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作者:虚海

    哀江南——虚海(32)

    根本就没有虫子。

    一定有的,您就是没有好好找。

    你也应该出去住了吧。

    哥哥这样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成家立业的男子大都要搬出家门,另立门户。年纪大了,高官显爵之人找妻子住在一起,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哥哥没有孩子,我想陪着哥哥嘛。话一出口,只觉得说得太讨厌了。可是哥哥心里难过,也没有什么表现。而且自己面对那种天衣无缝,根本无从下手。

    哥哥没有说话,叹气也没有。他果然是生气了,以前他与二位局初通书简的时候,就说想要一个女儿。自己故意把这件事忘了。

    哥哥需要人照顾,我也没有办法。这句话更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可是说都说出来了,收也收不回去。心里固然有些后悔,也仅仅是承认着那后悔。什么挽回的表现也没有。哥哥直到第二天,也没再说过什么话。

    哥哥在上皇的面前诬陷死去的叔叔,是不久后的事。自己与哥哥一道去拜望一条院,上皇也很高兴。

    听说哥哥的脸恢复了,上皇毫不意外地将恭喜的话说给哥哥听。哥哥也很自然地将其接受了,嘴巴上说着,都是陛下所赐之药的功劳。说罢,还将面具摘下来,给大家看脸。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莅临一条院,这间居所似乎更添出光辉来。上皇笑得几乎看不到眼睛,像满是皱褶的布团。

    刚过四月朔的更衣之日,宫里又在为筹备贺茂祭而忙碌。这一年,朱雀帝仍没有生出皇子。上皇因此十分担心,哥哥却说,今年一定会有孩子。

    就算是阴阳头,也没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很惊讶。哥哥接着说,之前生不出孩子,都是因为已故右大臣的诅咒。

    然后哥哥站起来,满殿鸦雀无声。哥哥威严的声音像伽蓝的鸣钟,大尝祭也好,践祚典礼也罢,皇帝陛下显出的样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精神失常,可是到如今,也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情。像是威信扫地的大事,更不用说。先前就有与我亲近的族人告诉我说,九条殿大臣在家里诅咒皇太后与您的妹妹呢!起初我不怎么愿意相信。可直到前几天,叔叔的葬仪完毕了。那里的亲眷又在叔叔的家里,找出来好多写着名字的桐木人偶。实在是觉得心寒,剩下的事,都不忍再说了。既然叔叔去了极乐,便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他家里的人与这事,都毫无关系。

    梨壶院知道这件事,竟然出家做了尼姑。

    红梅殿大臣在此之后,也在秋日的司召之前,就辞去了左大臣这一职务。这下子,哥哥不得不被任命为左大臣,又如愿以偿地兼任关白。

    大概过去半年左右,自己的姐姐中宫定子,居然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哥哥十分高兴,五十日与百日等仪式日后自不必说。连续七天的产养仪式,办得盛大无匹,一条上皇也行幸到小野宫来庆贺,实在是笔墨难书。

    哥哥好像为鱼类所俯身一样,又一次变回了那个自己所害怕的哥哥。

    第25章 (二十五)

    噩梦只不过刚刚开始。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前左大臣在自己的家中逝世。

    前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贺典药头曾经来小野宫中找过哥哥。

    您的病还远远没有好。这样说着,这双仿佛能看穿黑暗的眼睛让哥哥也极其不舒服。

    是哪里没好了?哥哥的口气里掺杂着最大限度的宽容。若是平日里提起药、巫、医之类的东西, 哥哥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大发雷霆。只有这时候的哥哥,才是真实的具象。四十二席大的主殿里, 来回往复的沙哑骂声,像落在自己脸上的冰冷巴掌。一下不够又一下,不论何种美梦都因此消散而去。

    很难说清楚,看起来痊愈了的样子, 身体却还没有好。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并不清楚。药继续吃才行吧?贺典药头小心地看着哥哥, 正在征求他的意见。定光大进在一旁咕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请大夫。

    哥哥的脸在晦暗的灯光里冷下来,长久一言不发。这样一来,贺典药头也不好意思再在家里滞留,很快便回去了。

    梨壶的那个女房, 是怎么样让她交代的呢?藤大纳言还是按耐不住, 问了哥哥这样的话。

    哥哥会对他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辱骂吧。可是只有很平静的回答, 之前的长桥局, 知道她与左马头的污秽之事。我问长桥局, 认识梨壶院的什么人时,她这样子给我说了。

