么说,这江山都是他辅佐高祖皇帝打下来的,宛如他自己的孩子。而赵溥确实有本事,一上任,先劝宣德帝颁发罪己诏,向万民展示了他知错愿改的决心,紧跟着,赵溥又将朝中只会进谗言讨宣德帝欢心的几个奸臣一窝端了。
    宣德帝挺不高兴的,谁不爱听好话啊,不过赵溥是他接回来的大佛,麻烦没有彻底解决前,他只能忍。
    赵溥六月进京,短短三个月,京城百姓不骂皇上了,满朝文武也基本消停了,宣德帝就只剩一件心事,该立谁当储君。
    后宫不得干政,宣德帝不能跟李皇后等妃嫔商量,儿子更不能谈了,如此只剩臣子。宣德帝先挑了两个重臣询问,一个是枢密使李隆,一个是副宰相陆峋。李隆乃李皇后的兄长,李皇后膝下没有儿子,他倒不用避嫌,但李隆也不想惹麻烦,自称愚笨,不敢妄议储君,推诿了。陆峋比李隆还精呢,话说的更漂亮,夸宣德帝乃明君,睿王、寿王谁更适合,宣德帝肯定早有结论,无需他赘言。
    宣德帝真没有,烦着呢。都是亲儿子,老二、老三他都喜欢,绝无偏心可言。至于两个儿子的品德,老二政绩不如老三,但老二至纯至孝,已经被长子楚王深深伤害过一次的宣德帝,格外看重老二这份孝心。
    可是老三文能定国策,武能退外敌,实乃明君苗子。
    江山给老二,宣德帝怕老二治理不好,给老三,又怕老二难受,毕竟他是长。
    左右摇摆,宣德帝将赵溥宣进宫,两个老头子单独坐在殿内,慢悠悠对弈。
    “朕有一事,迟迟难以抉择,你给朕出出主意?”一局结束,宣德帝抱着胳膊靠到罗汉床上,微微眯着眼睛看赵溥,一半真心一边客套地道:“当初跟随高祖打天下的,就剩咱们两个,这事关系大周的千秋万代,朕只信你。”
    赵溥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缓缓地点点头,眼皮下耷,乍一看好像闭着眼睛打盹呢。
    宣德帝捏着一颗棋子,把玩两下,苦笑道:“朕老了,元潜、元休,你觉得谁行?”
    二皇子睿王,字元潜。
    三皇子寿王,字元休。
    赵溥又摸了把胡子,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提醒宣德帝道:“皇上是不是忘了,臣的外孙女是睿王侧妃?”
    看着一本正经的赵溥,宣德帝突然放声大笑,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虽不喜赵溥在朝堂的威望高于他,治理江山的本事强于他,但宣德帝从未怀疑赵溥会傻到用一个外孙女去拉拢皇子。赵溥何人?为了避嫌两个亲生女儿都嫁给了平民百姓,也从不为族中子孙谋求官职,这样的人,岂会为了一个不足轻重的女子耽误江山?
    “说正经的。”擦擦眼角,宣德帝捂着笑疼的肚子道。
    赵溥也不绕弯子,目光犀利地对宣德帝道:“多少年了,臣对皇位传承的态度始终不变,第一,传子不传弟,第二,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皇后无子,睿王、寿王都是妃嫔所出,若论贵,睿王生母乃贵妃,优于寿王,同时,睿王也占了长。至于被贬为平民幽禁南宫的皇长子前楚王,宣德帝与赵溥都摒除在外,不予考虑。
    宣德帝垂眸沉吟。
    赵溥继续道:“臣知皇上顾虑。北疆辽兵败退,看似寿王立功,实则李隆、郭伯言等大将骁勇善战,寿王之功不显。平定南蜀,区区贫农叛军,反抗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换个将领同样能速战速决,寿王之功,在于蜀地造反前的未雨绸缪。寿王有贤才,但睿王毫不逊色,掌管刑狱六年,明察秋毫鲜少有过,论才干,二王不分伯仲。”
    宣德帝无法反驳,心底隐隐也是这么想的。百姓都夸老三比他会带兵,可事实是,老三只是赶上了运气。
    “皇上,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溥低声道。
    宣德帝皱眉:“说。”
    赵溥扫眼门口,神色凝重地道:“假若皇上选了寿王殿下,以殿下的重情重义,臣敢断言,殿下登基当年,必会恢复楚王封号,届时楚王、睿王同朝为官,朝中都有拥护之臣,长此以往,江山恐生乱。”
    宣德帝猛地攥紧了拳。
    他为何贬了老大爵位?因为老大不忠不孝,眼里没有他这个皇帝老子,待他驾崩,老三想恢复老大爵位,肯定要找个理由,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他这个先帝判错了!
