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推荐】判官 作者:木苏里

    【强烈推荐】判官——木苏里(104)

    他到最后嗓音凄厉得堪比尖叫。

    闻时终于在尖叫声中看过来。

    他皮肤雪白,衬得眼底的血色鲜红,表情却是无动于衷。他绕下第十一根傀线,终于开口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反噬好了,痛苦又怎么样?随便什么都无所谓。

    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上碰不到顶,下踩不到底。

    他又感觉到了当初在封印大阵里的那种歇斯底里,只是这次面上是冷的。

    可能更疯了吧。

    伤敌一千自损三千都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天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谴。

    尘不到都背过,他有什么不行?

    狂风骤然掀到了最顶,跟傀师的情绪合而为一。那点隐约的人声被彻底盖住,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就连风涡里张家老祖宗声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剧。

    他铁了心。

    就在最后一根傀线也落出去,大忌将成的那一刹,终于有一只手破风而入,勾住那道傀线将它收回来,然后包住了闻时的手指。

    那只手很凉,凉到几乎没有活人的体温,像长而瘦削的枯树枝桠

    被包握住的那一瞬,闻时空茫的情绪终于踩到了地。

    闻时。谢问的嗓音极低也极温和,是从没有过的语气。他自身后而来,落在闻时耳边,一遍一遍像一种安抚,闻时

    不是这么报的,听话。

    听到他声音的时候,闻时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强压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绪都漫了上来,再也收不住。

    像极了年少时候在大笼里受了伤,上山回家的瞬间。

    他眼睛依然很红,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带着几分固执说:大忌就大忌,我不在乎。

    还有我呢,我在乎。终于破开风墙的谢问明明站在他身后,却好像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一样,伸出另一只手盖住了他发酸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依然睁着眼,过了很久才慢慢合上。

    谢问感觉手掌心沾染了一丝温热潮意,他看见闻时颈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听见对方哑声说:天道不公平。

    那一瞬间,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闻时其实清楚种种法则,明白世间曲折福祸并不是这样直白相较的,或早或迟,但该有的其实并不会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种发泄而已。

    就是因为知道是发泄,才更心疼。

    又过了很久,连谢问都难破的狂肆风墙才慢慢缓和下来,周遭的人声终于透进来,模糊嘈杂。

    张家老祖宗以为自己得了一线转机,抓住这个间隙一边挣着身上已缠的傀线,一边强调道:没人能绞杀灵相,谁都不行。连天道都没有抹煞我进轮回的路,何况是人没人可以,谁都不

    他正摇着头,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就听见谢问忽然开口道:有这么一个说法,说人死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只要心真意诚,就能给将行的人留点祝福的印记。

    印记可深可浅,浅者多一两个福报,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长寿。

    当然,不仅止于此。

    印记不一定是善的,诵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侣。谢问淡声说着,看向张岱岳的眼里一无表情。

    他一贯与人言语看缘分,有些人他连斥责都省了,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张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他却一反常态,不知是因为掌中那点潮意,还是因为那背后更多的人和更多旧事。

    张岱岳怔了一下,攫住了话里的意思:怎么

    他环顾四周,渐渐缓歇的风墙之外,依稀是判官百家黑压压的人影,是要让这些人一并对着我诵念,祝我下一世报应不爽么?

    他嗓音像风箱,笑起来也嘶哑难听:不会的,没有用一千年,他们就是日夜不休诵念不停,抵得了一千年里那么多人对我说的大善和福报么?