    啊!这实在是很残忍的方法。哥哥仿佛无师自通,自然地能融入到这不堪入目的世俗里去, 可眼前的哥哥分明与那世俗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脸上还挂着澄清无瑕的表情呢。

    可是,病总归是要治的。自己格外小心地说, 不能因为不喜欢就说不要。

    本以为哥哥会像往常一样不予理睬,可是今天,哥哥听了十分生气,我的事你不要管!对自己大吼大叫起来。

    自己的心里竟然生出了对哥哥的怜悯。

    因为一心担心哥哥害怕,总是自己主动出去挑选落单的农民杀害,割下脸后带回。可是渐渐的,哥哥说要跟自己一起去。那到底是出于对泄密的顾虑,还是对自己的悔意,藤大纳言至今还弄不清楚。

    虽然最近开始不再那么频繁地为这件事啼哭。到了夜里,哥哥仍无法入眠,且时常高烧不退,饭也吃不下多少。前几天晚上,哥哥好不容易到夜半睡下,只过了一会儿,就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喊着,定光定光!定光!

    定光赶了过去,只听见哥哥又说,肉,肉。

    什么?

    我想吃肉

    昨晚,哥哥咳嗽得很厉害,整夜地咳,还吐了血。

    最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想吃肉了?藤大纳言又问。哥哥没有理会。哥哥只要在家,不是沉默地坐着。就是叫仆人过来磨墨,他自己则就着书案,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东西。藤大纳言想到了被自己烧掉的那些情书。最近堆放杂物的那件屋子里,也没有堆放新的书信。哥哥大概是知道了那些书信的下落,现在写的东西,都秘密地藏在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

    时至前左大臣的丧忌,哥哥去了皇宫,将自己与叔叔的丑陋行为,添油加醋地嫁祸到大伴左大将的头上。

    大伴左大将怒不可遏,听说这件事当即就赶往大内。哥哥如法炮制,以服丧者禁止上殿为由,将左大将阻隔在皇宫之外。

    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实在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事发前后,哥哥看起来都很寻常,早上吃饭,胃口难得很好。藤大纳言跑到自己西之对的房间,又将那只中国式的双层柜打开。柜子被自己重新整理了一遍,不用的那些香球,贝合一类的琐物,都丢掉了。

    柜子因此空了出来,顶上的那层放着哥哥苏芳色的外袍。自己只望了一会儿,心里有个声音说,柜门必须关上了。真是奇怪,好像再打开一段时间,像为月宫之人所发觉的辉夜公主似的,随时会飞到天上,消失不见。

    想起竹取物语那个故事,心里为之一震。真的砰地一声,匆忙将柜子合上,不敢再轻易打开。

    内里追傩仪式之前,大伴的左大将行将流放筑紫一事就决定下来。尽管这计划没有实现,却因着与四公主千丝万缕的关系,上皇几乎因此生出想要杀死左大将的心,甚至对哥哥的态度也恶劣起来。

    藤大纳言听闻,心里犹会砰砰砰砰地乱跳一气。若是自己或哥哥,伏罪认罚,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以至于自此以后,自己都不敢再对此回想。

    追求四公主的风尚愈演愈烈,究其原因,就是这个过了裳着的皇女还牢牢守在闺房,不愿与任何人会面。朱雀帝继位以前,也有人提议将这个公主安排到伊势斋宫里去。上皇对此却绝不答应。梨壶院空出后,又教上皇给安排到了那里的正殿居住。又将前朝女御与公主们的各种珍宝与器物,都赐予这位四公主。可是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她的母亲是谁。如此宠爱,真是非同小可。这样子弄得倒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都争相想当一个最后一亲芳泽的皇帝陛下。

    哥哥尚为大纳言,地位甚低,与公主不称。现在终于贵为关白,才情亦不为诸皇子所及。到处都有一种默契的说法,认为四公主的这位良人,非关白公莫属。纵使那样的身份并不绝顶高贵,可那名四公主唯独默许哥哥与她隔帘相对。兴许是哥哥的真情将上皇也给打动,才准许进到四公主的闺房里来。

    纵使有公主不嫁的通例,也实在是过于自命不凡了吧!在藤大纳言看来,那名只是骄纵有余的公主,如今又提出更加刻薄的要求。但见那娇容一回,要风雨无阻地拜访一百天的时间。这实在荒唐无理。现在回想,如果哥哥不是这样的尊贵之人,大概一眼也不会多看。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哥哥只管很平常地拜访,其实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进来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写信的心神也没有了。分明是冬天,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自己没有办法,才将贺典药头又请过来看看。或许是哥哥心里有了牵挂的人,这一回,终于愿意吃一些药。哥哥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一天的傍晚,清澈得如同镜池的天空,云霞微微泛着琥珀的光芒,自己在曾经,也许或多或少见过如同今天的这种瑰丽的景色,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美得令人无法移目。

    好像自那云霞处送来的澄净之风,拂过小野宫的正殿,竹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地说,正融,你帮我写一封信吧。

    好啊,要写什么呢? 藤大纳言跑到哥哥的面前,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啊。

    哥哥脸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听说了吗?

