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辣江湖 作者:野有死鹿

    俗辣江湖——野有死鹿(83)

    这样罢,李冬青说,如果说雪满出事了,我就去救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杀了刘彻,然后也自杀算了。如果他把王苏敏救回来了,那你就当咱俩今天什么也没说过。我还是这世上最信任他的人。

    火寻昶溟:完美。

    第87章 剑起江湖(十六)

    这是第几天?

    王苏敏被日光照醒, 阳光很好, 夏天的北方阳光毒辣干燥, 他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一眼。

    这是第几天?

    王苏敏不大能记得了,也许有七八天了。

    黄金台上插着一根桅杆,上头绑着个人,那人头发蓬乱, 面色红黑,嘴皮干得暴起一层皮,喃喃地抬头望着天。

    黄金台四面围了几百人,不出百米, 弓箭手额箭对准他,王苏敏微微皱着眉头,被这到底是第几天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台下慢慢地走来一个佩刀的男人, 打开葫芦嘴,给他泼了一脸水,王苏敏的头垂下去, 看了他一眼。

    郭解说道:李冬青什么时候来?

    王苏敏:你问我?

    郭解:唉,还能坚持几天?

    王苏敏又问:你问我?

    他低头看着郭解,也没什么话说, 郭解也同样没什么话说。但是郭解就是来说话的, 他必须得说。

    郭解:如果明天再不来人救你,你可能就得死了,这么暴晒, 人活不过五天。

    所以这是第四天?王苏敏在心里想。

    郭解道:你这是第七天了。

    你觉得李冬青会来吗?郭解问道。

    王苏敏脸上有红斑,让他皱眉的时候有些疼,他就不怎么皱眉,但也懒得开口说话。

    郭解道:多少说两句话,我好回去交差。

    王苏敏道:嗓子疼。

    郭解看了他一眼,给他灌了一口水,又把葫芦拿开了。

    郭解又问:李冬青到底会不会来?

    王苏敏没感觉好受多少,随口打发了一句:不会。

    郭解端详着他的神色,奈何自从他开始生晒斑之后,王苏敏这两天没啥表情。

    一个个都当烈骨,郭解说道,有意思吗?

    王苏敏没搭理他,这是就算是嗓子好着,身体舒服也懒得搭茬的话。

    郭解看了一眼四下,低声说道:如果他来,那就是死路一条,你知道吗,趁早说点什么,皇上可能还能饶你一命。

    王苏敏一撩眼皮,很随意地看了他一眼。

    郭解这辈子和很多人打过交道,皇帝、公主、宰相、太尉,以及现在闹得满城风雨,翻了个天的李冬青和宁和尘之辈,他都认识,他认识李冬青的时候,李冬青还是一个连基础刀法都不会用的少年,认识宁和尘的时候,宁和尘还是个只会隐忍的孩子。

    后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变了,只有他还活得好好地。没人用这种目光看过他,一个小小地,在江湖上甚至没有任何名号,一个平凡的男人,用这种看蚂蚁的眼神看他。

    郭解立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

    他又看了一眼王苏敏。

    这个男人是金附灵抓来的,在武都杀了八十多个江湖人,勉强把人给压制住,金附灵毫发无损,将他压回了长安,送到了武帝的手上,武帝大喜。

    王苏敏身上什么也没有,没钱,没信物,浑身上下一匹马,几块干粮,一块石头。他被抓回长安的时候,武帝问他的名字,他说了,武帝甚至不记得这个人。

    郭解还在想,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看不起自己?

    他也就这样问了。

    王苏敏嗓子干哑:没有的事,不要这么敏感。

    郭解笑了,说道:我猜也是,毕竟现在绑在这里的是你,站在这儿的是我。

    王苏敏缓慢地用干涩的喉咙说道:天热,回去歇着罢啊。

    郭解:陪陪你,认识个朋友不容易,顺便给你挡挡太阳。

    他上前一步,把上午的日头挡住一小半,王苏敏上半身还暴晒在阳光下。

    郭解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被抓的人是宁和尘,你觉得李冬青几天会来救他?

    王苏敏没看他。

    多说不出三天罢?郭解说,但是七天了,他还没来。你真是他朋友?

    王苏敏:假的。

    郭解笑了。

    这是什么英雄好汉?郭解说,他难道不知道你每天过得是什么日子吗?还是说知道,但是就是不来?

    王苏敏扬起下巴,看了眼他手里的葫芦:来,喝口水。

    郭解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挣扎了一会儿,把葫芦口打开,灌了他两口,王苏敏咕咚咕咚咽了两大口,但进了嗓子眼里,蒸发了,像是没喝过。

    王苏敏喝了水,示意你可以问了。

    郭解道:李冬青到底想干什么?

