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风过野 作者:云端夜火

    苍风过野——云端夜火(60)

    不过苍耳总觉得他俩的友情似乎没有怎么受到影响,除了后来赤随再来的时候,明里暗里倒霉了好几次以外。

    今日刚喝完了药,苍耳趴在琅泠新给他铺在窗边的榻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渐渐地就打起了瞌睡。琅泠正坐在他旁边看书,瞥见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将他的脑袋揽过来,让他枕到自己腿上。

    苍耳在朦胧间觉得有了依靠,便放心地睡了。他的意识不断地向下沉去,掠过无数记忆的碎片,渐渐沉入一片连他自己都以为忘却了的汪洋。

    大旱的那年,苍耳才五岁。

    他是那个并不宽裕的家里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只是二哥早在他出生没过久的时候夭折了,于是只剩下了大哥。

    那年的春雨来得早,气温也暖和得快,家里几亩田已经冒了绿,他娘亲刚刚给他添了个更小的弟弟。他的父亲很是开心,一次赶早集,还给他和弟弟带来过木头做的小玩具。

    一切都喜气洋洋的,结果大旱就那么来了。

    即使他过早衰老的父亲一遍遍地挑水浇地,急得嘴上生了一个又一个的燎泡,地里的苗也还是一株一株地枯黄死去了,干裂的地上,最终寸草不生。

    家里的存粮耗完了,地里山上能抓到的,连蚱蜢都有人咬着牙吃没了。

    饥荒到来了。

    那时候苍耳还很小,再怎么懂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和母亲开始了永无止境的争吵,为什么他老实憨厚的大哥有时候会抚着他的头,无声地落泪。

    但他有所预感。

    那种敏锐的、野兽一样的直觉,从他记事起就一直伴随着他,从未离开过。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大哥已经快成年,能帮着家里干很多活儿了,而他最小的弟弟甚至还未断奶,不会有人愿意养着这么小的婴儿的,除非当粮食。

    只有他是最合适的。

    于是被父亲带着到集市上,插着草标卖掉,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他还记得那天,父亲很罕见地从水缸薄薄的底子中打出来一碗水,仔仔细细地给他洗了脸,又用枯瘦的手指梳了梳他的头发,在他耳边插了一根干瘪的草叶。母亲躲在房间里,大哥陪着她,在他被父亲领着迈出摇摇欲坠的房门的时候,他最小的弟弟哭闹起来,房间里一片混乱。

    而他的父亲没有回头,拖着蹒跚的、沉重的步伐,把他抱上了赶集的牛车。

    那还是饥荒的刚开始,人们还希望着有一场拯救一切的雨,于是牛这种可以耕地的重要资源暂时逃过一劫。只是那拉车的牛也已经很瘦了,一步三喘,车慢得像要走到地老天荒。

    但最终还是到了。

    苍耳长大后的清秀模样在小的时候便初露端倪,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父亲带着他在集市坐了半日,便有一个人贩子看中了他。

    那个人贩子趾高气扬地扔给他父亲半袋米,便把他带走了。他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看见那个三十出头却老得像五十岁的男人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半袋米,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水来。

    他的身影映在五岁孩童的眼里,渐渐地就和他们家那片荒了的地里,干死的那棵黑黝黝的老树重叠了。

    他被人贩子粗暴地塞上了马车。同他一起的还有十好几个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模样也都不差,至少是周正的,挤在不大的车厢里,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

    苍耳没想到,这人贩子是专门给有些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挑选小玩意儿的。闹饥荒的地方,孩子最便宜,厉害的话,甚至能一小把米就换来一个孩子;而在有需要的人手里头,一个孩子最差也能卖上二两银钱。说到底,饿殍遍地那都是贱民的事,管达官贵人什么事呢?

    人贩子就靠着这几乎无本的生意,吸着人血赚钱。

    在路过第一座大城的时候,苍耳被那里很有名气的一个富商看中买下了。那富商在明面上是当地的大善人,甚至会捐款修路,暗地里却爱买些小孩子做娈童,被他玩弄死的孩子,尸骨就铺在他捐款修的路底下。

    苍耳和其他几个被买下的孩子一起,被那富商养在一个秘密的院子里。那院子里还有更早些时候就被关在这儿的孩子,身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神情麻木,有时候被叫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因为过于瘦弱,他们几个新来的被好吃好喝地喂养了一段时日。等到脸颊上有了些肉的时候,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被带出去。

    苍耳本能地觉得被带走不是什么好事,即使大部分人都回来了。只是那越发显得出色的容颜,和那一双清清亮亮的眸子让他渐渐鹤立鸡群起来,最终还是被注意到了。他被迫被送上了马车,打包送进了那肥得像猪的富商房里。

