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作者:明月倾

    长安少年游——明月倾(98)

    其实萧栩没有风寒,早在一年前,他就开始刻苦练习骑射兵法,早就为从军做好准备,怎么可能这么几天就累倒了。他不出现的原因,和当初他的兄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原因一样。

    他要找到言君玉,但更要言君玉好好活着。

    大战在即,他不知道言君玉这样不愿意见他。看到敖云那名字他就有预感了,再加上两次避而不见,再傻也猜到了。所以第三次他主动避让,没想到言君玉还是没出现。

    身边內侍看出他的心情不好,建议道:塞上虽然粗野,但也有些粗犷的景色,爷出去散散心、打打猎,别闷坏了。

    萧栩被他说得想笑,监军不是来玩的,还去打猎,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不过他常年蛰伏,身边的人是一点对权谋的嗅觉都没有的,都是闲散王爷该有的随从,连聊聊局势也不能。午后无事,他在营里逛了逛,发现逛到哪都是一片紧张,索性出了营地,带着几个随身的侍卫,沿着河滩走走。刚下过一场大雪,河滩上的芦苇全部枯了,像古画上的景致。他打着马沿着河滩逛了一阵,看到一处破败的码头,木头的拴船桩上落满了雪,

    一片枯黄和雪白中,忽然露出一抹红色来。

    最开始他几乎没认出来,因为那人身量高了许多,穿的也不是燕北的旧战袍,而是一领靖北的红袍,剑袖胡靴,整个人无比挺拔,靖北的腰封宽大,好佩刀,是一把柔韧修长的好腰。

    军旅粗犷,他墨黑头发全部编了上去,一根红色发带束住,整个人像一棵树,衬着雪光。那张脸是英俊利落的青年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仍然跟当年一样漂亮,看见萧栩的那一愣,也仍然跟当年一样呆。

    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乡遇故知,虽然其中夹杂着旧事无数,但到底是值得一笑的。他已经有了从容有担当的青年模样,都说他像敖霁,也确实是像,天下再没有第三个人会有这样潇洒又坦荡的笑容。

    但他眉目间的那股神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像小牛犊一样的神气,还有牵着马的那种爱惜的样子,仍然是他的小言。

    我真不是躲你。他这样笑着告诉萧栩:我是要花时间推算出靖北的结果。

    该问问他过得怎样的,但答案已经在这里了。他是回到海里的鱼,放归天空的鹰,枝枝叶叶都带着阳光,陈年往事的阴影都成了他的点缀。

    那你算出来了吗?萧栩问他。

    还没有,还有许多变数。

    什么变数?

    察云朔。言君玉这样告诉他:还有你。

    他没有说谎,他不像卫章,卫章锋利,格局却小,只执着于小处的输赢,天赋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有限,胸襟是需要培养的。言君玉在东宫浸淫已久,天下人都说沐凤驹是天子门生,不知道还有一个言君玉,是真正萧景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种俯瞰全图的视野,他学会了。洛衡说的道家的道理,他也学会了,善泳者溺于水,靖北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在于他那最精锐的三万重骑兵。有幽州牧的前车之鉴,他不会让整个大周最优秀的三万重骑屈死在守城战中,他的兵法也是锐不可当,在守城实在平庸,他注定要和西戎在平原上一战。

    为了这三万重骑,要搭上近十万的轻骑、盾甲兵、步兵、弓箭手,更不用说那些民夫,这会是一场牵动数十万人的大仗。可惜言君玉走时并没学会叶椋羽对人性的洞察和拿捏,他只堪堪学会前者。

    靖北侯俞烨,不会听从反对的意见。敖仲像盾,所以能包容并蓄。而俞烨是最锋利的矛,他不会有任何顾虑。

    要是再学一会叶椋羽,也许就知道怎么说服他了。但那又太晚了,也许连这场大战都赶不上。正应了洛衡教的道理,阴尽阳生,循环往复,世上难得两全法,永远不会有万事俱备的时候。

    言君玉甚至不是大周最好的棋手。早在两年多以前,东宫就埋下了伏笔,比送敖霁去燕北更早写出平戎策的那个云南亚元褚良才,早早被送去边疆,现在就在靖北侯帐中做着谋士。而最位高权重的监军萧栩也堪堪在大仗之前赶到,持天子印信,又是亲王,如果这还不算重视靖北,就不知道什么算了。攻靖北,是察云朔的棋路,虽然强横,萧景衍也能应对。真正石破天惊的一击,恰恰是蒙苍那种战术天才使出来的,当年幽州沦陷,才是最猝不及防的一击,间接导致了今天靖北的孤立无援,如果敖仲的安南军主力还在南疆,察云朔绝对不敢这样对靖北大军压境。

    好在察云朔棋差一着,没有保住蒙苍,否则局势不会像今天这样。也可能是赫连的棋下得太好,毕竟当年茶楼上的年轻狼王,才是西戎最好的棋手,他这次未参战,可以说是不愿意下场,也可以说是他的时机还未到,还在观望。

