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 作者:莲兮莲兮

    槐安客栈怪事谭——莲兮莲兮(92)

    重六想象过很多种可能性,可是当他看到的瞬间,才意识到一个在道主宰的宇宙中长大的生灵,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另外一种规则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便感觉有无数色彩在他的瞳孔里爆炸。那些混乱的、无始无终也没办法用语言形容描述的污秽色彩、那些巨大的、蠕动粘连的团块、那些蠢蠢欲动的眼睛、在空中伸展绞缠的须子和触手、在脚下流淌的黏滑脂肪混乱庞杂的影像进入了头脑,却没办法与任何熟悉的概念联系,只能苍茫无依地漂浮着,触发着最本能的恐怖。

    重六没办法分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些是生物哪些是植物哪些是建筑一切都模糊成了一团旋转的、疯狂的色彩,污秽粘稠的空气如薄膜一般包裹着他的周身上下。

    但最恐怖的,却是声音。

    刚才在与年幼的祝鹤澜对话的时候,周围明明寂静无声。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真正地把祝鹤澜埋葬在记忆深处的秽之世界看在眼里的时候,所有的声音突然像决堤的怒江奔腾而至。仿佛是成千上万的人在惨烈地尖叫,混杂着某种古怪的节奏感。他无法分辨声音来自的方向,仿佛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他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止那直刺天灵的噪音撞进他的头颅,钢针一样锥进他的大脑。

    大团大团的混乱意识随着那些噪音、随着满眼爆发的色彩,强硬地翻搅着他的大脑。他看到了无数种同时发生的随机场景,看到了在群星深处某个星球上蠕动的虫、在荒芜大地上兀自凸起的黑暗高塔、在沼泽中不断增生的卵泡

    他感受到了饥饿,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饥饿。它们环伺着它,就像是一群秃鹫盯着一只误入死亡禁区的羔羊。

    然后他意识到,这饥饿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所处记忆的主人祝鹤澜。

    他转过身,便看到小小的祝鹤澜保持着婴儿般蜷缩的姿态,缩在那颗在这恐怖混乱无法理解的世界中唯一与原本的世界有几分相似的怪树延展的根系间。

    遍体鳞伤的小祝鹤澜抬起头,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盯着空中某处。

    重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渐渐于那混乱的色彩和团块中,看到了什么无限延展的、无比广阔而巨大的东西。

    那是天空,又不是天空仿佛是云,却又像是起伏堆叠的肿瘤和肉块,起起伏伏地撑在一切疯狂景象的背景下,仿佛是一首永恒的、无始无终的歌。

    重六知道她是活的,且有着超越一切个体的浩瀚如海的意识。她的意识中饱含着万物的意识,万物的意识都浸在她的意识之中。

    他看到的只是她身上的一小块,但是那种沉重的、碾压式的存在本身便已经给他的精神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将一切基础的、本能的认知压垮。

    忽然,巨大的肉块开始蠕动颤抖、互相推挤。从密集的褶皱间延伸出了无数细密的、丝状的东西。它们在混乱污浊的空气里飘飞着,如头皮中快速伸展出的发丝。但当它们渐渐逼近,重六才看出它们并不细,也不轻盈,而是沉重的、滴淌着酸液的触须。它们在祝鹤澜的四周舞动着,却并不靠近。腔体上的裂口开开合合,像是在说话,可是重六却听不到任何东西。

    小祝鹤澜认真聆听着,在无尽的恐怖面前,他显得那般冷静,冷静到麻木。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他的身体在被秽气感染,在一点一点地崩坏腐烂。在人濒死的时候、真正逼近死亡大门的时候,头脑中已经知道存活无望,便停止产生恐惧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是空茫、甚至有一种即将进入极乐的安然平静。

    终于,小祝鹤澜嘴里呢喃着,仿佛在与无形的人对话,是我愿意只要你让我回家我想回家

    于是一条触须伸到小祝鹤澜的面前,末端的水蛭一般的口张开,从里面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头发。

    这些细密的头发瞬间便扑向了小祝鹤澜的脸,从他的耳朵、鼻孔、嘴甚至是眼珠的每一个缝隙侵入,深深扎入他的大脑、游入他的血脉。

    祝鹤澜的头发开始变形,皮肤寸寸崩裂,却没有血涌出,绽放的是一片一片宛如花瓣般的硕大片状物,如轻纱又似薄膜,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他的双腿在大地上蔓延,化作了根系扎入大地。

    他朽坏的人类身体得到了神的加持,开始改换形态,迅速畸变成了重六在地下城见过的样子。

    重六被这骇人的场景摄住了。他想去救祝鹤澜,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太晚了。

    他晚了两千多年。

    这是祝鹤澜被选中成为万物母神祭司的时刻,是他与母神签订了某种契约的时刻。

    怪不得祝鹤澜要将这段记忆深深掩埋。那么小的年纪,却面对过这么多就算是成人也会瞬间吓疯的恐怖场景,还有这种骇人的被神选中的经历

    鹤澜重六的眼眶里溢满泪水,看着小祝鹤澜的身体迅速畸变长大,如一朵在无尽的混乱黑暗中骤然绽放的红莲。

    他忽然开始怨恨那些强迫祝鹤澜进入这个世界的人、怨恨姑射的大巫、甚至怨恨祝鹤澜的父母。他们本该是他的保护者,可是现在他们在哪?

