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也一般走在通往地上的石道的无念真人只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他抬手来抚,抚到了冰凉的湿意。
    湿意是由他眼角流出来的。
    为什么又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他为什么每次从这儿离开都会不由自主地流泪,他明明从没打算过要哭。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心总会窒息般的疼?
    他知道自己曾“丢”过一些什么东西,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是有一种感觉,那于他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东西。
    可是,既是刻骨铭心的东西,他又为何会忘?
    “阿霜”无念真人忽地又呢喃出这个名字,这个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名字,有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失神之间莫名地就唤出了这个名字。
    可他为何会忘了阿霜?
    既然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何又会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即将走到石道尽头的无念真人忽地又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疼,仿佛要撑破头颅的疼。
    他的眼角又有泪流下来,依旧是不由自主,仿佛来自他心底最深处的绝望与悲伤。
    石道下边尽头的地下山洞里,本是明亮得恍如白昼的幽蓝常笕此时变得黯淡了不少,正如纯苓所言,只有无念真人到这儿的时候,这里的常笕才会异常明亮。
    因为妖力有增。
    而她自己的妖力,纵使能日积月累地让这些常笕愈来愈繁盛,可却不能让它们发出明亮的幽蓝光,因为她将她大半妖元的力量给了她的长情,她的妖力已大大减弱。
    可无念的到来却总是能让这山洞里的幽蓝亮如白昼,却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纯苓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想不明白而已。
    哪怕她假想过,可却早早就被她自己推翻了这个假想,因为他是诛妖道士,是望云观乃至这个天下道行最强力量最盛的人,是不可能如她假想的那样的,而她因为被束缚在这满是封印的地方,所有的力量都被封印,她再也不能以妖力感觉得出来什么。
    可在听多了“阿霜”这名字之后,纯苓又想到了她早前的假想。
    若只是寻常人类,怎么可能不受常笕的伤害?
    若只是寻常人类,又怎可能让常笕明亮?
    只有一个可能。
    这个人类身上,有妖元。
    被隐藏了妖息的妖元。
    不是用卑鄙残忍的手段剖来有残损的妖元,而是完完整整的妖元!
    在方才他心中有大恸的时候,这山洞里的封印有些微的松动,她感觉到的。
    而要得到完整的妖元,强行剖杀是得不到的,除非——
    望云观的诛妖道士身上,有妖的妖元,而且还是早就融入了骨血里的妖元,何其可笑!
    *
    望云观,清心阁。
    “师父,师祖他做了什么?”元祁紧张地问无心真人,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师父他”无心男人张张嘴,却又没有说下去,而是又阖上了唇齿。
    他看着窗户外青翠的竹林,眼眸微微晃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一切都那么冰冷黑暗,师父变得不像他的师父,师兄也变得不像他的师兄。
    惨。
    太惨了。
    那一夜,漆黑的夜空中大雨骤降,仿佛瓢泼,滂沱之势。
    那一夜,依旧是他给二师兄送饭,可他因为害怕二师兄那双目腥红得好像疯了一般的模样,他没有第一时间进到剑阁里去,而是抱着食盒呆在门外。
    没过多久,师父和大师兄便来了,大师兄从他手里拿过食盒,让他回去歇着去,可他没有走,因为担心二师兄。
    虽然心有害怕,可他还是喜爱二师兄,还是为二师兄担心。
    那时,他并不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后来他想,若是当时他胆子大一些,道行高一些,是不是就能帮到二师兄了?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假若。
    *
    “你肯认错了没有?”师父站在不过短短一月便大变了模样的无念面前,目光凌厉地看着他,冷冷问道。
    “师父,我没有错。”哪怕英气不再,哪怕浑身狼狈,无念依旧毫无惧色地看着师父,“我不需要认错。”
    本是神色凌厉的师父在听到无念果断坚定的话后脸上忽地露出了伤悲之色来,难过道:“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是望云观的下一任掌门,为了一个妖,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无念毫不犹豫道。
    “别忘了你是一个诛妖道人,是已诛妖为己任的人,可你却爱上了一个妖,就像猎人爱上了自己的猎物一样,你认为自己会有好结果吗?”师父又问。
    “我没有忘记我是一个诛妖道人,可我始终还是一个人,我知道我不该有情爱,可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值得我去爱的姑娘,师父,我这样有错吗?”无念悲伤地反问师父道。
    “可她不是人,她是一个妖!”
