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 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楚天以南——大风不是木偶(62)

    高铁一路向北,出了铜仁,很快进入湖南境内,下一站便是怀化。沿途皆是山区,云雾缭绕,飘着细雨。

    有时列车驶入山洞,李月驰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于黑暗,几秒后光明复至,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唐蘅视野里。他始终站在距离唐蘅几步之遥的窗前,淡漠地望向窗外。

    群山被云雾和细雨遮掩着,只剩下朦胧的影子。唐蘅想起田小沁,她是湖南哪里人?竟然记不清了。

    心绪如远处的山影,沉沉的。

    高铁驶过怀化,驶过邵阳,下一站湘潭。窗外仍在飘雨,车厢里安静极了,乘客大都在睡觉。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唐蘅有些不耐烦地想,徐主任又催他回澳门?

    屏幕上两个字:大伯

    像两颗钉子钉进瞳孔。唐蘅手一颤,险些把手机甩开。对,他在贵州闹出这么大的事,徐主任肯定和唐国木通了气此刻手机铃声似乎变成炸弹的倒计时,唐蘅想挂断,又觉得自己应该接起这个电话。

    回到武汉也总要见唐国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心脏跳得飞快,唐蘅紧紧攥住手机,指尖已经发白。他想他应该冷静下来,构思出应对唐国木的话可大脑像炸了的浆糊一样,全然混乱。

    田小沁是唐国木害死的?

    这个念头令他呼吸都在颤抖。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给我唐蘅抬头,看见灰色夹克,然后是李月驰的脸。

    唐蘅松了手,李月驰拿起他手机,挂掉电话。

    喝不喝水?李月驰小声说,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嗯好。

    你就在这等我,什么都别想。

    嗯

    李月驰把他的手机揣进兜,转身走了。坐在旁边的阿姨睡眼惺忪,问:小伙子,你到哪站啊?

    唐蘅有些不自然地说:武汉

    噢,我也是武汉!阿姨一副很想聊天的样子,你在武汉上班?

    不是

    那你去武汉干什么?

    回武汉办事唐蘅意识到,原来对外人说出「回武汉」三个字,已经非常生涩。

    他有六年没回过武汉。

    哎,一路上都在下雨!我老公说武汉现在也下雨!

    是么

    李月驰回来,把水杯递给唐蘅:慢点喝

    杯子是他的,一个唐蘅没见过的银色保温杯。

    阿姨又没话找话地问:你俩一起啊?

    李月驰说:对他盯着唐蘅喝了水,接过水杯,也喝了两口。

    或许李月驰的态度过于冷淡,阿姨讪讪地捧起ipad,不说话了。

    好点了吗?李月驰低声问。

    我没事手机你拿着吧。

    嗯

    李月驰站在唐蘅身侧,没动。

    唐蘅正想说「你要不要坐会儿换我站着」,见他忽然把手伸进兜,掏出一包果汁软糖。

    刚才买的他说,吃一点,学弟。

    第89章 我在

    随着清香的橙汁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唐蘅的心跳总算渐渐恢复正常。李月驰轻声说:好点了吗?

    唐蘅点点头,仔细地把软糖包装袋折了几折,放进口袋里。

    他又说:难受要告诉我。

    唐蘅低低地回答:好

    李月驰没再说别的,转身回到那扇窗前,只不过这次他没再侧脸望向窗外,而是抱起手臂,看着唐蘅。

    唐蘅却不敢看他了。

    高铁越来越接近武汉,那种焦虑感也越来越强烈,仿佛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正因为前方等待他的是某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所以就算他理智上愿意回武汉,身体却出现下意识的抵触。

    那些记忆喷涌而出,就像警告他似的:不许回来。

    在同济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付丽玲指着病床上的唐国木,痛哭道:唐蘅你看看,你看看他都把你大伯捅成什么样了!你还惦记他?你有没有良心?!

    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唐国木门下的两个女生说:田小沁和李月驰的关系确实很好呀,他们都是师大过来的,好像家庭条件也都不太好而且李月驰吧,他对我们都挺冷淡,唯独对田小沁很温柔。

    在寂静的病房里,唐国木浑浊地望着唐蘅由于腹部缝了21针,所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牵动伤口,他说不出话,只能歪歪扭扭地写字:怪我,我不知道他那么爱她,我应该,早点拒绝她。

    那我呢?唐蘅想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明明他拿得出证据他们的出租屋,李月驰在他书上留下的字迹,他买给李月驰的帆布鞋,他们的电话记录那我呢,我是什么?

    关于武汉的最后一段记忆是他飞去贵阳的前一天晚上,安芸去他家找他,她瘦了很多,头发剪得非常短,更像一个男生了。

    安芸说:你去贵州干什么?

    唐蘅说:我想去他家看看。

    安芸沉默片刻:你知道他家在哪吗?

    石江县

    看了又怎么样?他家人根本不认识你。

    别说了

    唐蘅安芸背过身去,忽然哽咽着说,你放弃吧

    放弃什么?放弃抵抗他们得出的「李月驰爱田小沁所以捅了唐国木」的结论?那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告诉他,李月驰是爱田小沁的。甚至李月驰亲口告诉蒋亚:我喜欢过唐蘅,但是只爱田小沁。

    这种感觉不是心碎,而是,李月驰的刀似乎捅在他心上,他的心被捅烂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成都铁路局和谐号高速动车组列车!列车前方到站是武汉站,列车唐蘅骤然从回忆中惊醒,直直对上李月驰的目光。

    李月驰蹲在他面前,轻声问:做噩梦了?

    唐蘅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他感觉到背部的衬衫被汗水打湿。

    李月驰朝窗外瞥一眼,说:武汉到了

    坐在旁边的阿姨关掉ipad上的视频,开始收拾背包。很多乘客起身来到过道,从行李架取下行李。原本安静的车厢忽然变得有些嘈杂。

    李月驰把唐蘅的箱子拉过来,朝他伸手:能走吗?

