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夏河比武时一样的笑。只是这地方再不是那个温柔华奢的南京,而是寒凉荒芜的塞外;这笑,也再不是快乐轻松的笑,而是悲痛绝望的笑;这人,自然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在这战场上,这声声泣血的笑,竟比惨叫同血液更为怖人。

    混战中,一支银枪穿透了秦淮的胸膛。一朵血花在亮银的枪尖上绽开,随即无力地溅落在地。秦淮用尽全身力气,用碧血狠狠穿透了面前敌人的胸膛,再用力拔出。随即,他把碧血用力往地上一扎,堪堪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秦淮眼前渐渐模糊,鲜血不断从他紧抿的唇边流出。此时,秦淮的耳边异常的安静,他明白他刚才已经将战场上最后一个敌人杀死了——尽管鞑靼的大部队还在赶来的途中、尽管他已经不可能活着回去。但他杀死了所有敌人,就等于保证了回去报信的士兵的平安到达。他相信,他的副将会代他带回胜利!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那大概是,没有和夏河再多相处些时日吧……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秦淮脑海中出现了一张意气风发的脸。那是少年时的夏河,是夏河都不知道的、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夏河刚十三四岁,正当皇家狩猎的时节,夏河随老皇帝一起前往狩猎场狩猎,刚从战场上归来的秦淮也在受邀之列。

    那时的夏河还是个半大孩子,虽在宫中长大,但由于为人低调,身份特殊,没有过多的卷入继承纷争。太多阴暗、沉重的责任还未加诸于他的肩头。那时的夏河一身利落装束、一柄锋利长剑、一匹骏烈好马,锋芒毕露,意气风发。在阳光下的俊俏模样格外耀眼。像一束炽烈的光芒闯进秦淮的世界……

    多年以后,故人重逢,物是人非,就连秦淮,一开始都没认出他,直到他道出自己的名姓……

    秦淮这才发现,他曾见过那么多不同模样的夏河——轻浮的,安静的,脆弱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发现他爱的始终是那个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他始终怀念着那个在父亲的庇护下冲杀的少年兵士一样。

    “耀华六年二月廿日,瓦刺残军与鞑靼先锋联合,重创中军左都督所领追击轻骑,一队轻骑,除数报信兵士外无一幸存。左都督为保报信兵士突出重围,力战殉国。然敌军五千余人亦全歼。”

    赵彭悄悄抬头看向坐在案台后的夏河,猜测着他在看到这份军报后的神情,他甚至很恶意地想看到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就连笑也是冷笑的指挥使因挚友的过世露出的悲痛表情。然而事实却注定要让他失望。夏河只是漠然放下军报,起身、披衣,按时离开了北镇抚司。

    赵彭正失望着,竟也忘了避讳,就直直盯着走过来的夏河看。

    当他们擦身而过时,夏河突然看了他一眼。赵彭顿时感到一股寒意直刺心中,震惊得不敢动弹。

    待到夏河走出门外,赵彭还久久不能回神——他从未想到会在夏河眼里看到那种眼神——那种,只有被关在诏狱暗无天日的最底层,死不了,也出不去的囚犯才有的充斥着黑暗与绝望的眼神。

    而此时,离开北镇抚司的夏河,却并没有往他惯常回家的那条路走,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那是左都督府的方向。

    “夏大人。”绿儿的声音有些哽咽,红着眼眶,低着头。

    夏河抿了抿唇,眼里流露出几分痛苦和不忍,却没说一句慰的话,只是轻轻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权当应声。府里静地怕人,莫说人声,就连平日里常见的鸟叫虫鸣,都泯然无迹。夏河身处于早春温暖的阳光下,却只阵阵发寒——因为那个真正能带给他温暖的人,已不在了。

    这府自从主人远征,便陡然沉寂下来,少了许多生气。然而那些人,那些物总是在的,皆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等到那一天,必将重新恢复生机,焕发光彩。

    可现在不一样——死寂总是同沉寂不一样的——它死了,真正地死了,不可能再有复活的机会。虽活了,它便也不再是它了。

    这府已被抽离了灵魂,变得死气沉沉。

    “让大家散了吧,这府,是没必要留了。”夏河语声飘忽,一时间绿儿也分不清——这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只是夏河的自言自语。

    翌日,左都督府的家丁仆人尽数遣散,夏河并未亏待他们一分一毫,能拿走的财物,都让他们拿去分了,只是分了多点给绿儿,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尽心服侍的报答罢。没人对夏河来主持这些有异议——秦淮孑然一身,在偌大的都城,唯一有资格为他操持这些身后事的,竟也只有夏河这个挚友了。

    等到所有人都散地一干二净,唯独夏河丝毫无离开的意思——翌日正值沐休,他留得理所当然。

    一整日,夏河就像个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般,在亭中、武场、书房、卧房以及前厅,在每个留有他们宝贵回忆的地方不住地游荡。他拼命地想要牢牢抓住那些回忆,最终却无力地发现——没了现实作依托,那些回忆便是水月镜花、手中流沙,摸不着、留不住。

    最终,夏河再也走不动了,回到前厅,颓然跌坐在地上。

    他手中紧紧攥着这些天来秦淮寄与他的书信,不住地喘气,忽然又像是惊觉了什么,忽地放开了手。他看着被他捏得微皱的书信,慌忙伸手去抚。一遍又一遍。他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那书信明明已经很平整了,可他总觉得不够。非得伸手一遍遍地去抚。

    夏河一面抚,一面颤抖着已苍白至毫无血色的双唇,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声音里甚至带着隐隐的哭腔。

    他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说对不起。他只是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抚,轻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前厅里,像极了轻声的哭泣。

    过了很久,夏河终于停止了这近乎疯狂的举动,愣愣地看着那些信。那遒劲的字迹,让他恍惚间想起了数月前他在秦淮房中看到的屏风上的那行字:“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夏河喃喃念着,忽地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入骨。

    之后的一个月,夏河都好像没事人般照常做着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要说有什么反常的,大约便是他处置犯人时比寻常更狠了些,旁的便再没有了。

    但这只是外人所见,没人知道,在每个不眠夜,夏河是怎么穿着那身秦淮留与他的麒麟服,在温暖的晚春中瑟瑟发抖。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日渐消瘦,却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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