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姨和姨夫从地里回来,正看到小龙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小饭桌写着什么,姥姥在一旁拿着个扇子给他扇。
    “妈啊,热就开空调,你这个小扇子管什么用。”
    “小孩子吹太多空调不好,容易着凉。那会儿我就跟你们说电扇这东西不能扔,就算装了空调也有用。你看看现在,要是有个电扇多好,再加上这穿堂风,一点都不热,也省得我给小龙扇扇子。”
    “行行行,您有理,我来吧,您歇会儿。”二姨一把抄过了姥姥的扇子,开始给小龙扇。手上闲下来的姥姥嘴上还不闲着,在旁边一直指导,太快了太慢了,扇大了扇小了,都是事儿。二姨大概用了两分多钟,才算成功“出师”,把姥姥挤到一边去了。
    饶是母女二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探讨技巧和手法探讨得如此热烈,小龙一直纹丝不动在那儿写,二姨夫看了觉得奇怪,都说了不打算回北京上学了,难不成还在写暑假作业?怨念如此之深吗?他琢磨着,探头过去看了看,发现小龙好像是在写作文。
    “小龙都会写这么多字了啊,这是在写什么呢?”
    “写爸爸和妈妈。”
    一听这话,二姨也不扇扇子了,凑上来看小龙写了些什么。小龙认识的字不太多,好多都是用拼音代替的,还有个别地方画了些小画。二人看了看,内容都是小龙父母和他日常生活里的一些事。
    “我怕我以后就把他们忘了,所以把能想起来的事情都写下来。”
    二姨听了,没说话,一个劲猛扇扇子,把脸别过去悄悄抹眼泪。二姨夫拍了拍小龙的头说:“真好,真好,小龙你好好写,有什么不会写的字可以问姨夫。”
    二姨一听,眼泪还没擦干净就噗哧笑了,还带着哭腔骂道:“你小学文凭,还跟这儿装什么大头蒜。”
    “你小学都没毕业。”
    二姨刚要反驳一下,二姨夫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一看是李少君来的电话,连忙接了起来,二姨也就没有机会再对自己的受教育情况做出有效的反击了。
    电话打完,二姨夫把二姨叫到门外,留下小龙一个人在屋里继续写着,扇扇子大权也交还给姥姥继续把持。
    李少君这个电话是向他们知会一声关于闫敬昱打算放弃索赔的消息,二姨倒是很乐观,表示说这是好事啊。
    二姨夫却无法展露任何喜悦之情,他觉着面对可能上百万的索赔金额,这小小的几万块钱实在是有点太不起眼了。
    二姨不以为然,说道:“少一点是一点吧,有几个人跟钱过不去的。对了,人家李记者多好的人啊,跑前跑后地帮着跟人说,以后得好好谢谢人家。”
    二姨夫听了表示肯定:“当然要好好谢谢人家了,毕竟素不相识的。”
    “李记者还说问我们要不要在网上发消息,让好心人给募捐钱什么的。”
    “好啊,要是能有人捐钱替咱们还债,这多高兴的事啊。”
    二姨夫却略略摇头说:“我老感觉着要是这么干了,就跟跪着要饭似的,矮人一头。”
    “哎呀你个死老头子,这都屎堵屁股门了你还顾得上回家拉,有个没人的草垛子就不错了,你是真没遇上过事啊。”
    二姨这句话给二姨夫带来很大的打击,因为他真的是遇上过事。
    想当年上学的时候,二姨夫曾经被一帮小混子给截住了,硬拉着他去喝酒。二姨夫这人特别要面子,虽然在学校里不算什么有头有脸的人,但是总觉得自己挺能耐,属于四面八方都能混得开的,跟这几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混子偶尔打个照面,还点点头,完事还挺美,意思是你瞧瞧哥多吃得开,他哪知道这帮人早就打了他的主意。这回独自一人,跟他们遇上了,毕竟不是一路人,心还是虚,又不敢反抗,结果半推半就就去了。也搭上他这什么都往外说的嘴,口风不严,透露了刚拿到每月的零花钱,被狠狠宰了一顿洋荤不说,剩下的钱和自行车全都给劫走了。他这顿哭啊,一边哭一边往家走。十几里地啊,就这么愣走,路上黑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这劫后余生还有点紧张,结果肚子就不行了。按他这个要面子的劲头,往常还真是得奔回家再说,但是这个时候也管不得了,跑到路边解开裤子就拉,那个臭啊,给他自己熏得哭得更厉害了。
    好死不死,本来一路上都没遇上个人,结果一拉屎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来了,还都认识他,看见他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便秘了半辈子,终于拉出来了,感动得直抹眼泪。他又不好解释,只能强忍着屈辱往肚子里咽。
    这儿时的一幕,二姨夫至今记忆犹新,并且列为了此生最丢人的三件事之首。至于另外那两件事,不提也罢。
    这事平日里他也不会想,结果被二姨这一句话,又给带出来了。正伤心呢,二姨见他有点愣神,又追问了一句,二姨夫肯定不能往外说啊,嗯嗯啊啊地搭了个茬,没再细提。
    二姨夫和二姨各怀心事,二姨夫为了自己儿时的遭遇痛心疾首,而二姨却觉得上网募捐这个事靠谱。
    2
    李少君给二姨夫打完电话后,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您好,请问您是闫敬昱的父亲吧……叔叔您好,我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我叫李少君,我们之前应该是联系过的……对,后来您二老离开北京了,我也一直没得空拜访……哈哈哈,您太客气了……是是是,我前几天刚和闫敬昱见过面,他气色还不错,看来已经是基本恢复了……您二老也担惊受怕不少日子吧,真是飞来横祸啊。不过我看闫敬昱还是挺乐观的,他前两天跟我说打算放弃对肇事人的索赔了……啊您还不知道啊?他没跟您说么这事?”