    什么样的父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死路?他们就不想想他会有多么害怕?

    他想要惩罚那些人,那些将祝鹤澜逼到这种绝境的人。他想用自己的触手勒住他们所有人的脖子,听他们尖叫,让他们求饶、后悔

    当这些越来越极端疯狂的念头在他意识中的声音愈发浩大,重六忽然注意到,他的耳边回荡着一阵阵有节奏的鼓声。

    那鼓声藏在这个世界混乱的音谱中,以至于他并没能察觉。它们就像一段狡诈地藏在谈话声中持续不断的白噪音,潜移默化地将疯狂的种子播撒进他的意识。

    可是他意识的已经有些太晚了。那些鼓声钻进了他的大脑,便生根发芽,不肯离开了。他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鼓声却还在他的大脑里敲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开始觉得饥饿、皮肤下面像有无数指甲在抓挠。他想撕碎些什么、摧毁些什么

    不他更想摧毁自己

    他想把头脑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碾碎,把里面藏着的东西散出去

    祝鹤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却已经不存在了的地方。

    南海重六和勾陈先生隐居的那座山洞,那片长满奇异花朵的洞内池塘。他看到大概才只有八九岁的重六盘腿坐在地上背书,而勾陈先生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书本考察他的功课。

    勾陈先生看上去十分年轻,明明那时候也该有六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重六长得真的与他十分相似,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祝鹤澜知道,是因为他和重六的意识都与槐树相连,在槐树汲取母神养分的时候秽力大增,他和重六便会产生意识上的重叠。

    他现在在重六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但显然还没有到太深的地方。

    他看到重六的房门开着,后面却漆黑一片空无一物,便抬步往那里走去。进去后,果然又是另一段记忆碎片。重六的年纪变得更小了,大概只有六七岁。勾陈打开了一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颗散着奶香的滴酥。小小的六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仿佛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猫。

    祝鹤澜的嘴角忍不住上扬,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温馨的师徒相处场景,便走进下一道门。

    这里,重六只有五六岁但,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异样。

    就好像一个还未被制作完成的泥娃娃,在边角某些地方尚未制造出细节。重六的双手略微太长了些,且看上去软趴趴的,没有骨头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几乎像是个玩偶。

    勾陈先生手里端着一碗粥,用勺子舀起吹了吹,送到重六嘴边。

    小重六却没有反应。

    这是稀饭,你要学着吃。人是不会每天吃生肉的。

    重六还是没有反应。

    很好吃的,来,试一试。勾陈先生很有耐心地说着,夸张地张着自己的嘴,像这样把嘴张开。

    重六终于迟疑地遵从了,可是当勾陈先生把一勺粥喂进他的嘴里,他却没有及时闭上嘴巴,导致粥水全都流了出来,洒了一身。

    勾陈现身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拿起帕子给重六擦了擦衣服,苦笑道,你这小东西太难养了。

    看来现在距离重六从源汤池里诞生已经不远了。祝鹤澜饶有兴致地揣着手看着勾陈先生焦头烂额带孩子的场面,心想等出去后,一定要好好笑话他的小跑堂一番。

    他进入了下一道门,却愣住了。

    眼前没有出现任何人事物,只有一片漆黑空旷,以及一道门。

    那道门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突兀地站在祝鹤澜的面前,足有数丈高,要仰头才能看到顶。沉重的石质大门上嵌满海螺、珊瑚、鱼骨的化石,覆盖着厚厚的藻类,就好像在大海深处浸泡了无数岁月一般。门上纵横交错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将门牢牢堵住。铁链的尽头挂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锁。

    祝鹤澜站在这扇巨大的石门前,莫名感觉到一丝从灵魂深处渗透出的凉意。那门后有种浩瀚而邪恶的气息透出来,蠢蠢欲动,他几乎能听到不存在的撞击声。

    为什么重六的意识最深处会有一扇门?

    这是什么门?门后是什么?

    祝鹤澜向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就更深沉一分。他不得不在距离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步也迈不动了。

    这么巨大的石门,就靠着这些生锈的锁链拦截着?

