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浅脚步声响起。
    乔亦柔掀开帘儿,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 男装,长长的冬袄子,拿给她的人说是陛下穿过的。
    长得不得了,甩一甩好像就能站在戏台上唱两句“好一个薄情郎”, 她小心拎起拽地的袍子,进陛下帐篷时却依然微微绊了一脚。
    齐毓玠蹙眉,掀被下榻扶她。
    他穿着中衣,走路算稳。
    等他走到她身旁,乔亦柔避开, 咕哝了句“走得稳”。她方才不拦他,是想瞧瞧他究竟病到了什么地步,这样瞧,他虽气色憔悴,至少不是……
    眼中泛起雾气,乔亦柔余光睨着他尴尬得不行想收回去的手,于心不忍,抢着伸出去抓住他几根手指。
    两人走到床榻边,齐毓玠想躺下,身旁的女人却率先坐在了榻上,他愣了愣,俯首盯着她。
    撩起长得碍事的袍子,乔亦柔脱掉鞋袜,挪进床榻里侧,继续将外袍解开,铺在厚重的棉被上。
    她动作略慢,怕牵扯伤口。
    等做完一系列准备,便扯着被褥躺下,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望向他。
    齐毓玠有点不懂这事情发展走向。
    他不上榻,乔亦柔也不管了,她翻了个身,蜷曲成一团,背对他。
    定在床畔顿了顿,齐毓玠突然弯唇,病久了人似乎也跟着扭捏了起来,他们不止一次同床共枕,如今换了她主动他却缓不回神,大抵是欢喜得晕了头了。
    跟着上榻,他盖上被,侧眸看她,“药味儿比较浓,能不能受得住?朕知道你一贯不爱太过刺激浓郁的味道。”
    轻“嗯”一声,乔亦柔往内缩了缩,“没什么。”她其实不是那么娇气的人,只是可以娇气的时候就不愿意将就,而他或多或少,也助长着她的娇气……
    天色临近傍晚,风呜咽得更大声。
    乔亦柔很困,却睁着双眼睛睡不着。
    身处异地,要找的人找到了,他就躺在她身侧,可还是感觉茫然得很,她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
    本不觉珍贵的从前突然就变得稀罕起来,如果不曾有过那些酣畅,大抵亦不会心存伤感与迷茫……
    “陛下。”她突然开口,等他轻应,她望着头顶道,“这一路,越接近边关,臣妾看到的难民越多。妇人怀中经不起折腾而夭折的婴孩,苍老佝偻必须被抛下的老妪老头,还有失散的夫妻兄妹,有生离也有死别。”
    齐毓玠沉默很久,难受道,“战争从来都是如此。”
    “嗯。”她点头,往被褥里钻了钻,苦笑道,“这世间好像什么痛苦都能熬过去,无论是失去孩子伴侣还是失去爹娘,只要能活着,绝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去死。渐渐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伤口虽然仍在,但人生中会多了别的精彩,那过去剜心的痛便会变浅变淡,最后就是一抹回忆罢了,想起时掉两滴泪,想不起来就什么都再也不是!”
    残酷的事实。
    齐毓玠听懂了,他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心却疼得几乎扭曲。
    这是他希冀中的她的样子,温暖幸福的度过余生,可为什么,却觉得恨觉得不甘?觉得她在故意用刀一下下刺穿他的心?