    唐蘅深深换了口气,没碰他的手,起身,语气轻松地说:我没事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窗外风景已经从山野变为城市,天色阴郁,楼房都笼罩在一层黯淡的光线中。

    直到列车彻底停下,车门开,唐蘅跟在李月驰身后,浑浑噩噩地走出车厢。

    迎面而来的,是寒冷。

    毕竟才四月,武汉又比贵州更靠北,一阵风刮来,唐蘅感觉身上的汗瞬间就变得冰凉。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心脏好像也跟着颤了颤,呼吸又急促起来。「武汉站」三个绿色大字就在眼前,武汉,他六年没有回过武汉,却时时梦见以至于此刻他竟然充满不真实感,仿佛他并不是真的回到武汉,而只是,再次落入一个逼真的噩梦中。

    手忽然被攥住。

    李月驰说:你是不是冷?

    唐蘅恍惚道:有一点

    李月驰干脆地脱掉夹克,披在唐蘅身上,两条袖子在唐蘅胸口系起来。然后他又攥住唐蘅的手,问:你介意吗?

    他的手很温暖,唐蘅稍微回过神来:介意什么?

    李月驰没说话,用力捏了下唐蘅的手心。

    唐蘅低头,看着他们紧握的手,低声说:不介意

    李月驰说:那走吧

    然后他就这样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牵着唐蘅,抬腿向前走去。高铁站里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人侧目打量他们,目光或是好奇,或是惊愕。唐蘅不管他们,李月驰也像看不见似的。

    直到走进地铁四号线,李月驰还是牵着他的手。

    唐蘅打量地铁门上方的行车线路图,愣愣地说:武汉变化好大。

    嗯,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武汉站李月驰笑了一下,以前都是在武昌火车站。

    火车站外面没有摩的了。

    也没有黑车司机堵人了。

    旁边的女孩儿看看他俩,像在看两个外星人。

    唐蘅低头,短促地唤他:李月驰

    嗯?

    我可能会有点不正常。你别怕

    是你别怕李月驰说,我在

    唐蘅提前订好了酒店,位于汉街。汉街也与当年不同了,道路拓宽过,更加平整,似乎路灯都明亮了许多。天色已经黑下来,一座连一座的高楼闪闪发亮,不远处,led巨幕上变换着模特的照片。

    这与2011年的汉街仿佛是两个世界,没有昏暗的转角,容不下一个因高利贷被围殴的男孩儿。

    唐蘅恍然道: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

    当时我被他们追着打,碰到你和蒋亚。

    是我看见你的。

    嗯,然后你就冲过来我当时想,完蛋了。

    为什么?

    你不像会打架的样子李月驰笑了笑,目光柔软,当时是不是没有好好和你道谢?

    是吧,净想着拒绝我了。

    我那时候太缺钱了,赵老师又病得厉害李月驰停顿片刻,现在补上来吧。

    嗯?

    在这等着

    他说完便大步走向前方的绿色招牌的一点点奶茶店。此时华灯初上,正是客流量大的时候,好在街对面就是喜茶,大家都在喜茶排队,一点点门庭冷落。

    李月驰拎着两杯奶茶回来,他夹克里面穿的是一件旧毛衣,大概是他母亲亲手织的,领口有些不规则,肩膀的位置又有些大。这使他看起来像个拮据的学生,他对唐蘅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珍珠这杯加了,这杯没加。

    唐蘅拿了加珍珠的。

    缓缓吞下温热的奶茶,四肢百骸都跟着热起来。

    李月驰几口就把奶茶喝完了,丢进垃圾桶,然后又牵起唐蘅的手。到酒店,办入住,唐蘅预订的是大床房。

    前台的目光意味深长:先生,再和您确认一下,您订的是大、床、房。

    我知道李月驰站在旁边,唐蘅有点心虚地解释,我订的时候不知道还有一个人。

    那您需要再开一间吗?我们有空房的,而且您是vip,享受7.7折

    不用李月驰淡淡地说,我们就这样住。

    好的先生

    房间在12层,可以俯瞰楚河汉街的夜景,唐蘅看见远处高楼的楼顶立了两个鲜红字牌:武汉。

    唐蘅盯着那两个字,有一刹那,还是会觉得如在梦中。

    李月驰站在他身后: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

    想吃热干面

    嗯,还有呢?

    配米酒

    李月驰不说话了。

    唐蘅转身,疑惑地问:怎么了?

    李月驰垂着眼:你确定喝米酒?

    六年没喝了唐蘅说,在外面没买过。

    当时,我只能那样对不起。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喝了。

    你在说什么?

    李月驰神色一僵,然后他慢慢扬起脸,表情变得非常难看。

    你还记得吗?李月驰双手扣住唐蘅的肩膀,我去捅唐国木那天,我给你喝了米酒,里面有药,所以你睡着了。

    唐蘅哆嗦了一下,说:别开玩笑了

    李月驰眉头紧皱:不是玩笑

    我睡着了?我怎么可能睡着?!唐蘅忽然不受控制地拔高音量,我看着你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动不了,我叫你别走你根本不理我,我只能看着你

    话没说完,自己也愣住。

    对啊,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的的确确他是看着李月驰走的那他为什么动不了呢?

    他为什么没能拦住他呢?

    他不记得自己被绑住了手脚。

    唐蘅愣怔,蓦地,颓然坐倒在床。

    我可能记错了唐蘅低着头,惶恐地说,我可能确实记错了我一直觉得我是看着你走的,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拦住你然后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李月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非常冷静:bpd的症状,就是这样?

    嗯唐蘅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是不是很像老年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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