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作者:书自清

    锦衣泪——书自清(166)

    郭大友望向穗儿,问道:穗儿这孩子你真要养在身边?

    穗儿很是自然地回答道:不然咱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啊,这么小的孩子,没爹没娘的,真可怜。

    郭大友似是有些无奈,暗道本来入平壤执行任务就已然是凶险重重,没意料竟会整出来个孩子黏在众人身上,更是增添了负担。这孩子已经是让穗儿母性大发,甩不脱了。他又看向孟旷,孟旷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如果穗儿要抚养这个孩子,她都听穗儿的,不会有意见。

    郭大友嘴角抽了抽,心道果然指望不上这个惧内的家伙。

    何况她爹多多少少他的死咱们也带着点责任。穗儿叹息道。

    这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穗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如若不是郭大友提醒小西行长搜身,搜出了那封李炳元藏在袜子里的告密信,恐怕李炳元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枪决。但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能用假想中的事去责难现实中的人。郭大友当时为了撇清责任,保护大家,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但客观上确实是出卖了李炳元,致使其被杀鸡儆猴。当时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李炳元,也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枪决。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必须要撇清与李炳元的干系,要以完成任务为先,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谁若是还舍身出去救李炳元,无异于将所有人置于难以挽回的死地之中。理智让所有人做出了一致的选择,但任谁心里其实也都不好过。

    何况小西行长迟早也是要对李炳元搜身的,那封信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杀人者是小西,他们又何必要替小西担责任。众人基本都以此为自己做了开脱,但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谁也没办法当真把她丢下不管,否则良心上就再也无法开脱了。

    郭大友叹息一声,决定不再阻拦穗儿,而此时一直沉默的尹根寿用十分蹩脚的汉语发声道:

    诸位,李炳元误会诸位,但绝不代表我朝鲜王庭的意思,如今陷诸位于此,我也是愧疚难当,我也有责任,若我能发现端倪,与李炳元好好谈谈,也不至于此。

    尹相公言重了,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大牢比之此前的那个院子要更难往外传递消息了,我只盼第二梯队察觉到我们出了事,能进入平壤寻到我们。郭大友道。

    我看你们是因祸得福了。此时突然一个女声诡异地在牢狱的走廊中响起,这平壤府大牢已然是一座空牢,除却第一梯队之外没有关押任何人,此前牢中的罪犯都已经在平壤大乱中逃出去了。声音在黑暗空荡的大牢中回响,虽然说得是大明官话,但明显是倭国人的口音,让众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人?郭大友问出声,锦衣卫更是个个都戒备起来。唯独孟旷向郭大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者没有威胁。

    郭大友忽然就明白了来者是谁,不多时,黑暗中的走道中,一个浑身黑衣、蒙着黑面的女忍者现身了。她迅速走到孟旷身边,隔着栏杆往孟旷手里塞了一对撬锁用的拨针,并将孟旷的螣刀从后背解下来递给她。孟旷不禁喜出望外。

    收好了,刀先藏起来,找准时机再开锁出来,我会给你信号。这大牢比之前那个院子要好进来多了,但我也只是寻着守备的间隙偷摸进来的,不能久留。她叮嘱道。

    你就是弥津安南?郭大友问。

    没错,我就是。弥津安南应道,引得穗儿的视线从孩子身上彻底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却没有注意到穗儿,继续飞快解释道:小西麾下其余忍者暂时没有驻守在这大牢四周,而是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弥左卫门死后,还是得有人代替他做事,所以给了我机会,此前一直有忍者守在院子外,我根本无法靠近。你们的消息,我会想办法往外传,你们在外面应当有接应的人吧。

    有!郭大友当即将消息传递的地点和暗号告诉了弥津安南,并说道,请向第二梯队传递消息,告诉他们要率先摧毁倭军的情报网,不能让倭军把握住明军围攻平壤的时间。此外,请他们找准时机在西门外接应我们,等到汪道明抵达平壤,我们会想办法从那里突围。此种境地之下,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此女既然能获得孟旷的信任,那么他也就用人不疑。

    好,我明白了。你们一定要注意,据我妹妹给我传来的消息,今日晚间,岛津派来的人就会押送汪道明抵达平壤,所以今晚至明日是关键。小西行长很大的可能会逼迫你们联系外面接应的人,诱使外面接应的人送岛津岁久进来后,直接围杀你们,你们要想办法抢先突围了。我能带进来的武器有限,只能先装备上武力最强的人。弥津安南说着望了一眼孟旷,这才继续道,等我信号,出来后,你们的武器就堆放在牢房上一层的刑讯室里,门我已经给你们打开了。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钥匙声,似是有牢房守备下来了,弥津安南立刻二话不说敏捷撤退,迅速消失在了来时黑暗的走廊之中,众人都没能搞清楚她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百户,这女忍者可真是照顾你呢。王诩戏谑地轻声笑道。