    将死之人,就不能多骗骗他?哪怕违心。
    “疼么?”半晌,乔亦柔艰难侧身,她伸出左手穿过他胸前衣襟,掌心探入中衣里,沉沉覆在他心脏处。
    她手已经在被褥暖热了,可仍比不上他的胸膛温度。砰砰砰,是他的心跳声……
    眸光沉冷,乔亦柔对上他双眼,她弯唇一笑,语气轻柔,“陛下将一切安排妥当,留了遗诏,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未来,给了臣妾特殊优待,臣妾感激涕零。所以想着,亲自过来拜谢吧!毕竟……”忍住哽咽,她继续淡淡道,“毕竟哭过痛过,再经过时间的发酵,臣妾也不会有多记得陛下的好。”
    “朕对你还不够好?”本想说如此甚好,可话到嘴边,却不由斤斤计较咄咄逼人起来,齐毓玠用力捉住她覆在他心口上的手,嘴角牵强勾起,“朕以为你至少该多记得些,多回忆些。”
    “可能会记得陛下这张脸。”
    “那也不错。”齐毓玠轻笑,“可朕最近似乎变得难看了许多,你不该来,这样就能记住朕好看时的样子。”
    乔亦柔跟着笑了笑,面上却没什么起伏。
    气氛突然沉寂。
    两人都不再吭声,或许各自怀揣心事。
    乔亦柔直直望着空中,慢慢地,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眼泪一颗颗从太阳穴滑落,坠入发丝里。
    她那些话存着赌气,他却应得平和。
    本想得好好儿的,别招惹他,事到临头,却控制不住又愤懑又委屈又苦涩的心情。她想刺刺他,她讨厌他淡定又大义无私的模样,这会让她怀疑,到底到最后,他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宫中的一切并不值得她一路奔波于此,是不是并不值得她难受得好像还不如就死掉。
    不小心哽咽出声,趁他开口前,乔亦柔倏地用力抱住他,她将脑袋深深藏进他胳肢窝里。
    “你不能不死么?”抓紧了他衣衫,她嗓音黯哑,啜泣得狼狈,“我娘死后,我为了活着而活着,不算糟糕不算很好,因为我得活着,只固执的活着,可我现在不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为什么不再努力不再坚定,你为什么只想着怎么善后?人不是棋子,不会全都按照你的摆布去走,你做的这些决定都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没人感激你,我不会感激你,因为我又要继续不算糟糕不算很好的活着,我讨厌这样的活着……”
    “朕没有。”滚滚热泪像烫到他心底,齐毓玠拥住她颤抖的脊背,他嗓音颤抖得更厉害,“没有不努力没有不坚定。”他一直配合诊治,忍受着所有的痛苦折磨,只希冀着奇迹出现,一直卑微的期冀着。
    “可不够,你做的远远不够……”乔亦柔扑在他怀中崩溃控诉道。
    第102章
    迷迷糊糊哭累, 抽搭着说了些话,乔亦柔就倦得睡着了。
    也是,赶了十几日路,途中自然不会太平。
    齐毓玠出了会神,低眉看着她眼下的两团青黑, 指腹略过她眉梢,微顿。
    她这姿势睡得古怪,歪歪扭扭着哪能舒坦?齐毓玠想从她手中将衣袖抽回来,她攥得紧, 他用力夺了夺, 惹得她原本平静的睡脸浮出怒意。
    罢了,再争下去他也讨不到便宜, 齐毓玠心有戚戚焉, 人醒着还能讲讲道理, 最怕睡得糊里糊涂任凭本能发泄……
    瞧她这些话。
    齐毓玠不难听出, 她对他积怨颇深。
    潜台词似乎是,要不是你病成这幅模样岂会轻易饶了你?
    半抱着她躺好,齐毓玠摆平她扭曲的两条腿。
    额头渗出细密汗渍。
    乔亦柔“唔”了声,喊痛。她虽睡着了, 可伤在私密部位,那儿更敏感,只细微摩擦,痛感便很强烈。
    皱眉,齐毓玠撑着床榻半坐起身, 俯首望着她狰狞的神情,霍然领悟。
    他定定攫住她睡不安稳的眉眼,眸中复杂。
    小心翼翼掀开被褥一角,他迟疑了刹那,撩开她宽大的白袍,往上卷肥大的裤腿。她小腿上淤青不少,青青紫紫,有的已经褪去大半颜色,有的是新的。一直卷到膝盖往上,齐毓玠动作猛地一顿,抓住她裤腿的手微微颤抖。
    她给自己两条腿都裹了纱布,但很是潦草敷衍,不知是不会还是赶时间。
    血水渗透出来,白黄色纱布斑驳几团,触目惊心。
    怔了片刻,齐毓玠想起身。
    可袖口还被她抓在手心,想出声唤守在帐篷外的士兵,又怕吵醒了她,齐毓玠干坐在床榻,突然觉得力不从心。
    等了一个时辰,胡寻南来给他送汤药与火盆,这苦寒之地昼夜温差大,他怕他抵抗力差又染上伤寒,那可就大大的不妙!所以整晚整晚都得有人进来更换木炭。
    齐毓玠朝他们比了个“嘘”的动作,用被褥将她掩得严严实实。
    待他们收拾完了,齐毓玠低声从胡寻南那要了更好的药膏药散,便将闲杂人等撵出去。