    就在此时,突然一切都开始猛烈震动,令祝鹤澜脚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惊雷从未知的方向滚滚而来,沉闷地回响在祝鹤澜的头脑里,搅起翻涌混乱之气。

    祝鹤澜只觉得那雷声每响一下,他的大脑就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无数随机混乱的念头打乱他的意识,令他难以集中精力。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

    这是鼓声!

    第118章 千人鼓(12)

    轰隆的巨响中,祝鹤澜惊恐地看到封在门上的锁链好像在不停遭到重击,铁环摇摇欲坠地震颤着。鼓声每响一下,铁链上的锈迹便浓重一分。尤其是在那把沉重的大锁上,锈迹不仅仅在变厚加深,而且在向下侵蚀。

    祝鹤澜立刻便明白,这是天辜大巫正在藉由他与重六建立的精神联系入侵重六的记忆。

    槐树完成这一次成长后,根系便可遍布整个天梁城和紫鹿山的地界。凡是在这个范围内的道秽平衡都会被影响、被槐树控制,而大巫利用巫蛊之术建立起来的精神联系也会被切断。

    桑鸦大概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他们将要喂养槐树,于是趁着最后的机会入侵重六的意识。

    他的目标是槐树?

    抑或是眼前这扇门?

    祝鹤澜直觉这道门绝对不能打开。

    他必须找到桑鸦,将他驱逐出去。

    祝鹤澜知道此时重六应该也进入了自己的记忆,他们两人的意识相互纠缠,若要找到重六进而找到大巫,他须得深入自己的意识,去被尘封了千年的记忆地牢。一股本能的寒意和恐惧悄然沿着他每一根神经攀爬而上。

    祝璃霜曾经告诉过他,意识缠结,常常会将人送入最久远最隐秘的记忆里。她说通过万物母神幼仔将两个人的精神相连,就如同是在各自的记忆里留下对方永恒的印记,是极为亲密的、永恒的连结。他一直都以为,这种行为风险太大了,且毫无意义,对于幼崽成长也没有多少帮助。当年祝璃霜与她爱上的那个方士这样做的时候,他完全无法理解她怎么会这么冲动。

    没想到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寻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亲密感和归属感

    他想把自己的全部展现给重六,不论是好的记忆,还是那些最久远且不愿回忆的记忆。他以为在槐树和他的包围下,大巫不敢在这时候对重六做什么。但显然,他低估了桑鸦的胆量和手段。所以他不能退缩,必须要在这扇门打开之前驱逐桑鸦。

    祝鹤澜闭上眼睛,他的满头长发迅速延展变化,宛如喷溅的红色长虹。那些丝绦状的触手将他一层层包裹,越收越紧,终于消隐不见。

    穿越一道道记忆长河,拨开无数粘连的陈旧残片,他一头扎进了被埋在最底层的记忆中。

    再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在秽生物的环伺之中。癫狂变化的团块浮动在空中,时而浮现时而消失的肿泡般的眼睛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中窥视着,大地布满柔软细腻的、不停渗出油腻黏液的勾回,宛如星球般巨大的大脑皮层。

    而他的头顶,那些难以分清的混乱色彩中,隐约可见万物母神身上孕育着无尽无限生命的肉块。

    这是他记忆中的秽之世界,与他们的凡俗世界重叠的、人类永远不应该见到的混乱宇宙。他本以为两千年过去,自己应该已经淡忘了了,就像他忘记了自己父母的相貌和名字一样但是此时他才知道,地上的每一条蠕虫、空气里悬浮的每一颗虫卵、还有那充斥在鼻腔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永远灌注在耳道里的混乱尖锐的噪音,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瞬间,他就像回到了两千年前,回到了自己还是一个虚弱渺小随时会被这个世界碾成肉酱的孩子的时候。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手脚冰凉僵硬,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六儿

    六儿还在这儿

    祝鹤澜低声念着重六的名字,一遍遍,仿佛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茫然无助的孩子了。

    这里不是真的秽世界,这是他的记忆,他是可以控制的。

    他的发丝生长,双脚双腿化作根系深深扎入地下。他遍寻整个梦境,试图寻找重六的所在。

    但还未感知到重六,他先感觉到了鼓声。

    鼓声狡诈地隐藏在所有的噪音里,但到底震动的频率与秽世界本来的频率不同。祝鹤澜在秽世界里待了十五天,那种震动已经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恢复成人形,寻着鼓声寻去。他走的很小心,因为在秽世界,本来看上去是平地的地方可能其实是悬崖,原本陡峭的山壁走上去却如履平地。但好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印在他记忆中的,倒也没有多少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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