    王苏敏:天下太平。

    郭解嗤笑了一声,问道:什么算是天下太平?

    皇帝不会把江湖人绑在黄金台上。王苏敏迎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微微眯着眼。

    尽管他在太阳下受苦,他也不憎恨太阳。

    人生路走到这一步,王苏敏也无话可说,他在低头看一眼郭解,确实觉得人是可怜的。

    他低声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慢慢地,他唱了起来: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郭解仰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王苏敏停下来,低头看着他:没听过吗?

    郭解:没有。

    可以听听,王苏敏说,郭解,别在意我看不起你,就像我也不在乎你看不起我。

    王苏敏说:你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会来救你的人,我也没有。

    郭解沉默了。

    他想听的可能并不是这个,他打量着王苏敏,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寡言的男人。

    他也许想听王苏敏骂他,想听王苏敏羞辱他,骂他是走狗,是不要脸的渣滓,是跪在权贵下的一条狗,他想听的也许是这种话。就像是江湖人骂他的那些话。

    但是王苏敏没说什么,王苏敏什么也不说。

    王苏敏如果骂他,他可以为自己说些什么,说人都有自己的路走,说这世上总要有人去当走狗,他聪明地看清局势,想留在长安,为活命而奔波并不可耻。但是王苏敏不说,他准备好的这些话就好像突然变成了毒药,在他腹中咕咕作响。

    李冬青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带着高深莫测的脸,好像谁也无畏死亡,好像谁都可以下一面慷慨赴死。但是郭解猜,没人不怕死,越装作不怕死的人,心里越怕。

    他平静地王苏敏:你有什么遗言吗?

    王苏敏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短暂地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

    没有遗言,没有。

    长安,长安,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长安是什么意思?在汉语里,是一直平安的意思。在汉人的眼里,这是个吉利、繁华、高贵的地方。

    王苏敏来了这里两次,都是受罪。王苏敏今年二十七岁,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入长安。

    王苏敏是鲜卑族,他从小知道他是鲜卑族,而且是鲜卑族中的贵族,他在单于庭长大,父母死得早,他又瘦又小,脏得像个泥猴,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不讨人喜欢。

    单于庭里走两步都能碰上三个太子,他一直也没能融入进那里的那些孩子群中。那些孩子都不大喜欢他。休斜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金附灵,和他年纪相仿,王苏敏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和金附灵玩起来的了,金附灵非常喜欢找他玩,半宿半夜地不回家,在他的帐篷里和他玩,那时候好像就和男孩子们爱玩的东西不一样,金附灵喜欢扮演他娘亲,喜欢假装是他的未婚妻,有时候也是他的好朋友,也会和他拿着剑比划。

    王苏敏那时候就感觉出,金附灵好像是和其他的男孩有些不一样的。他不喜欢弯刀,喜欢剑,不喜欢不束发在草原上乱跑,他的靴子总是干干净净地。

    王苏敏没有别的朋友,他只能珍惜金附灵,他沉默寡言,所以也不会说出金附灵的秘密。这可能也就是金附灵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王苏敏十岁的时候猎到了第一匹狼,那天整个队伍里,一共去了二十六个人,王苏敏很清晰地记得,只有两个人猎回了狼,王苏敏在雪窝里差点被狼牙咬断脖颈,他撕碎了那匹狼的嘴,翻过身用瘦弱的身体压在狼的身上,把刀顺着狼的眼窝插进去,碰到了骨头,他两只手抱着刀,狠狠地压着刀身,把刀没入狼的头里,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他驮着这匹狼,跟着队伍,回到了部落,大家各自回家了,金附灵还是个少年,站在雪地里看着王苏敏笑了起来。

    金附灵手放在腰间的剑上,说道:父王说,只有你和他猎到了雪狼。

    王苏敏第一次有人接他回家,他从马上下来,说:送你了。

    金附灵惊喜道:真的?