    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了,是什么事?

    哥哥歪着头说,红梅殿的那个二位局小姐,要搬到筑紫国去了。

    听到这里,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是吗?

    所以写一封告别的信给她吧。

    这实在是很生分的话,纵然两个人没有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哥哥都会派人去探问她的父母。现在她父亲死了,可母亲还留在人世上啊。

    听说她妈妈做了尼姑,这是真的吗?

    人到了那个年纪,本来就没有什么念想。而且做了坏事也会做尼姑的。哥哥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感的起伏。

    很快纸笔墨被放在方几上,准备好了送过来。藤大纳言挪到几前,写什么才好呢?

    请告诉那一位小姐,务必保重身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哥哥偏着头想了想,那张鹅蛋脸在天空之下,显得更加苍白,让她尽管去找一个好人家吧。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吧,哥哥摇了摇头,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就这样子了吗?

    什么呀?哥哥有点不高兴。都结婚八年了这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注视着哥哥脸庞,却又咽了回去。

    那么红梅殿的人呢,都会到哪里去?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哥哥的语气生硬起来,听着又像另外的人在说话。

    不是的,我总觉得,二位局小姐也会跟着她的母亲出家。她现在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这是很自讨没趣的说法,哥哥果然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天色暗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印着信上的字迹。

    那么,我送过去可以吗?自己将书简折好,却看见哥哥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很疲倦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做了一个关于叔叔的梦。

    叔叔与自己都在六角佛堂的夜里。可与自己大径不同的是,叔叔只剩下一颗脑袋,竟在黑暗里能够奇异的看得很清楚。

    自己禁不住想,那脸色的惨白,到底是因为抹了胡粉还是因为死去了多时?总而言之,那颗脑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却悬挂在半空着。

    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正融!正融!

    自己心里有点害怕,并没有对此回答。脑袋摇摆起来,不停地喊,正融,正融。

    实在太吵了,他到底有什么事?

    藤大纳言心里害怕,脚却在原地扎了根,就是不逃走。

    叔叔的脑袋几乎挨着自己的额头。

    抓到了,你这个小混蛋!

    自己被陡然一吓,心脏几乎也要跳出来了。

    什么呀,老混蛋!实在说得很没底气,声音也开始抖了。

    说得就是你这个小混蛋啊,跟你父亲一个德性。我真应该想到。

    你才是跟他一样,说什么父亲,我根本不认。

    死的时候,苍蝇老鼠蜈蚣,什么都来了。说是最尊贵的人,也没比我体面多少嘛。他连死也被自己儿子厌弃呢!真可怜。

    为什么人在做梦时,一点也察觉不到那是梦幻?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叔叔毫不知情的事。经由梦中的叔叔之口,旧事重提而已。可自己却害怕了起来。

    怎么了,你不也是一样吗?

    什么呀,我根本没把你真心当成侄子看待。

    这是叔叔的真心话吗?

    我想也是。

    其实你最可怜。叔叔忽然大叫道,你被你哥哥困住了。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真是可怜。

    才不是这样的,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就在那里擅自说自己心里话,谣言一类的就是专门给这种人传出来的。

    自己有些生气,想说一些什么,叔叔的脑袋忽然飞到天上去,大呼小叫,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接着,梦就醒了。

    那荒诞且不堪一击的梦,很快被自己遗忘。可叔叔飞在天上的头颅,居然像临死前的梅君一样,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脑中。那脑袋像蹴鞠一样跳来跳去,滑稽得很。听说蹴鞠的由来,就是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后,争相抢夺。可那种传闻到底很不可信,想来写这个故事的人,实在也是很过分的。

    必须要把信送出去。

    没有月亮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乘着车子行动了。近在咫尺的红梅殿其实没有乘车的必要。好像车轮象征性的转了那么几下,侍候人就说,已经到了,该怎么办? 若君加冠之后,现在已是右卫门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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