    即使苍耳有挣扎反抗,但五岁孩童的力道实在跟小猫挠痒痒没什么区别,所以被送进房间的时候,他的行动也没怎么受限制,就是门窗都被关死了而已。

    大概镇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反抗,也是那些家伙的一种乐趣罢。

    但是,有时候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反抗,也能狠狠地扇肿某些人的脸。

    那富商那天似乎是办了宴席,喝了酒,进了房间,醉醺醺地就扒了衣服向他扑来。苍耳仗着身小灵活,从那一堆白花花的肉中逃脱,抓住烛台,狠狠地燎向向他伸来的蒲扇大手。

    那富商痛得大叫,愤怒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抓苍耳。苍耳被他拽住了脚腕,拎起来狠狠地掼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来。烛台从他手中掉落,滚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烧着了木质的地板和窗幔。

    正是干燥炎热的天气,火势蹿得很快,眨眼烈焰就燃起了数米高。那富商这才发现走水了,顾不上奄奄一息的苍耳,着急忙慌地叫人来救火。

    富商跑了,苍耳却没有力气动。他缓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毅然决然地向着整片火场唯一的出口窗户走去。

    来的时候,他从窗户往外看过了,围墙紧贴着房子,后面是片不高的陡坡,下面就是混乱的贫民区。

    幸好窗子不高,他努把力,也是能翻过去的。只是窗框太烫,边缘已经烧起来了,他只好挑最中间走,即使是这样,所有与窗框接触的部位还是烫出了水泡,因为接触的时间最长,鞋又踢掉了的缘故,脚上烫得最严重。

    黑烟也跟他是同一个出路。那夹杂着无数小颗粒的烟熏得他眼泪直流,渐渐的,事物的轮廓便模糊了,等到他翻了出去,一脚踩空滚下陡坡的时候,整个视野已经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没敢停,跌跌撞撞地一直逃跑。后来他跑不动了,不知道昏迷在了哪个角落,然后忘掉了之前的经历。

    等他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被个不入流的组织捡去了。那个组织捡回他这么小的孩子,教他们乞讨、偷盗,甚至于,借助孩子的身份刺杀。

    苍耳在那里跌跌撞撞地学会了在黑暗中生存。他似乎天生就是暗夜的行者,因此在度过了艰难的适应期之后,渐渐生活得如鱼得水起来。

    他很快便完成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刺杀任务,虽然都是些小鱼小虾,但也足够让人侧目。作为奖励,他得到了一把匕首那就是蝠牙。

    彼时蝠牙还是一把生着锈的破破烂烂的匕首,也只有把柄上的宝石好看一点,但也没有人说得出来是什么宝石,卖不上价,这才能给苍耳留下一柄完整的匕首。

    苍耳很爱惜这把匕首。他仔仔细细地将那些其他人都不会看一眼的锈迹擦掉了,惊讶地发现锈迹下的利刃竟光洁如新,丝毫没有被腐蚀。

    从此蝠牙成为了陪伴他最久的武器,从阴暗的巷落,到空寂的蛊魔岭,再到他此生的归宿。

    他在这个组织待了三年半,算是一段难得安稳的时光。只可惜这个组织最终也是个不入流的组织,后来据说有谁惹上了官老爷,被打压了一阵,就死的死,散的散,主要的成员都被抓去蹲大牢了。

    官府的人不相信组织里声名鹊起的杀手只是个八岁多的小孩,因此苍耳很顺利地逃掉了,没有被抓住。只是他又无家可归了,只好在野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混日子。

    后来有一天,他在林地里听见细细簌簌的细微动静,以为是兔子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就想着给自己加点餐,结果他就被几个应该是哪家暗卫的黑衣人捉住了。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些什么,最终没有杀他,只是把他丢进了训练暗卫的营地。

    他把蝠牙藏得很好,那些暗卫看起来也似乎不在意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武器。他在训练暗卫的地方挣扎着熬了大半年,各项表现都很优秀,但是因为之前在那富商那儿受过的伤,怎么也没法修炼出内力。

    于是他就被放弃了。

    也许是老天都觉得他命不该绝,在他察觉到这个趋势之后,他便假死一回,在尸山里藏了两天之后,成功地从乱葬岗逃走了。

    他又无处可去了。

    这副小小的身躯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在荒野上游荡的时候,苍耳能感觉到,他正在走向死亡。

    就在那个时候,他在城外的荒野小道旁遇到了化魇。

    那时候化魇一身戾气,因为承受着超出极限的内力,皮肤表面的细小血管常常会爆裂开来,将他整个人渲染得如同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但是苍耳看不见。他那时很饿,只想着能不能从这个好不容易路过的人身上讨点吃的。

    化魇沉默地看了这个不怕他的小孩一会儿,问他:喂,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跟我走?

