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恋人[未来] 作者:里德先生

    废弃恋人[未来]——里德先生(79)

    尤金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微微抬起了下颚。

    我试过,迪德。我试过。

    出口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迟到了许久许久的歉意。

    我真的努力过了。我只是没有办法。

    彼时十二岁的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却最终抵不过一句轻巧的不要回来。

    从来如此。他用尽全部的努力,依旧没有办法,无能为力。

    眼泪砸在汤碗里,交融得无声无息。迪特里希看着那滴眼泪坠落,最终低下头,将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抵向了自己的额头。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夜晚。

    洗手间的龙头下,尤金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双手,认真而仔细,甚至连指甲间的缝隙都顾及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反复的动作,原本应该被焦油熏黄的指尖看起来依旧是干净的麦色,并没有沾染上任何烟渍。

    被清洗干净的双手擦干了,尤金拉开镜子背后的药柜,从一字排开的棕色小瓶中拿出剩下半瓶的那支,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一起捏在手里。

    他推开卧室的门。

    和狼藉的客厅相反,这间屋子安静,干净,窗户大开着,将香烟的味道散尽了。白色的床单没有任何褶皱,平整地贴合在双人床上,缺乏有人住过的痕迹。

    籍着明亮的月光,可以看清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之上,有一方放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狗挂件。它有着蓝色的眼睛,浅米色的毛皮,现在被小心地放在了枕头的下缘,胸口以下被薄薄的毯子盖着,两只短短的爪子放在了毯子的上面。

    尤金在床边跪下,伸出手去,用中指的指腹,轻之又轻地触摸着小狗的头顶。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不愿在其上留下任何最细微的脏污或磨损。

    然后他收回手,静静地看了它半晌,这才收回了视线。

    被他拿来的药物和注射器就在脚边,尤金没有表情地撕开后者的包装,再咬掉针头上的盖帽。镇定剂被吸入针管,他拉起自己过于空荡的袖管,将针头对准了自己已经结满了血痂的肘弯。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了的瓶子和注射器推远了。如之前的每一夜,他没有上/床的打算,仅仅是扯紧了前襟,在床边的地板上蜷成了一团。夜里比白日还要更冷一些,他将自己的双手交叉着覆盖在上臂上,仿佛一个给自己的拥抱。

    月光落在他光/裸的双脚上,再照亮他一半的侧脸。

    记忆里,在一个同样有着明亮月光的夜晚,有人向他伸出了手,用小指和他的小指相纠缠。

    那个人向他微笑,对他说,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眼泪无声地从左眼流入右眼去,再一直没入到发丝之间,像是一个潮湿的,从未发生过的吻。

    他闭上眼睛,陷入到了不会有梦境的昏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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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剃须泡沫挤在了胡茬渐长的下巴上,被指尖一点点涂抹开。沾了水的刀片划过轮廓分明的下颚,推过的地方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肤。

    约书亚弯下腰去,一手将尤金的额发拢在脑后,一手拿着剃须刀,小心翼翼地为后者刮着胡子。

    你把头侧过去一点,嘴巴,嘴巴朝向我。毕竟不是自己的脸,操作起来总是有些怪异,约书亚的手肘抬起放下,仿佛在做什么不拿手的实验。被摆弄的尤金坐在椅子上,眉毛略微蹙了蹙,最终还是照做了。

    数分钟后,温热的毛巾抹去了尤金脸上残留的泡沫。约书亚将这张脸仔细审视一遍,确认不见了任何胡茬和伤痕,这才将刀片冲洗干净。尤金的眼神一直跟着约书亚的手,看着对方将刀片小心地包好了放进口袋,表情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已经和约书亚强调了很多次,他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然而他的两个临时监护人迪特里希和约书亚却在这件事上忽然统一了战线。改变最先始于他身边的武器被一件件收走,在那之后,他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办法再在网上订购刀片和酒精。两个滥用特权的贵族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选择将这些东西从他的生活中禁绝了。更好笑的是,他们同时会主动将镇定剂和烟草送上门来,似乎过于理解他对后两者可怕的依赖。

    面对这样的安排,他或许应该觉得愤怒,然而他根本没有半点支撑这种情绪的力气。他只觉得滑稽。挂在浴室里的毛巾,可以轻易打碎的窗户,通向阳台的推拉门如果他真有那样的打算,他的手边充满了便利的,能够让他一了百了的助力。