    宣德帝气息变重,他绝不允许儿子在他死后,往他身上泼脏水。
    摆摆手,宣德帝让赵溥先退下了,他一人独坐罗汉床,整整一下午,眼睛都盯着棋局。
    十月底,第一场冬雪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宣德帝突然宣旨,擢升二皇子睿王为京兆尹。
    京兆尹,从前朝传下来的规矩,亲王尹京,便等同于准太子,只差一道正式的太子册封诏书了。
    旨意传出宫,寿王府,赵恒站在窗前,独看大雪纷飞。
    早在赵溥进京那日,赵恒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因为赵溥其人行事,两朝都不曾变过,老爷子肯定会劝谏父皇立长。不过,赵恒本以为父皇会直接封睿王为太子,没想父皇还是迟疑了,只给了睿王京兆尹。
    但无论如何,睿王现在都很得意吧?
    赵恒笑了笑,目光穿过重重雪幕,望向远方。
    瑞雪兆丰年,睿王欠他与大哥的,该收回来了。
    ☆、第225章 225
    睿王成了准太子, 朝堂上渐渐起了变化,上朝前散朝后, 与睿王搭话的臣子越来越多。对赵恒倒是没什么影响, 因为他素来寡言,除非政事公务相关, 赵恒从未与任何大臣结多说过一句话,他这样, 臣子们早就自动保持距离了。
    宋嘉宁却忍不住担心。前世她听到谣言, 说是寿王谋害了太子与嫡亲兄长, 这辈子过到现在,宋嘉宁已经能够确定, 楚王出事与王爷无关,至于被害的太子,定是准储君睿王吧?那么, 王爷真是害了太子取而代之的吗?
    如果一切能够按照前世继续, 宋嘉宁就不必担心了, 乖乖等着自家王爷换上龙袍便行。可这辈子变了太多, 宋嘉宁就怕万一王爷有争夺帝位的心, 却因为身边多了她这个变数, 在与睿王角逐的过程中出事。
    日有所思, 夜里宋嘉宁做了噩梦, 梦见王爷像楚王一样,触怒皇上被禁南宫。梦境太不吉利,宋嘉宁白日就更显忧虑了。赵恒察觉, 前思后想,最近只有储君这一桩事会让她忧心,他看宋嘉宁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探究。
    赵恒眼里的小王妃,柔顺娴静,知足常乐,虽为王妃,过得却如寻常人家的夫人太太,从不与他打听朝堂国事,连大臣们升迁选用她都不敢兴趣。今日之前,赵恒也从未好奇过,她对皇后之位是什么态度。
    “这几日,为何烦恼?”傍晚回府,见她坐在榻上出神,都忘了迎他,赵恒记在心上,饭后昭昭祐哥儿被乳母带走了,赵恒将宋嘉宁拉到怀里抱着,看着她眼睛问,洞若观火的黑眸,好像在提醒她说实话,别想糊弄人。
    宋嘉宁不想糊弄他,但也不敢谈帝位之事,示弱地靠到他肩膀,小声撒谎道:“长胖了。”
    声音软软的,希望王爷看在她如他所愿吃胖了的份上,别再刨根问底。
    赵恒笑,大手捏捏她腰,再往上挪挪,检查是不是真胖了。宋嘉宁只想快点转移话题,既然王爷开了头,她干脆闭着眼睛贴到他胸膛,看似在躲他的手,实则故意蹭呢。让她主动可不容易,赵恒的火轻易被她蹭了出来,惩罚般咬.咬她耳朵,赵恒暂且放弃盘问,低头去亲她香香的脖子。
    一番酣畅淋漓,宋嘉宁餍足地想睡觉。
    “看人家升官,不高兴了?”赵恒拨开黏在她脸侧的湿发,哑声问。
    宋嘉宁杏眼茫然,谁升官了?
