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与否?”

    他漠然扭过头去:“开心什么。”

    “我信守诺言,说到做到……果真将你放出来了。”他要牵他的手:“那末你,是不是也要开始兑现承诺?”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一边道:“……承诺?”

    “你不记得?”

    凤澜舟并不言语。不须回头看,他也能想见念磬宜失望的脸色。

    其实他不是不记得,不知是哪一次,也许有好几次,在自己痛苦发作以致昏聩到人事不省的时候,念磬宜设法抚慰说:“挺过这一次,我总会想法将你救出来,我们就永不愿受这种苦。到时候我带你去地上,外面有一百亩的桃林,虽然月光照在桃花上很美,但又会害人迷路。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认得路,我们两个人一起就好了。”

    那时候他太过绝望,也许是给过回应的。

    毕竟一百年太长,能够做的事又太多,憎恨,争吵,无奈,疲倦,他们都经历过了。

    可是如今——

    他在那两名活人面前停步:“希望你们二人之间能如同缔结过的誓约,永远忠诚并且坚固——但,”还不等人笑出来,他突然一个转折:“但若荒国再敢以强兵进犯西国一寸国土,我将诅咒你们二人及世代子孙如我们一般纠缠、相杀、痛苦。”

    荒帝的笑容凝挂在脸上,呸了一口:“老子白救了你,居然死了都不积口德!”

    凤澜舟只在心中哂笑。就让他们抛却吧,被所有人遗忘的东西总得有人来背负;他不介意做最坏的恶鬼,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做卑下的恶人,总好过人世一场守护的东西全被人抢夺。

    不论是生,是死,只要他一日仍名为凤澜舟,他都记得过去的荣光与屈辱。即使失败也不是逃避身为王的责任的借口,不论是在生或死的最后。他必须将仇恨背负在身上,包括与之同来的丑恶的复仇,因为他是王,不论英明或是无能也罢,坚强或是软弱也罢,别人讨厌、逃避、或是扔弃的东西,他必须接下来,全盘肩负。

    ——也曾有个时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人世的一切实在太不堪重负,但他没想到人死后依然有逃不脱的痛苦。

    念磬宜扳过他的肩头,问:“你仍恨我?”

    他弯起嘴角:“怎能不恨?”在地底对时日流逝比做人时来得不敏感,但这些年也已够他再活上三次;时光实在太久,记忆越忘越淡,又或是他曾以为这就是他永生永世超脱不破的结局了,所以不知是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也起过认命的心思。他们在宿世中不可能互相原谅,只能一起坠下地狱,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念磬宜问他是否还恨他,这着实可笑。他的国仇家恨何时曾得到过报偿?念磬宜还不死心地抓住他说话:“——就不说这个罢,那末你要老实地告诉我,我也是最后再问这最后一回:这么多年里头,你究竟有没有过一点喜欢我,哪怕一日?”

    凤澜舟又微微地勾起嘴角。他想,念磬宜确实太过自以为是,然而即使是他那种人,也总该读得出这其间的讽刺。爱他?用国仇家恨?用十数年的忍辱?

    他懒得再瞟他一眼,只直起肩头沿着墓道向外面的世界走去,他自由了。

    荒帝肚中暗自嘀咕:我以往还嫌辞华脾气硌人,如今才知道,如果那个澜舟是块石头,辞华就顶多只能算块烧饼,爷爷的命实在不如他好……

    他便说:“爷爷,看开点,啃吧,顶多硌掉几颗牙。”

    念磬宜却笑了:“算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啃不动了。”

    荒帝大惊:“什么?赶紧追出去啊,放下脸面多说点软话,不愁没有转机。”

    念磬宜掸一掸衣袍下摆。“追个头。”他面上还挂着笑容。“刚抢到手时多少还图个新鲜,这么些年,还能图什么?”他低头瞅了瞅,拣了稍干净的棺材板坐下来。

    荒帝啧啧道:“爷爷,你赌气做什么,若是不希图什么好处,你又何苦忍这么多年的委屈!”

    念磬宜苦笑道:“确实是白忍了这些年的委屈,你不要学我,打肿脸充胖子,想放的时候也放不了手。”

    刚走到地面的时候,还闻得到泥土的腥气,墓井的金刚墙外有些生人在候着,凤澜舟不太确定他们是否能看到自己的身形,于是倏地一下很快从人群间闪过去。 百年。(完)十

    那时天还凉,不到深夏,桃树早就褪花抽了绿芽。密密匝匝的几百亩树在夜风里轻轻呜咽,好像人在说话。可是一停下脚步,空旷寂静就扑面而来,心里一寒,只得又匆匆地向前走。为何如此胆怯?凤辞华责斥自己。一定是被关得太久,也被吓得太久,不习惯这才初得到的自由的缘故。

    而寿宫外的工匠随从这一夜个个也像把心揪出来挂在裤腰带上一般,也吓得够呛。夜露渗人,仿佛阴气化成实体,众人都知晓闹鬼的传说,替主上提心吊胆,又不敢僭越地派人下场,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变成风声鹤唳。

    他们等了又等,直等到嗒嗒地墓道里传来几声脚步的轻响,赶紧伸直了僵着的脖子翘头看。

    只见皇上一手提着衣裳下摆,一手拽着皇后,两人拉扯着从阶梯口现出身来,皇上口中还在埋怨:“又没有象牙伏藏金银珠玉,不过是一堆黄土几具枯骨,一直回头看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垂首,只瞥到微微低着头的凤辞华面上即是在夜中也清晰无比的两道泪痕。

    凤辞华也在心中苦笑,明知不必如此,却又不能自制,明明只是别人的痛苦,却仿佛施在他自己身上一般。荒帝看着他,撇了撇嘴角,似很不屑地又来了一句:“有什么好替他伤心的,爷爷不是说,其实他最多过了五年也就厌了,到后来还勉强做个样子,不过是怕凤澜舟无立锥之地而已!”

    念磬宜说的话,至少半是出于本心。就好比攀爬高山,征途上再美的风景,也会终于令人生疲。也许仍有爱意,所以一相对时就无法狠心遗弃,但那些浓情蜜语,恐怕连他自己也早分不清到底是例应公事还是真心实意。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不管如何求恳,凤澜舟怎可能应出一个“好”字?说是最后一回让他死心塌地,其实也未尝不是解脱的契机。放他自由,亦是给自己自由,这个道理一直模模糊糊在他心间缠了好久,今天他终于豁然明了。

    他放了他,亦是甩掉自己的累赘。一百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觉得像如今这般自由。

    他立起身来,也准备离开。“哦,还有,”走时他回过头来对荒帝说:“之后,记得把我的骨骸移出来,或是化成灰撒入江海,或是移葬别处……总之,”他皱了皱眉,像是不欲提起他不愿再与之纠葛的那个人一般,话锋一转:“总之先祖的交代好好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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