    王苏敏点了点头,把狼拖下来,扔在了他的脚边,这是一匹母狼,非常肥硕。草原男儿就是要打狼,真正的男人都有一张自己的狼皮,是他们自己猎的,王苏敏一直也没有,他把皮送人了,自己后来再也没有去打过。

    金附灵用狼皮做了围领,厚重暖和,灰白的皮毛把他的半张脸遮住了,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他是白皙漂亮的小男孩。

    十岁之后,王苏敏就开始干活了,奔走在草原上,有时候出去驼货,有时候只是巡视,走一次大概是一两个月。每次回来的时候,金附灵会在单于庭前等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少年,长到了十七岁。

    王苏敏想要成亲的那段日子,草原上有喜欢他的姑娘,也有他喜欢的姑娘。当时有一个叫桑兰的女孩喜欢王苏敏,他时隔两个月回来,桑兰扒在他的车上,问有没有给她买的东西。王苏敏笑着给了她一对小小的太阳纹发簪。当着金附灵的面。

    金附灵一整天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晚上的时候,进了帐篷迎面甩了他一巴掌。

    王苏敏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没法解释,也没法求他放过自己,没法说自己不爱他。他少年时比李冬青懦弱很多,不敢得罪金附灵,而且昏暗的灯光下,金附灵涨红的脸色,也是美的,不比白天的姑娘差,他伸手把金附灵的衣服解开了。

    就是这一年,休斜王突然间反了,莫名其妙地就反了。大单于眼皮底下没有秘密,整个草原都是他的地盘,他什么都知道,王苏敏每日在草原上,他们的队伍将每个氏族的消息交给大单于,其中也有休斜王举兵造反这件事。

    王苏敏知道这件事有人去办了,会传到大单于的耳中,但不是他去,他还在行进的队伍中,在这里逃跑是死罪,这辈子没办法回到单于庭里。他想回去了之后告诉金附灵,但一走就是两个月。

    也许就是没把金附灵当回事,没把他爹当回事。年纪小的时候太不是人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回去的时候休斜王已经被浑邪王杀了,留下了他的两个儿子,金附灵从小没有吃过苦,他当时已经无路可走了,吃了两个月的苦,金附灵等到了他回来,可能当时他已经知道,王苏敏没把他当回事,在他最难的时候没有选择他。他当时还是希望王苏敏能多少保护他一些,他想离开草原,问王苏敏能不能送他一程。

    王苏敏没同意。他是有很多理由的,金附灵没必要一定离开这里,大单于没打算杀了他们兄弟;他不能走,送走金附灵,他也没办法再留在草原了,但他刚在这里有所作为;而且也逃不出去的。总而言之,很多理由,他觉得这是愚蠢的决定。

    金附灵当夜看了他一眼,痴痴笑了,转身走了出去。王苏敏拉了他一把,金附灵转过头,把脖子上的狼皮扯下,扔在了地上。

    他记得当时金附灵说了一句话,但是说了什么却总也想不清楚了,好像是说希望你平步青云,也好像是说就当我瞎了眼。或许是都说了。

    金附灵自己带着自己的弟弟跑了,听说去了长安,归顺于皇帝,封了个高官,过得很好。

    但那都是后话了,王苏敏听到的版本是金附灵死了,让狼吃了。

    那之后,夏天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孩好了,险些娶了那个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好像没有多么喜欢他,他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可能只有金附灵喜欢过他,带着真情的喜欢过。

    冬天的时候,他趁着一次出发路过云中,逃出了队伍,第一次踏入中原。他不会汉语,也不懂汉人,一路进到长安,几次差点丢了性命,路上才想,金附灵是怎么到的长安?一路上受了多少苦?

    其实他当时心里没有几分肖想,就是想打听打听,他到底还活着没有,解一解心头的渴。他知道金附灵应该是厌恶他,所以没打算留在长安,但是没想到金附灵压根不是厌恶他,而是恨他。他见了王苏敏两面,第一面是在府上,他下朝回家,第二面是在狱中,他让王苏敏去死。

    确实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不去死?这么一句话。

    王苏敏对这件事记得还是挺清楚的。

    反正人如果自私,就是会做出很多恶心的事情来,这些事都能找到些好听的借口,如果还有点良知的话,自己也会觉得牵强。他本来也能挺胸抬头地过一辈子,他这辈子毁在十六岁了,十六岁时犯了错事,辜负了人的真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他从月氏回中原的时候,甚至没敢进长安,走了武都,却还是碰见了金附灵。很多年过去了,王苏敏活得越来越不像人,他却活得越来越好,漂亮得体,像个汉族贵族。

    王苏敏心里是高兴的,是舒坦的,这是命运正常的走向,他该落得如此下场,让看客也心里痛快,恶有恶报,理应如此。他杀了不少人,本来不至于被抓住,但一抬眼看见马上坐着的好像是个故人,就随手把刀扔了。反正是欠他的,只能拿条命来还了。

    这是第七天了,王苏敏想,估计也该解气了。

    王苏敏没指望谁来救他,他还打算挺一段时间,让他解了气再死。

    郭解问:你有什么遗言吗?

    王苏敏没什么该托付的事情,人走到这一步了,当真就是没有可托付的人,没有可托付的事,这辈子活得确实是不太好。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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