    赵恒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慢慢描绘她眉,简单道:“京兆尹。”
    宋嘉宁眨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了,忙解释道:“没有,我……”她想找借口,然而对上赵恒深邃的眼眸,宋嘉宁抿抿唇,钻到他怀里道:“我,我只是担心王爷不高兴。”如果他想当皇上,她就希望他如愿以偿,她的王爷能文能武忧国忧民,本来就比睿王更适合帝位。
    赵恒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为他忧而忧。
    “我没有不高兴。”亲亲她耳垂,赵恒柔声道。
    宋嘉宁抬起脑袋,王爷的意思是,他没有觊觎那个位子?
    她的疑问写在那双清澈的杏眼中,赵恒却没明确回答,笑着揉了揉她脑袋,低低道:“国泰民安,妻儿无忧,我便足矣。”
    宋嘉宁好像懂了,又好像……
    “睡吧。”赵恒掩好被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嘉宁点点头,闻着他身上独有的男人气息,安心入睡。
    翌日醒来,王爷已经上朝去了,宋嘉宁躺在被窝回想昨晚,最后得出结论,她的王爷淡泊名利,根本不是喜欢勾心斗角的人,前世的所有污名,都是百姓谣传,肯定是睿王自己出事了,百姓见王爷捡了便宜,就妄加揣测。
    睿王府,宋嘉宁一心为丈夫正名时,睿王妃早就开始做她的皇后梦了。寿王立下那么多功劳皇上都没选他,自家王爷的储君之位必然十分稳固,也就是说,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她的礼哥儿,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
    “我的礼哥儿呦,快点长大吧。”抱起襁褓,睿王妃自豪地亲了儿子几口。
    娘俩正亲.热,外面丫鬟禀报,说侧妃、姨娘来请安了。
    睿王妃嘴角立即翘了起来。从前她不受宠时,睿王妃恨不得陈绣、张氏彻底在她眼前消失,所以免了两个狐狸精的晨昏定省。现在她母凭子贵,成了王府最得宠的女人,睿王妃就重新摆起了规矩,要求陈绣、张氏日日过来给她行礼。
    “领进来吧。”睿王妃靠到迎枕上,继续逗怀里的儿子,只在二女进屋时,她淡淡斜了眼。
    张氏失宠许久了,她身份低,年纪也最大,早没心思争了,老实巴交地做人,不敢得罪王妃。陈绣年轻貌美,怀胎十月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睿王对她心存怜惜,加上陈绣有手段,逐渐恢复了一些宠爱,现在赵溥恢复宰相,睿王对陈绣就更加宠了三分。
    有宠就有底气,睿王妃要炫耀,陈绣直接无视,依然倨傲。
    睿王妃想看陈绣羡慕她甚至因为嫉妒恨她,偏偏陈绣还一副眼睛长在脑顶的样子,睿王妃当然不快,瞄眼陈绣肚子,睿王妃忽然有了办法,晃晃礼哥儿的小手,睿王妃幽幽叹道:“要是那孩子活着,现在应该会走了,可惜啊,不然兄弟俩一块儿长大多好。”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屋里众人都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是说陈绣夭折的那个儿子。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睿王妃一扎到底,陈绣脸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瞪着睿王妃,袖中指甲恨到扎进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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