    听闫敬昱的养父说他没提放弃索赔这事,李少君也是有点吃惊,她本以为这事一家人肯定会商量一下。联想到这二老来去匆匆,都没有在北京多陪陪他,李少君感觉他们养父子的关系或许并不是十分亲密。
    李少君转念又想了想,这也很正常,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收养这件事,本身就或多或少带着一点怜悯的色彩,若是赶上自尊心比较强的孩子,可能随着年纪增长,抵触心理会越来越大。
    “叔叔啊,这个事倒没什么,因为对敬昱的采访中,我们也大概了解到了他的童年遭遇,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才会对同样成为了孤儿的肇事者的孩子产生了同情心,进而影响了他的决定吧。这一点我作为一个记者也是觉得很感动的,所以我们打算以敬昱为正面典型做一些报道,呼唤社会的爱心嘛……啊对对,所以我这边也想对您二老进行一个简单的采访,大概就是聊聊敬昱成长的经历,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人物形象丰满丰满……啊好,您二老考虑考虑,如果您这边没问题,我们可以直接去您家里的……您别客气,一点都不麻烦,我听说老家那边景色可美了,我们也当作连工作带玩了嘛,哈哈哈……好好好,我等您电话。”
    挂掉电话,李少君在记事本上又记了几笔,这时候有一个男同事走了过来,在她桌子上放了一杯饮料。
    “来来来,猜猜这是热巧还是美禄。”
    李少君一听就知道是老同事在调侃她的选择强迫症,笑了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热巧克力。”
    “猜对了啊,难不成真的有区别?”他看了看李少君,又看了看杯子里的液体,弄不明白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没区别,但是机器上热巧的按钮在美禄上面,一般人都不假思索会点那个的。”
    “哎呀我们的李大记者啊,真是观察入微,佩服佩服。”那人说完,话锋一转又说:“跟你说正事,你让我帮你打听的附近的房子,有门了,一室一厅带装修,挺新的。房子是我一朋友的哥们的,小两口本来准备结婚用,结果刚装修完还没住,家里老房子拆迁了,现在已然看不上这儿了,抱着钱买了个大house。所以说啊,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好房子,六千一个月,划算得很,钥匙我都给你要来了,一会儿下班去瞧一眼?”
    李少君看了看表,想了想说:“我今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呢。”
    “唉哟我说李大记者啊,您少忙会儿工作能死啊?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天天住单位,我们这些大老爷们都很有意见啊,出出进进的很尴尬啊!”
    “唉哟,你们还好意思说是大老爷们儿,我都不尴尬你们有什么可尴尬的。”
    “你多牛啊,巾帼英雄,当代花木兰,再世穆桂英,我们可比不得。听我的吧,一会下班去看看,也不远,走道十分钟,看了合适就定了,人家还等着回话呢。你要是觉得合适,这事也就算了了,也省得你再操心啊。完事你要是有点人性呢,就请我吃个饭当谢谢我牵线,要是觉得不好,你接着回来加班,不耽误你多少事,行不?”