    迪特里希和约书亚似乎都不了解,他的意愿和他的选择并不需要统一。他想结束这一切,但他答应了肖活下去。后者远比前者重要得多。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现在放任了约书亚像装扮娃娃一样给他套着衣服。十二月已经到了,他此时的体型过于单薄,原先能轻易撑开的衣服往外一走就疯狂地灌风,只能多叠几层。真说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出门的意愿,偶尔的放风都是被扯出去的,好比今天。

    约书亚弯下腰,从下到上地给尤金系大衣的扣子,脑子里满是对于这次出门的盘算。尤金的头发长了应该剪了,不合身的衣服也需要换一换。之后该是好好地找个地方吃个饭,能看到风景的地方最好,但绝不能对着某个不能提的方向。他想着想着,手上的扣子系到了头,抬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尤金消瘦却依然英俊的脸,不由得就是一愣。

    他认识尤金超过十年,从来没敢在这个人的面前强硬过,连敢出手的调侃都是事先掂量过的,从骨子里透着小心和卑微。或许是因为当初被尤金救下的雏鸟情节,他对尤金总是抱着些难以言明的崇拜和憧憬。这样的感情日积月累下来,在他和这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

    然而自从肖消失以来,他熟悉的那个尤金便仿佛坠下神坛的塑像,碎成了一地失魂落魄的碎片。这样的碎片没有光亮,没有生气,更称不上耀眼。他勤勤恳恳地想要把这个人再次拼凑起来,然而面对着此时的尤金,他忽然想起,这些碎片同时也可以被轻易地围拢在掌心,藏在他口袋的深处。

    这样的想法说不出的怪异,让他的手心都出了汗。他想要挪开眼神,便逃也似地看向了尤金现在目光所对的东西。然而等看清了视线尽头的东西,他顿时仿佛被烫伤一般地低下了头一本残破的诗集躺在客厅的边桌上,如同他最早先交还给尤金时一样。尤金从未动过它,这个屋子里四处散落的狼藉却绕过了它,仿佛上面凭依着谁不可亵渎的灵魂。

    尤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抱有情绪。金色的眼睛调转了所对的方向,尤金低声地说了一句走吧。

    柔和的爵士乐缓缓奏着,尤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背后无夜之地令人醉心的夜色仿佛和他无关。他的头发剪短了,椅背上多了新的外套和围巾,若是忽略掉他突出得过分的锁骨肩脊,单从外形上看,他几乎和几个月前不差几分。约书亚不敢看他的脸,只絮絮叨叨地谈着一些工作上的事,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回应。

    说到大事,约书亚顿了顿,斟酌之后,还是把接下来的句子出口了:议会通过了对司松和季耶夫的弹劾。司法部那边据说有了证据,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之后会被革职审查,根据起诉的名目,或许还有可能入狱。

    尤金的动作顿了顿。这是他少见的,对于外界的反应。约书亚充满希冀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一句发动战争没法定罪。

    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过似乎有人把他们逾权违宪的证据打包送上去了,看上去像是要来真的。

    尤金没再给出什么回应。约书亚忽然就有些难过起来。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撤销,让迟到的正义显得脆弱又单薄。他捏了捏手中的叉子,用迟疑的语气道:我准备正式从政了。

    尤金没说话。

    军方出了这么大的变动,三将制度肯定要从根本上起变化。将军是愿意放权的,今后议会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约书亚的表情很认真:既然如此,我要是进入议会,以后才能更好的支持到她。贵族里的亲民派太少了,罗斯柴尔德家要是能做出表率,估计其他几个大家族也会跟着考虑一下。

    尤金静静地听着。

    约书亚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抱歉,都是些无聊的

    你可以做到的。尤金打断他,声音很低,却没有犹豫。我知道。

    用餐结束,约书亚将尤金送回了家,一路上的脑子都是乱而热的,怎么都理不出来个头绪来。他觉得自己正要迫近一个糟糕的,绝不能被触碰的答案,心脏却兀自鼓噪着,低下又卑劣。等到终于回到自家的宅邸,他恨不得直接跳进喷泉池里,好让自己冷静一下。出门迎接的管家体贴地接过他的外套,想要去解他的武器带,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快要憋死的约书亚随便低头一看,顿时整个人像被浇了冷水一般清醒过来。

    他的佩枪不见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是在他们出门之前还是之后?最重要的,它是被尤金故意拿走的吗?