    正如萧橒所说,哪怕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他不能改变俞烨的本性,不能把他从矛变成盾,况且幽燕有三个敖仲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战报到达京中最快也要近两天,他终究不能亲临战场,这是察云朔和俞烨的战争,天子只能以监军的方式参战,萧栩就是他的手。

    而言君玉虽然没学完所有东西,还是太晚了。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副将,军衔倒是其次,关键是只有一年不到的战斗经验,就算现在的他取代俞烨,也许临场应变还不如他呢。

    这感觉像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没有办法,只能竭尽全力杀出一片天来。

    我会尽力。萧栩道。

    我知道。

    言君玉到底是洛衡的弟子,渐渐明白什么是道,西戎的兵强马壮,五十万精兵,是道,俞烨的锋利与傲慢也是道,大周的富庶是道,西戎的骁勇善战也是道,这一切就像滔滔江水,不以人力为转移。哪怕是天子,也只能顺着水势,顺势而为,需要的是关键时候,像蒙苍那样,逆流而上力挽狂澜的一击。

    他算不出靖北的结果,变数太多,察云朔亲临前线,局势瞬息万变,也许察云朔早有办法破俞烨的重骑兵,也许他也不过虚张声势。

    但他可以参与这结果。

    十月底,就在所有人以为西戎会在年后进攻的时候,察云朔大举进攻靖北。北院大王延宕和三皇子讷尔苏,领铁兀塔十万,进攻玉门关,东西二营退守两翼,靖北侯俞烨力排众议,领亲兵重骑兵三万,与东西二营练出的两万骑兵,以及五千陌刀兵,四万步兵,一万弓箭手,在黑戈壁应战察云朔。

    这是叶庆这辈子打过的最惨烈的一战。

    他的陌刀阵负责的是最正面的战场,老旧的盾甲兵早已不是铁兀塔的对手,京中谁不知道当年西戎使馆几十个人就敢冲击数百盾甲兵的事呢?但笨重的,过时的两万盾甲兵,却成了他的陌刀阵最好的盔甲。

    那画面是非常残酷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每次在凌烟阁上都要看一看那副属于陈三金的盔甲,盾与斧的年代早已过去,但盾甲兵,永远是陌刀最好的护卫。是最坚定的,血肉铸就的长城,

    西戎的重骑兵冲击之下,盾甲如同石墙般倒下,又在潮水中重新站起,一个个小型的盾甲圈,成了陌刀阵最好的掩护,在盾甲倒下前,每一柄陌刀,对铁兀塔而言,都是收割性命的死神。铁兀塔为了灵活性减轻的马甲成了最致命的弱点,陌刀古称□□,威力可想而知。在弓箭手的箭雨掩护下,盾甲抗下第一波冲击,陌刀斩杀战马,沉重巨大的陌刀将近七尺,他家传的被人笑是把骑兵的长刀交给步兵来练的刀法,能轻松将这个长度的巨刀挥舞起来,不过短短三月的训练,已经足够斩杀铁兀塔的战马。

    马倒下之后,铁兀塔的沉重盔甲在战场上成了致命缺陷,被掀翻在地就再也难起来,一两个步兵就能轻松解决。这是一场把兵种协同作战发挥到极致的大战,从凌晨厮杀到傍晚,叶庆后来根本没法计算自己的斩杀,只觉得所过之处都是血肉横飞,杀到最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只剩下满心杀戮的欲望,直到西戎的收兵号角响起,才停下来看一看战场。

    鸣金收兵时,他才拄着长刀,点检自己麾下的陌刀队,看着熟悉的尸首一具具被抬出来。

    那匹乌骓马到面前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靖北侯的声音。

    叶庆,今天杀得不错!年轻的王侯也是一身血腥,左肩甚至中了一箭,得意得很:晚上有庆功宴,收拾一下。

    靖北侯俞烨虽年轻,也是征战近十年,看死伤的态度自然与他不同。靖北伤亡两万,战死的不过六千人,却换来西戎三万铁兀塔的伤亡,还有数万的西戎骑兵还没清点出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也是第一次大周伤亡比超过了西戎。

    庆功宴上他被安排坐在靖北侯左手边,右边就是靖北侯帐下的第一谋士褚良才,是个俊秀英挺的青年,只是沉默寡言。监军的恭亲王也只是露了一面,就去安抚受伤的士兵了。

    这场胜利虽然酣畅淋漓,但真正在庆祝的,似乎只有他和靖北侯。他本来是不会这么自以为是的,毕竟自己只是个小副将。直到靖北侯去换药时,把他也一并叫上了。

    怎么了?执掌十数万兵马的王侯,其实私下也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而已,一面被包扎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还笑他:叶将军这点小伤都怕,以后还怎么抚恤士兵?