    苍耳注意到他的声音不太正常,像是被撕裂的声带又被勉勉强强地拼合起来发声,带着撕扯般的沙哑和漏风。

    可我什么都不会。小小的苍耳迷惑地眨了眨眼,我只会杀人。你需要我帮你杀人吗?

    化魇就笑了。

    那正好,我缺一把刀。他慢慢说,一把足够用来将某些人碎尸万段的刀。你叫什么?

    不知道,我忘掉了。不过他们叫我小十五。

    难听。这样罢,让我想想啧,苍耳!

    苍耳?

    挂在我衣服上的这棵草籽而已。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叫这个。

    啊。那就叫这个罢。

    于是苍耳有了自己的名字,跟他走了。

    因为化魇,他不必再像只丧家的犬一样,不管在哪一个屋檐下躲雨,都会被赶出来。

    而遇到琅泠后,他这前半生的颠沛流离,终于有了意义。

    苍耳骤然惊醒,那种感觉类似于梦见自己在荒野上跑着跑着,忽然被个小石子绊了一跤。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琅泠移到了床上,连衣袍都换过了,只是衣带束得不紧,被他猛地坐起这么一带,衣袍散下大半来,露出一半白皙的肩头。

    琅泠刚好进来,头发散着,身上也披着松松散散的浴袍,见苍耳醒了,便道:你醒了?后院的温泉放了水,我正想叫你起来泡一泡呢。

    他说着,察觉到苍耳的脸色不太好,关心道:怎么?做噩梦了?

    苍耳沉默了一下,软软地说:泠,过来一下。

    琅泠依言走到床边,毫无防备地被苍耳揪了领子拉下去,吻在唇上。

    琅泠惊愕得眼睛都睁大了,但是当苍耳笨拙地试图挑逗他的时候,他还是迅速收敛了心神,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直把人摁着欺负了一通,琅泠才松开人,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被他染上了红色的唇上移开,沙哑着嗓音说:怎么了?

    我梦见小时候了。苍耳小小声地说,有个胖子,他想上我。

    顿了一下,他又厌恶道:恶心。

    琅泠早在他说出来的时候就沉下脸来,危险地眯起眸:谁?什么时候的事?

    十七唔,十八年前。苍耳想到,沐霖城的富商,不知道名字,但应该能认出来。

    眨眼间,他认识琅泠有一年多快两年了啊。

    十八年前?这个时间几乎戳炸了琅泠的肺管子,他咬牙切齿道,那时候你才多大!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口,这样的家伙,合该千刀万剐下油锅!

    气了一通,他冷静下来,问苍耳道:你杀了他了么?

    没。苍耳依恋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刚想起来。

    那正好。琅泠也不问他为什么忘了,只是冷冷地说,我这就让人去查,等查到了,我陪你亲自去了结了这事儿。

    苍耳眨眨眼。

    他死了呢?

    毕竟都十八年了。

    那就掘坟鞭尸。琅泠把人抱起来,缓和了语气,好了,先别想那等恶心的玩意儿了,温泉泡不泡?

    苍耳再次眨了眨眼,乖乖地被琅泠抱了下去。

    只是坐在池子边上,他拿脚撩着水,忽然说:他没成功,但摸我了。

    刚下水的琅泠骤然回头,看见水雾朦胧中,那个家伙歪着头,一双异色的眸子妖精一样惑人,仿佛在无声地问他:你不摸回来吗?

    虽然琅泠更多的是心疼他,并没有什么计较这件事的意思,但是面对着这样的苍耳,他不得不承认他被蛊惑了。

    那一瞬间,他有种想要将苍耳全身上下彻底打满自己的标记,叫他彻底忘掉那个恶心的渣滓的冲动。

    他靠过去,抓住苍耳的脚踝,将人拉进了水里。

    他不介意将这个冲动变为现实。

    至于那个富商。

    他漫不经心地想到。

    善恶终有报,他与苍耳,都不介意做这个报应。

    江湖上已经许久没有鬼蝠的身影,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好事者纷纷猜测他到底是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还是在哪次任务中失手被擒人间蒸发了,还有人专为此设下了盘口。

    就在这个当口,一则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整个江湖。

    鬼蝠再次出手了!

    而且这次的死者不知与他有什么仇怨,死状极其凄惨!

    因为往常鬼蝠出手的话,从伤口上看来追求的都是一击必杀,即使是下毒,也不会故意下那种折磨人的毒,所以江湖上的人其实是默认他不会折磨自己的任务目标的。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比较仁慈的杀手。

    在这种情况下,那姓许的富商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以至于被人看见的时候像个碑石一样半截埋在他自己捐款建的路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挖出来后还发现被阉掉了就分外引人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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