    恐惧于最糟糕的那个可能性,约书亚劈手夺过管家手中的外套,重新冲进了夜色之中。

    尤金坐在餐桌前,头顶的灯光落下来,罩着他,也罩着桌上的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将右手中指穿进了扳机扣,在桌上徐徐地转动着。这是约书亚无意间留下来的东西,现在却仿佛成了某种冥冥之中的信号,要悄然地把他往某个方向扯。

    只可惜他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在这种地方迟疑。

    他将口袋中的终端拿出来,想在最近联系人中找到约书亚的名字。然而这样的动作为他带来了一个没有预想过的结果几个熟悉的字母静静地躺在了这个名单的第四位,在他毫无防备时,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shaw.

    大概是生活中与他联系的人太少,两个多月过去,这个名字也一直没有被其他人覆盖掉。尤金看着面前的屏幕,清醒地体会着捅向自己胸口的刀子。

    除了静静睡在卧室的小狗挂件,他对于其他肖存在过的证据都带着畏惧。他需要小狗陪伴他,把他从让他疼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孤独里拽出来。但是其他的东西要是看多了,总像是鲜明的提醒,提醒他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因此他打定主意将这些东西一一回避了,浑浑噩噩地坐在失控的痛觉里,等待着自己彻底麻木的一天。

    这样的流程他此前经历过一遍,现在本该驾轻就熟;七年前,他将所有和6号有关的东西放进箱子里锁上了,现在他或许可以重复同样的手法。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错得不轻,因为和6号不同,肖留下的东西,少得不值一提。

    一个挂件。一张照片。一枚戒指。一朵夹在书里的干花。以及现在留存在终端里,一个简单的名字。

    比起将这些东西封存起来,他反而更害怕将它们聚拢了。这些单薄的遗物仿佛在残忍地嘲笑他,他和这个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了。

    尤金捏了捏自己的拳头,他的手抖得厉害。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将手指移动到了信息栏,最终点开了来自于肖的消息。

    你在哪里?当然行李已经放在楼上了马上回来这个终端是他在离开绿星时从延森那里拿来的,在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和肖形影不离,并不怎么需要用终端联系。所以这些留存下来的句子统统缺少温情的叙述,全是断断续续的短句。

    然而每一句话都能让他清楚地想起对应的一帧帧画面。

    在市集的入口,显眼的肖低头键入着信息,刚发出后便撞见自己,因此在抬头的时候笑得松了一口气。

    这是肖对于他任何提案的回应,迅速,果断,欣然。每次在他定下行进的方向时,肖都会理所应当地握住他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说着走吧。

    每当停靠在新的港口时,肖都会在他检查舰船时将行李先一步搬往住处。他记得当自己推开房间的门,肖会从后将他抱着,和他在床上跌作一团,笑着胡乱地吻他。

    有些时候,肖会在他出神做事的时候悄然离开,然后带回来又被他遗忘了的午餐或者晚餐。这样的来去总是很快,只有极少数的时间里,他会蓦然反应过来。而面对他的问询,肖的回应总是这样马上回来。

    肖总是说到做到。他每一次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来。

    尤金终于明白了自己点开这些信息的理由。

    比起被这些信息刺痛伤害的惧怕,他更想他。

    他一直很想他。

    尤金抬起头,眼睛圆睁地望着天花板,硬生生地逼退了自己的泪意。这并不容易,他到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将眉头皱得死紧,抬起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鼻根。

    到了最后,他终于可以缓慢而深地呼吸,退出了信息的界面。情绪上的动摇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做些什么,手指在终端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最终停留到了一个他从未点开过的图标上。

    非常奇怪,在他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系统却显示他存下了一篇笔记。

    这绝不是他会使用的功能。尤金鬼使神差地将它点开了,然后在看清内容的瞬间,觉得有誰死死地攥紧了自己的胸口。

    约书亚来的时候,尤金正低着头坐在灯下,嘴里叼着烟,眼眶是红的,唇角却是一个微笑。

    他没有抬眼看约书亚,只是随便用手点了点放在一旁的枪。

    拿去吧。你忘在这里的东西。

    约书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眼前的尤金和之前不一样了。尤金正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一张照片,最终抬起头,对着约书亚扬了扬下巴,吐出一口烟:帮我找个相框,我想把它挂起来。

    约书亚不明就里地看了一眼,然后近乎悚然心惊地发现,放在尤金手中的,赫然是一张堪称雷区的和肖的合照。烟灰自尤金唇边扑簌簌地落往腿上,再被全不在意地拂去。尤金嘴角的笑容漫不经心,眯起来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要好点的。留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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