    抵不了。谢问居然顺着应了一句,他们的话不作数。

    张家老祖宗又怔住了,他从来就摸不透面前这位的想法,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条鸿沟。过去是,现在依然是。

    但没关系,他只求能活。

    这一世活不了,还有下一世。

    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其它他都不在乎。而面前这些人,哪怕本领通天也没法在这点上奈何他。

    他们无能为力,这就足够让他快活了。

    他正要笑,就听见谢问又说:你身上还有没消的天谴,单是一个柳庄,你的债主就数都数不过来。其他人的话不作数,债主就不一样了,那是你欠他们的。

    张岱岳盯着他。

    我没教过你什么,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道理。谢问停了一下。

    张岱岳嘴唇轻颤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什么道理。

    不管轮回多少次,世间变换多少轮,你亏欠的那些人,总会在你周围。躲不开避不掉,直到两清。

    张家老祖宗瞬间僵住。

    那一刻,他真的悚然一惊,下意识朝风墙外的幢幢人影看过去。想着自己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一些就是千年前的柳庄村民,含冤带恨。

    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有便有,就算有人是我的债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轮回那么多世,谁还记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穿破风墙:我记得。

    短短三个字,就让张岱岳血色尽消。

    谁?!他喝问。

    泥沙走地,他看不清风墙外那个人的模样,也一时认不清声音。

    我。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这次一字一句地报了名字,张碧灵。

    张岱岳浑身冰凉,像被人兜头倒下一整桶寒冰。

    不可能。他立刻道,不可能!你诈我,你们是在诈我。你怎么会是柳庄人,你怎么会记得那些事?!

    就连闻时也愣了一下,他抓住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转头朝谢问望了一眼,又朝那个人影看去。

    风墙终于彻底落下,那个人影露出真容确实是张碧灵。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下有微微的青痕,带着一股浅淡的疲意,但眼珠极亮。跟当初闻时在望泉路那个笼里见到她一样,又不太一样。

    张碧灵看着张岱岳,沙哑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记得张婉么?是她帮我想起的过往那些事,所以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那天晚上柳庄下着多大的雨,记得那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惊得满村的狗都在叫,记得那座山压下来的时候,我听着声音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何其无辜啊,却连恨都来不及,就上路了。

    她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自从想起那些事,每一晚的梦里,她几乎都在暴雨和山村里挣扎。但她不后悔想起那些。

    她一直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下的缘分。

    恰好是她想起了那些事,那就由她代那些人讨一个结果。

    我查过的,听说天谴傍身,债主就好比另一种天道,说什么都会一一应验。张碧灵道,那我代柳庄三百亡魂跟你讨一场冤债

    郑重话音落下的那刻,倾天之力灌注于张家老祖宗身上,像一把带着天道谶言的刀,一字一字刻在他的灵相上。

    希望你犯下的所有罪业都还报于己身。施加于人的所有苦痛日夜不休环绕左右。

    柳庄三百余人那一世短缺的寿命皆由你来抵,一世不够便两世、三世、十世。

    一日不还清,一日不得入轮回、一日不得解脱!

    这些话并不长,却好像费劲力气。张碧灵说完,眼已通红。

    她抿着唇急促地喘着气,过了许久才叹息似的长吁一声,冲着张岱岳的方向说:可能一千年都不够你还呢

    那一刹,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而后,便是天塌地陷,山河崩裂。由张家老祖宗引发的那个笼在对方癫狂的痛叫中彻底破碎,他经受的是另一场不受反噬的屠灵。

    千年前故事里的种种,在灵相撕裂之时涌现出来,像无数面碎镜,映着无数场过往。

    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

    当年山间有仙客,红炉映膛火,白石绿苍苔。

    他们环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语。

    而后不知谁起了头,转向谢问,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接着,所有人都转向他,行了这个师徒大礼。

    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合该要拜他的。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有读者提出来张家老祖宗名字不妥,是我取名疏忽了,非常抱歉,跟大家说一下,改成张岱岳~

    第104章 消散

    在场的人在出笼前几乎都看到了这一幕, 但闻时没有。

    他明明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进去。因为在笼消散瓦解的那一刻,有人忽然抹了一下他潮湿的眼尾, 叹息似的低喃了一句:闻时

    那人似乎有太多话想说, 但最终只轻声说了一句:别哭。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 闻时身上一空。