    叶庆本来避开眼睛的,见他这样说,也就索性盯着了。西戎的铁箭头虽然不如大周的暗箭狠辣,但铁毒也重,要等消肿后再全部用干净匕首挖过上药,看起来颇吓人。俞烨也皱起眉头,满身大汗,听见外帐的饮宴声有点萧索,不由得笑道:这些老头子真是爱唉声丧气,不过中一箭而已,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之所以庆祝的气氛不热烈,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察云朔会这样轻易罢休,一则西戎这次进攻的人并不多,这场胜利更像是试试水,顺便给靖北一点甜头而已。

    但他这样说,恰恰有种你知我知的气氛。

    叶庆也觉察到了,于是说笑道:侯爷也知道他们担忧,那还不赶快筹谋,早早娶了夫人,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这腔调,简直是和魏海一模一样,念得我头疼。靖北侯嫌弃地笑道。

    侯爷宁愿头疼都不肯早做打算?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其实早也猜到了,靖北侯的兵法,肯定以霍去病为榜样的,但他这样说,难免叶庆想起另外一个外号也是小骠骑的人来。

    侯爷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听过

    敖云嘛,他不是恭亲王的人吗?靖北侯厌恶地皱皱鼻子,显然对敖云很不待见:还喜欢妄议兵法。褚良才最近也跟他们走得很近,真不知道现在靖北到底是谁说了算。

    叶庆还想再说,靖北侯已经转开话题,一面穿起衣服,一面笑他:叶将军今日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好说叶庆漫无目的答应着,刚要敷衍,却反应了过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靖北侯。

    靖北侯是掌军日久的人,称呼从不含糊,往常都是叫他叶副将

    才反应过来?靖北侯笑他:给你一万骑兵,明天察云朔还要来,你跟着我就行了。以后别在魏海那做什么副将了,半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好好打仗,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

    后来,叶庆无数次回想那天,如果他当时执着地推荐敖云,或者干脆拿这个新封的将军做担保,结果会怎么样?

    他知道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是忍不住这样想。

    第159章 胆量他会不会有这个胆量

    连着几场大战,战损都创下大周的记录,西戎的铁兀塔折损了一小半,双方死伤都接近十万,局势却似乎发生了变化。

    叶庆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意识到西戎人的意图了。

    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玉门关外三场大仗,陌刀阵第一次下场就取得奇效,军报上写的是大胜。幽燕三州其实都有州牧,靖北的州牧只是没有实权而已,手下文官还是多的,贺表写得花团锦簇。紧接着是玉门关大捷,察云朔好胆量,落败第二天就再次进攻,靖北侯也敢应战,玉门关守军只留下两成,打了一场双方都动兵十数万的大仗,在黑戈壁上斩首西戎两万人,自己也死伤无数,尤其重骑兵深受重创。

    第三场是两天后,西戎兵绕行断龙口,泰远将军飞书告急,又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那时候叶庆已经隐约感觉到不对了,而靖北侯显然比他更敏锐,断龙口那一战出发前靖北侯正换药,叶庆进去时,看见他面沉如水,眼神黑暗无比。叶庆只以为他是因为心腹副将战死,不知道他已经看出端倪。

    断龙口之战仍然是一场小胜,靖北从开打开始,战损就一直非常漂亮。但断龙口一战打完,叶庆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在靖北侯的亲兵中,对于兵力的折损最是敏锐,三万最精锐的骑兵是靖北的根本,靖北剩下的十万兵士,乃至于还未完成训练的新兵和民夫,都是因这三万骑兵才具有威慑力。

    而断龙口一役之后,靖北侯身边的精锐骑兵几乎已不足一万。

    断龙口打完,西戎的伤亡到达十万,而靖北看起来战损不过六七万,下面的将士仍然欢天喜地,叶庆却如坠深渊。他没等收拾完战场,就赶回了营地,在中军大帐见到了负伤的靖北侯。

    周围人多,什么也不能说,但叶庆只跟他对了一个眼神,就什么都懂了。

    父亲以前常说遇到好主将难得,将帅同心,比君臣相得还幸运。叶庆比他运气好,不到一年就遇到靖北侯。可惜却是在这样的时刻,如同在沉没的大船上遇到知己,不知道是算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都知道察云朔在图谋什么了。

    都说玉门关难守,没有天堑,所以都以为察云朔会打攻城战,但谁也想不到,察云朔根本没想进攻玉门关,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消耗靖北的兵力。

    玉门关的重点不在于城,在于靖北侯的三万精锐骑兵,就算玉门关沦陷,靖北仍能守住,靖北不像燕北百年经营,也没有幽州一样的天险和敖仲这种守城的大将,靖北依靠的是精锐铁骑,和囤的重兵。就算西戎打破断龙口,夺下玉门关,只要这骑兵还在,退守凉州,靖北大片平原,西戎稍进得深一点,靖北军随时能与幽州联动,将冒进的西戎军队包饺子一样绞杀。

    靖北侯只顾着怕守城,怕这三万骑兵屈死,没想过就算是最光荣的战死,也是不值得的。

    察云朔一次次不顾天时地利人和,挑起大战,根本不是想赢,就是为了消耗靖北的骑兵。认真说起来,靖北侯愿不愿意打甚至都不重要。他每次用兵,都让靖北不得不打,最开始两场也许还有靖北侯好战的原因,到断龙口,已经是不得不应战了。

    他要的就是靖北不得不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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