    “可妖有好有坏,就像人有善恶一样,师父你又能说这世上的人全都是好人吗?若这世上的人全都是好人,又为何还会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她虽然是妖,可她是一个善良的妖,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是一个值得我去爱的好姑娘!师父,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说到最后,无念痛苦至极,若是他能跪下,他早已给师父跪了下来。
    “妖也分善恶吗?”师父听了无念的话后非但不动容,反是变得冰冷如霜,“你可真是被妖类迷了心窍,不仅为妖类说好话,甚至还为了一个妖类来求我,从小到大你的骨气最硬,从不会求人,如今竟是为了一个小小妖物来求我,无念啊无念,你不过下山大半年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师父,请恕徒儿不孝,可徒儿心意已决,不求师父成拳,只求师父将徒儿逐出师门!”无念又求师父道。
    “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都要与那一个妖物在一起了?”师父忽有撤下面上的寒霜,叹息着问道。
    “是!”无念斩钉截铁。
    师父定定看着他许久许久,才叹气道:“好吧,我答应你。”
    无念震惊不已惊喜不已,“徒儿谢师——”
    “先别着急着谢我。”师父抬手打断了无念的话,“在我将你逐出师门之前,你需答应我一件事情,你做到了做好了,我才将你逐出师门,让你和你爱的妖双宿双飞。”
    “师父你说,只要是徒儿能做到的,定在所不辞!”无念惊喜得本是颓丧悲伤的脸上满是莹亮之色。
    师父看着无念欢喜的模样,慈和道:“你是为师最出色最得意的弟子,做事从来不会让为师失望,这个事情,你一定能做到的。”
    无念激动地等着师父把这事情交代下来。
    雨夜很黑,黑夜里忽然亮起了一道电光,银白的光穿过窗户,照在师父的脸上,让他本是慈和的脸看起来有些可怕。
    只听他道:“杀了那个妖女。”
    “轰——!”电光之后,忽地一声雷鸣,震耳欲聋,让躲在门外偷听的无心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甚至缩了缩脖子。
    无念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父,喃喃道:“师父你说什么?”
    “为师说,让你杀了那个妖女。”师父面不改色地给无念重复一遍,怕他听不清,甚至还做了强调,“杀了迷你心窍的那个妖女。”
    “不”无念睁大着眼,僵硬地摇头,因为惊骇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不,不,不能,不会的”
    师父的神色依旧慈和,可却带着无尽的寒意,只听他用温和慈爱的口吻道:“为师知道你可能会下不去手,所以为师为你事先准备了一样东西,无道,将东西拿过来。”
    “是,师父。”
    在无念惊骇的目光中,无道走到了他面前来,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
    瓷瓶的样子很普通,可无念在看到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瓶时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似的,以致他挣扎得身上的铁链当啷狂响,同时听得他惊恐不安道:“不,师父,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你不能不能让我忘了她!”
    “为师已经给过你机会认错了,你偏不认错,你还是选择那么一个妖物,那就不能怪为师无情了。”师父面色慈和,声音却森冷无比,在哗哗的雨声中仿佛这世上最可怕的声音,“既是如此,就只有让你亲手诛杀了她,你才会老老实实地留在云梦山上,你放心,忘情丹吃下去,你便会什么苦痛都没有,不会觉得杀了她有什么不能的。”
    “不!我不吃!师父你曾答应过我,只要哪一天我想要离开望云观了,你就会让我离开的!不会强留我的!”无念拼命地挣扎着。
    “那是曾经!如今已经不作数了!”师父忽地厉声道,“无道,将药给他喂下去!”
    “不——!”
    “啊啊啊啊啊——!”
    无心躲在剑阁外,看着无道强行将药丸喂进无念嘴里,看着他将无念的嘴死死捏住不让他有机会将药丸吐出来,看着师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冷看着,任无念嘶喊挣扎,他都无动于衷。
    雷声隆隆,剑阁里因为无念挣扎而响动不已的铁链声响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
    无心看着那被束缚在铁链之中的无念像死了似的低垂着头,他死死巴着门框,想要进去却不敢,想要离开却又不舍,便咬牙继续在门外看着。
    待剑阁安静下来的两刻钟后,师父除了铁链上的封印,无道便将无念从铁链中解开了出来,然后将无念的剑递给他。
    无念低着头,接过剑,却定在原地没有动。
    师父这时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又恢复了慈和的模样与语气,道:“可还记得为师?”
    “师父?”无念呢喃一声,有些似懂非懂的感觉。
    “记不得也不要紧,你的所学,为师再教你一次也无妨。”师父的语气里慈父般的怜爱,却又有不容人抗拒的森寒,“现在你要先去做一件你应该做的事情。”
    无念在转身跟着朝剑阁门外走去的师父走时抬起了头。
    又是一道明亮的电光划开了夜空。
    门外的无心瞧见了无念的眼眸。
    只一眼,无心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个收缩。
    因为无念的眼睛,太冷,冷得就好像谁人都不认识似的,冷得就好像没有了任何情感似的。
    又是一道雷声劈下,震耳欲聋。
    这云梦山上的雨,愈下愈大。
    *
    清心阁外没有雨,不仅没有雨,相反还晴朗得很。
    可元祁却觉自己听到了雨声。
    在无心对往事低沉的陈述中感觉到了那一场大雨,冰冷透骨。
    有那么一瞬间,元祁觉得自己从小生活的这个望云观不是一个四季如春的美丽山岭,而是一个牢笼,一个冰冷的牢笼,没有一点这世间当有的温暖与人情。
    “无念师伯他当时去了吗?”即便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即便不是自己的事情,元祁却还是觉到一种难言的恐惧,好像那一场冰冷的夜雨是下在他身上似的,“他去了锁妖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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