    之前捂过他眼睛又抹过眼尾的手消失了,勾了傀线拦着他的人也消失了。

    笼内一切如巨幕落下,现实的场景显露出来

    他依然站在张家倾颓的本宅前,面朝着远山朦胧起伏的暗影。

    金翅大鹏流光的云翅从山边划过, 大小召带着银辉的长影直落在地。它们身上腾起山一般的亮色火光,又忽地黯淡下去。

    像烟火的余烬, 明灭了一下, 然后再没有亮起来。

    闻时听见了惊呼,似乎有很多人朝巨傀陨落的方向跑去。

    也有人朝他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但他脚底生了根, 听不清,也动不了。

    其实不用看,他也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傀的枯化。是他担心已久,避不开也躲不掉的一场枯化

    谢问的枯化。

    其实去往山坳之前, 他就有预感了,当时抓着谢问反复确认着状态, 看到对方半边身体完好还松了一口气。

    但他忘了,生人以虚相入笼。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张岱岳的笼里了, 他所见到的都是假相。

    闻时还记得谢问站在夜色的阴影下望过来, 浑身透着枯败之气。

    或许从那一刻起,那个人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放心不下, 所以强撑着又陪了他一场

    现在笼一破,虚相也就跟着破了。

    他早该明白的。

    从得知谢问只是借了傀的躯壳重返人世的那一瞬起,他就该明白,一抹本体灵神根本拖不了多久。他终究要眼睁睁地望着那个人消散。

    可是那人总是不让他看。

    每一次离开,都是闻时在前他在后。

    他从不让闻时看。

    风从背后而来,空落落的,又绕到了身前。

    那里面好像裹着刀,吹过眼睛、吸进身体,到处都痛得钻心。闻时大睁着眼睛,良久之后眼皮很轻地颤了一下。他瞬间垂了眸,在地上找着什么。

    视线模糊不清,他紧皱着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找得很固执。

    不远处好像有谁出了事,又是一片喧哗嘈杂,还有人叫着夏樵或是别的什么名字,他听不太懂,也顾不上。

    周煦跑过来了,开口却是卜宁的语气,叫他:闻时

    他好像应了一声,嗓音低哑难闻。他飞快地眨了眼睛,视线清晰了一瞬,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截枯白松枝,不知何时遗落在他身边,裹着深夜最冷的雾。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弯腰去捡。

    那一刹那,千年之前生剖灵相的痛如狂猛浪潮席卷而来。

    他攥住了那截枯木,便再站不起来。

    年少时候,那人常说他嘴比铁还硬,哪怕受着千刀万剐的罪,冷汗浸了一身,问他,他也总是回一句不疼。

    但这一刻,当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意识,他终于动了一下唇。

    他想说尘不到,我浑身都疼。

    但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

    很久以前,尘不到说过,松云山地有灵脉,能养灵也能养人。所以卜宁把千年前的过去尘封在这里。

    后来封盖解了,故人重逢,他便把钟思和庄冶养在山间灵池里。

    现如今,山里的人又添了几个

    闻时就在山顶的屋子里,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有人推门进来点亮桌上的灯,温黄色的光铺散开来,榻上侧躺着的人却依然面容苍白,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唯一能看见血色的地方是他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地攥着那根松枝,磨破了一大片。血迹从指节弯曲的地方渗出来,湿了又干,已经锈成了暗红色。

    我天。点灯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咋舌道:血又出来了,要不你再试试把他的手掰松开?

    说话的是周煦,但屋里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第二个醒着的人。

    就见他问完这话,身形一顿,探出去的脖子收了回来。明明还是那个模样,却好像变了个人。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便温缓下来,带着几分疲倦的愁意:不抵用,他性子倔得很,掰不开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走到榻边弯下腰,试着去碰闻时攥着松枝的那只手。

    他只是动了一下那根枯枝,十多根傀线就从紧攥的手指间飞射出来,带着千钧威压如利刃寒芒。

    幸亏去试的人是卜宁,偏头侧身堪堪避开。但凡换一个,这会儿已经被傀线钉穿在屋墙上了。

    那些傀线扫了个空,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而傀线的主人依然人事不省,刚刚那一场攻击,仅仅是出于本能而已。

    三天了,居然还是这么周煦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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