    孟旷剜了他一眼,王诩讪讪,自知多嘴。孟旷突然后背一寒,察觉到穗儿在瞪她。扭头看穗儿,她却仿佛毫不在意地依旧在喂小顺贞喝粥,根本没看孟旷。

    孟旷心下大呼糟糕,面上流露出无奈的苦笑。

    第217章 兵临城(四)

    弥津安南利用了平壤府大牢西侧牢房的过道,与东侧牢房下来查看的倭军狱卒做了一个巧妙的周旋。自小受到严格训练的她深知人视线的死角是怎样的范围,再加上光线不足作为她最大的掩护,因此尽管她与倭军狱卒之间只隔着中央一列完全不能遮掩她身形的牢房,那倭军狱卒愣是没能看到她,就放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平壤府大牢的弥津安南,悄然潜行于平壤的街道之中。西门,又称普通门,是郭大友选定突围的城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门与位于城西的平壤府大牢最为接近。而此时,弥津安南也正往普通门而去,她打算赶在夜间宵禁之前出城,去郭大友提供的地点与明朝人汇合,传递消息。

    她选择普通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处城门是当前出入最频繁,人员最繁杂的一处城门。目下小西行长虽然无法确知明军的攻城时间,但为防万一,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筑平壤城的城墙。为此,他调动了平壤城内所有被俘虏的朝鲜百姓作为奴隶,加上军队一起,日夜赶工,将大量的尖刺木栅堆放在城墙之下,同时加宽城外壕沟,在壕沟之前再铺设大量地索、地刺,一直铺到普通江边,以阻挡很有可能会打来的明朝军队。他深知高度不过刚超过一丈、厚度堪忧的平壤城城墙实在难以阻挡明军的大炮,他只能让城墙尽量远离大炮的射程。

    在城外日夜赶工的朝鲜百姓完全不被当做人,而是被监工的倭军当成了畜生一般驱使。这些人每日只吃一餐饭,饭食就是一个番薯和只飘着粟壳的米汤,从早到晚都要推着独轮车来往于城里城外,不断运送建筑材料,因为大量的建筑材料都是从城中建筑之上拆下来,再运到外面加工的。繁杂的人员往来,使得监工的倭军也是目不暇接,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一个朝鲜人的身份和模样,这就难免会把乔装打扮的敌军探子放进来。当然倭人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前一直有穿倭军军装的忍者驻守在这里,专门负责监视和甄别探子,所有做工的朝鲜人出入城门都要对口令。只是现在忍者首领弥左卫门已死,忍者内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也都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因为弥左卫门已死,很多只有他才知道的暗线就断了,弥左卫门的几个心腹也只是知道情报网的很小一部分,几个人拼在一起也无法运作全局,只能全盘推翻,重新建立情报网。

    当下,正是混出城去的最佳时机。而傍晚时分正是倭军换班,大部队集中放晚食的时候,这个时候城门的监视力度是最弱的。

    弥津安南脱下来身上的黑衣,摘掉蒙面的黑布,将这些衣物叠好裹起来,然后用土灰抹在脸上,弄乱发髻,穿了一身破烂的男装,偷得一辆堆放在城门边的板车,往其上堆放了一些碎砖瓦,并将衣物藏在砖瓦底下,然后推着车就往城外去。城门口的倭军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就放她出去了,他们彼时还在互相玩闹吹牛呢。弥津安南内心不禁感叹,小西军也就这样吧,本身战斗力确实一般,这些足轻本也是农民,若不是手握铁炮,又如何能打得只有刀枪的朝鲜人闻风丧胆?当这些人遇上手握重炮的明军时,胜负必然一瞬明了,丰臣秀吉的野心太大了,对于明朝他有着非常严重的误判。

    弥津安南十分期盼丰臣秀吉失败,最好能看到他麾下大军一败涂地,如此当可告慰她全族之人的在天之灵。

    当她顺着右侧道推车出去时,恰好有一小队朝鲜俘虏在左侧道推着空板车入城,擦肩而过时,弥津安南听到了守门倭军与他们对口令。

    口令!倭军粗野地问。

    野猪一个苍老的声线回答,他说的是倭语,声音压得很低。所有的口令都是倭语,朝鲜俘虏大多都只学了个发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入城时,所有人都被隔开一定距离,但凡有人敢大声回答口令,传到后面让人听到,他就要被当场斩杀。门边堆了很多尸骨,在严酷的冬日里堆成了山,血也冻住了,染红了一大片土地,给所有人最为直观的震慑。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声说话,除了倭军。弥津安南瞥了一眼这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他面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人身上有股让她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弥津安南起了直觉。

    刀疤老者身后,又有一个看上去相对年轻的男子回答了口令,他的声线有些细,又似是故意压低了声线说话,弥津安南察觉到他似乎是个女人,但这也只是出自她的直觉,很难说有什么证据可以直接佐证。

    但这种直觉不是谁都有的,那守门的倭军士兵就没有,这两人口令都回答正确,便被顺利放行入城。弥津安南与他们擦肩而过,察觉异样的念头转瞬即逝,脚步只是稍有停顿,便不再做任何理会。