    掀被,他轻轻用剪刀剪开她大腿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直至血肉模糊的大片伤痕彻底浮现在眼帘,她肌肤细嫩,愈加显得疮痍可怖,定定盯着,齐毓玠久久无法回神。
    帐篷内温暖,她陷入熟睡,毫不知情。
    睨了眼她恬静面容,齐毓玠努力稳手将药散洒在她伤口上。
    被药散刺激到,“嘶”一声,乔亦柔疼得睁开眼睛。
    天色已暗,桌上燃着两盏烛火,狭小的空间昏黄一片。
    眸中透着惺忪与迷茫,乔亦柔注视一周,目光落在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是了,她已经到了雁门峡谷,她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
    真困……
    “疼?”齐毓玠问。
    颔首“嗯”了声,乔亦柔揉了揉眼睛,她又支吾“困”。
    “你睡,朕给你将伤口重新处理好。”嗓音压抑黯哑,齐毓玠尽量显得平稳。
    乔亦柔隐隐约约还有意识,她睨了眼他给她上药的动作,也没觉得暧昧尴尬,只是心中明白这人是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实属不易,她得将他牢牢箍在手心,以免这人又做出什么讨厌的事。她摸索着他衣袍,挪过去用手抱住他腰,齐毓玠顺势将她脑袋搁在他腿上,哑然失笑,得,又睡成了扭曲怪异的姿势。
    他顾不上了,嘴角带着笑意,躬身给她继续处理伤口。
    处理完,鼻尖沁了汗渍,齐毓玠低眉,大抵她缩在他怀里,随着躬身上药的动作,便将她捂得没透气,她脸颊亦泛着绯红,却毫不见醒,显然困极累极。
    吃力地躺靠在床榻,齐毓玠掰不动她环在他腰上的手,只好任她就这么躺了一夜。
    他身体不比往日,受汤药影响,亦逐渐沉沉昏睡过去。
    清晨,远远的号角声声回荡在耳畔,乔亦柔倏地睁开双眼,顿时惊醒,这是开战了?
    她猛地起身,拉扯幅度过大,疼得好半晌直直僵着无法动弹。
    齐毓玠随之醒转,他安抚她,“无碍,隔几日便要闹上一闹!”
    “为什么?”
    “盼着朕死,不让朕走。”齐毓玠抿唇,言简意赅。他眸中混沌很快消散,流露出清明之色,拉她倒在他胸口,齐毓玠用手给她顺乌黑的长发,解释道:“此处地势险要峭壁横生,峰连峰,不适合追剿,但胜在守。旒族等周边部落骁勇善战,对雁门熟悉,很容易全身而退,或者引诱将士落入陷阱。咱们这样与他们干耗着不算吃亏,能少些伤亡便少些伤亡,将士们也都是有家眷的人。”
    “嗯。”乔亦柔应声,其实不大明白。这样耗着又能耗到什么时候?旒族难道会自己撤退?为何不快刀斩乱麻,直接解决了赶回洛阳。
    齐毓玠弯唇,给她将几缕打结的头发捋顺,慢条斯理跟她讲话,很珍惜这样温暖的清晨时光,“直接解决不难,可为旒族牺牲那么多生命不值当,总会有人耗不住。”又淡淡道,“他们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若能再揪出几条狐狸尾巴岂不是更好?”
    “但陛下不想见峦儿与太后么?”
    齐毓玠看着她,手上动作不停,扯得乔亦柔头皮疼,她又不好拂他面子,生生忍受住这折磨。
    “她们知道了?”
    愣了愣,乔亦柔垂低头,“臣妾没有告诉她们。”自觉丢了几分气势,好像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她无法开口告诉她们真相,岂不给了他欺瞒她们的借口?
    一下一下给她梳理头发,齐毓玠轻笑,“乔乔,你要知道,朕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叹了口气,“儿女情长在很多人眼底,弃之并不可惜。朕虽然觉得可惜,但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理应社稷为重,而且……”他自嘲一笑,“人之将死,皮相丑恶,你这样好美色的人,嫌弃了怎么办?不如让朕好看的样子一直留在你脑中,日后想起来也不会浮现出朕垂死衰竭丑陋的模样。”
    真是可笑。
    乔亦柔轻笑了声,旋即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她支起身子,双手攀住他腰往上,用力搂住他脖颈,哽咽里透着安慰,“那你别死,变丑点没关系,底子在这儿,不怕的。”
    齐毓玠听着想笑,她难道不应该说无论变得多丑她也不会嫌弃他?真是不会说甜言蜜语的姑娘。
    “朕想活着,但你要知道。”齐毓玠同样用力回抱住她,嗓音无奈,“生死有命,人无法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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