    李少君想了想,感觉也是有理,毕竟天天在单位睡觉也有诸多不便,还是早找到房子为好,便答应了。
    3
    这一天,闫敬昱像往常一样躲在楼道的角落里,坐在窗框的下沿,然后盯着透过窗户射在地上的光随着时间慢慢移动。
    多亏了福利院略显松散的课堂制度以及紧缺的人手,闫敬昱才能经常性地在上课或者集体活动时间这么偷偷溜走,自己一个人待着。
    然后他突然觉得累了,每次他这样躲着都会觉得有点累,然后就稀里糊涂地睡过去,直到老师找到他,把他拉回课堂或者宿舍。
    而这一天他并没有睡,而是选择站起身来,趴在窗户口向外张望。
    关于那一天,那一瞬间,闫敬昱的那一个选择,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说可能那天阳光正好,打在闫敬昱身上的时候恰好比他的体感高出0.5摄氏度,不多不少,如此合适,而他呢,恰好穿了一件白衬衫。
    闫敬昱趴在窗户口四下张望,因为正是上课的时间,因此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一直看到福利院大门口都没有看到任何肉眼可见的生物。
    然后闫敬昱突然看到周老师从楼门口出来,一颠一颠地走向大门口,与此同时,一辆汽车出现在门外,停住了。
    从里面走出来的,正是那一身碎花小裙子。
    看着周老师领着她一步一步地往里走,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就不去找什么理由了,总而言之闫敬昱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她好像一个天使,降临在他的身边,一定是基于某种冥冥之中很确定的理由。
    那个时候闫敬昱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而心却跳得格外有力,那心跳声在他身体里撞击着,似乎对他有所催促。然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窗台上了。
    可惜的是,或者说万幸的是,福利院的所有窗户都部署了防盗网,闫敬昱就像一个笼中动物一般隔着网向外探手。
    而导致闫敬昱回过神来的原因,是周老师发现了他。
    “啊呀啊呀!你干什么呢?快下来啊!”
    周老师松开了小女孩的手,慌忙地往楼里跑,而闫敬昱乐得天使身边不再有碍事的人,继续这么盯着她看。而她,显然也无法不注意到这个站在窗台上的人,也盯着她。三层楼的纵向高度,十几米的横向距离,已经足够一个视力正常的孩子清晰地分辨对方的面庞。
    然后,那姑娘竟然笑了。
    闫敬昱也笑了,直到他被周老师一把从窗台上拽下来。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闫敬昱的思绪。他醒了醒神,自从上次喝完酒梦到了她以后,时不时他就会想起那一段往事,即使他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这些事也就由不得他了。
    闫敬昱看了眼手机,是养父打来的。
    “喂。”
    “喂,敬昱啊,干啥呢,还没上班呢吧?”
    “没呢,什么事?”
    “啊,方便说话吗现在?”
    “嗯,什么事?”
    “啊,就是啊,电视台那个女记者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女记者?李少君?”
    “对对对,就是叫李少君。”
    “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说要采访我们俩。”
    “采访你们干什么?”
    “还说呢,说你不管那家人要赔偿了。对了,说到这个,这么大个事你怎么也没跟我们提啊?你自己钱够不够啊,要不要我们给你打点过去?”
    “不用管,我有数,采访你们干什么?”
    “哦哦,记者说要立你当正面典型呢!说你特别,特别怎么着,我也学不上来,反正就是大好人啊,说要在节目里好好夸夸你。然后就说采访采访我们,让我们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的事,你们知道么?”
    闫敬昱一问,养父有点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小声说:“我们想着这怎么也是个好事啊,本来你……你妈说要答应,我想了想说,还是先问问你的意见。”
    “别理她。”
    “啊?”
    “你不是问我意见么,我意见就是别搭理她,以后她电话也别接。”
    “可是我觉得李记者说得挺好的啊,你想想你这加一块,赔偿也不少啊,说不要就不要了,还不兴让大伙知道知道你这人心多善。”
    “你是听我的还是不听?我说你别搭理她,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闫敬昱没听养父说完,把电话挂了,扔在手边。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了,闫敬昱拿过来一看是养父发来一条短信,内容说:我们听你的,不搭理她了。
    4
    李少君看了房子,还别说,真的是相当不赖,装修新,家电全,小区好,位置佳,对于她的要求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不符,而且每个月六千的价格,就这个地段和这个平米数的房子来说,真的不算贵了。总而言之,得此好房,夫复何求啊!李少君差点就要问这房子卖不卖了,她感觉这房子,买了也没什么后悔的。
    因此,这事非常顺利地就成了,房东小夫妻也很高兴,他们觉得李少君这样的高级白领住他们的房子,也算是比较踏实,让人搞得乱七八糟的自己看着也是糟心。
    李少君也挺痛快,最后双方又把价格定了下来,一次付一年的,成交价聊到六万五,不用押金,这算是又占了个便宜,双方都挺满意。谈得差不多了,小夫妻提出要请她和同事一块吃饭,被李少君和同事双双婉拒了。李少君是觉得没什么必要,同事的意思是这顿该是李少君请他,这是说好的事,回头可以单约他们。
    李少君笑笑,然后就被同事拉着去吃饭了。
    席间,李少君察觉到同事一直有点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俩人在台里也算同期的老战友了,这次李少君突然找他,想也知道是感情方面出了问题,作为兄弟,好奇是自然,不好开口问也是自然,李少君觉得这个状态没什么不好,她并不想说这件事。
    这时候,李少君手机震了一下,她打开一看,是王健发来一条微信:你换男朋友了?
    李少君微微皱眉,这哪儿跟哪儿啊,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又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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