    明军的探子入城了吗?看来牢里的明朝人也不用她来操心了,弥津安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黎老三在前,竹妍随在后,二人沉默地推着空板车进入了平壤城。黎老三没有遮掩他的伤疤,只是面上本来冷酷刚毅的神色转换为苦大仇深的表情,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就像是个受苦受难的朝鲜老农民。而他身后的竹妍一身精心打扮的男装,看上去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书生,落魄而卑微。

    监督他们这一队人入城的倭军监督还在身侧,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一路被赶到了这些朝鲜俘虏群聚居住的窝棚区,交给了其余倭军看管,这个监督便离开去吃晚食了。

    朝鲜奴隶们却没有饭吃,因为他们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已经在午间吃完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只能饿着肚子缩在窝棚的角落里,围着倭军施舍给他们的一个废木料燃烧起来的大篝火取暖休息,有些甚至第二天早上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会被倭军直接拖走,堆积在不远处的刚挖出来的大坑之中。

    这窝棚区里的惨状就连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黎老三都觉得惨不忍睹,而修炼尚且不足的竹妍已然是一副将欲作呕的神情了。好在二人很快就寻到空隙悄然离开了窝棚区,脱离了倭军的监视看管。这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不断寻找掩体,缓慢且谨慎地穿行在夜幕下黑暗的平壤街道之中。黎老三抬头望向天空逐渐显现的星辰,辨明方向,熟记朝鲜人提供的平壤城地图的他很快领着竹妍摸到了平壤府衙边沿。他们绕了平壤府一圈,发现这平壤府衙的后门已经被封死,只留了前门和侧门进出。前门恐怕得不到更多有效的信息,竹妍如若要扮作军妓混入府衙,也不会走正门,所以他们选择了埋伏在隐蔽处,监视平壤府衙的侧门。

    义父,咱们不摸进去吗?竹妍悄声问。

    先不急,搞清楚状况再说,还不能肯定老郭他们一行人就在这个府衙之内。等确定了,再找机会混进去不迟。黎老三很是沉稳地说道。

    可是,光在这儿观察,咱也搞不清楚他们在不在里面啊,咱们时间不多了。竹妍有些着急。

    不要急,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急性子。再等等,莫要冒进。黎老三道。

    他们埋伏在侧门外,观察了好一阵,这侧门一直紧闭,很长时间之内无人进出。就在竹妍等得极不耐烦,而黎老三也心生犹疑的时候,那侧门忽然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为首之人是个盔甲夸张的倭军大将,可惜黎老三和竹妍对倭国人不熟悉,认不出他是谁,虽然他们看过情报部门传来的倭军几大将领的画像,但那画像实在是畸形得厉害,与真人对不上。

    为首倭将身后还带着好几位倭国将领,看上去级别都不低。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顿时引起了黎老三和竹妍的强烈关注。不多时,黎老三和竹妍注意到了为首那个倭将身上的家徽,一共五名将领,三名将领身上的家徽都与为首这个将领一样,唯独侧方一个将领的家徽有所区别。

    如果我猜测不错,咱们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撞上了小西行长和他麾下的将领们,那个家徽不一样的应当是对马岛主宗义智。黎老三压低嗓音,对竹妍道。

    竹妍既兴奋又紧张,手心不断冒汗。

    走跟上他们,比守在这里更有用。黎老三说罢就悄然起身,竹妍紧随其后。

    在这个时辰,平壤城中几个最高层的倭军将领不走正门,却从侧门出了平壤府衙,无亲兵随从护卫,也无轿辇马匹代步,只是步行而出,这实在是透着一股诡异,当然得跟上去看看。

    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一路跟随着五名倭将,竟是走了回头路,又回到了他们入城时的城西地带,最后停在了一处高墙黑门的大院之外。院门之上的匾额告诉他们,这里是平壤府捕盗厅。

    五名倭将并没有急着进入捕盗厅,而是绕到了捕盗厅的后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黎老三摸了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对竹妍道:

    竹妍,你留在这里盯着他们,有什么情况及时学夜枭鸣叫通知我。我进去瞧瞧去。

    是,义父。竹妍并没有询问黎老三要进去做什么,她此时和黎老三心中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猜测这捕盗厅内一定藏有什么关键的秘密,否则这五名高层倭将也不会如此秘密地来此。他们在这里一定是要等待什么人到来,然后一起进入捕盗厅,与捕盗厅内的什么人会面。兴许郭大友等人就在捕盗厅之内,而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汪道明。为了证实这个猜测,黎老三才必须进入捕盗厅探查。

    黎老三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竹妍耐着性子一直守候在暗处,观察着捕盗厅后门口的五名倭将。竹妍会一点点倭语,能听懂一部分倭国人的对话。她竖着耳朵想要仔细捕捉那五名倭将的对话,奈何这五个人却静默不语,如五尊雕像一般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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