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道回头,就见有橙金的荧光自地上悠悠荡荡向天空而去,是人界的百姓为庆和新年而放的天灯。
    “我今日在集市上听说,因明君在位,今年天下风调雨顺,为庆贺四海昌平祝祷来年政通人和,家家户户都被允放灯,”常嘉赐笑道,“那么那么多,比天上的星星都要美……”
    果然,起先只是一两盏,可随着子时的到来,热闹的爆竹声中,更多的烛火腾空而起,伴着满满祝祷的灯盏,寸寸飞舞,将天都照成了金红之色,美不胜收……
    ……
    辰部的主屋内,一道黑影坐在床前,已是半晌都未挪过位了,红肿的眼睛像是流干了泪,只傻傻地瞧着榻上沉眠的人,嘴里不时的絮叨两句。
    “……长老食言,说好要平安的……为什么不算话……大家都骗人,连长老也骗人……”
    忽然那黑影耳朵一动,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呼喊声,黑影迟滞片刻磨叽着站起缓缓来到了窗边。
    一见之下,不禁一呆,就见空茫的青鹤门上空竟然飘满了一盏一盏闪烁的灯火,炳辉如星,璀璨似月,也照亮了这一室的沉暗。。
    鱼邈不知那是何物,凝望须臾,只觉像瞧见了满天星头,他恍惚地弯起了眼,忍不住叫道:“长老,你快醒来看看,真是好看……”
    而在他的叹息间,床榻之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动指尖。
    ……
    这样稀奇的景象也惹得门中人纷纷探出头来,原本沉寂多日的青鹤门都跟着鲜活了几分。
    后山石室中,另一个黑影正被铁链绑缚挣扎不定,忽然他似有所觉地扬起头,自半寸小的石缝内费力地向外看去。
    明红的烛火从他的眼前飘过,照出了黑影脸上红红金金交错的血痕,也让他清晰的看见了灯盏上所书的几行祝祷诗。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黑影怔然少顷,忽然卸下了满身的气力,只紧紧捏着手中的锁链,一下一下急促的喘息起来,粗略听着,竟仿佛像是呜咽……
    “祺然……”
    ……
    有些灯盏飘过两层浮云撞了山道便已散了,还有几盏却坚韧不挠,一路荡出青鹤门,浮过峰峦叠嶂,飘向了山林深处……
    半轮峰的山巅,一个男子屈膝而坐,另有一人仰靠在他的怀中,紧阖双眼。
    忽然凉风一阵,拂过男子的鬓发,让他竟缓缓睁开了眼。
    憔悴凹陷的眼窝中,混沌的眼珠一动,慢慢向上看去,明明已是模糊难视,可今夜他却像是看清了什么,嘴角还露出了一丝浅笑。
    “暮望……出太阳了吗……”
    秋暮望挨着对方的脸也跟着扬起,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有太阳了,又是一天……”怀里的人虚弱的呢喃。
    “还会有下一天的,然后下一年……”秋暮望摸着他的头发说。
    沈苑休顺着他的手艰难的点头,将目光落到了眼前人的脸上,他想抬手,却没了气力,只能用视线一遍一遍的梭视对方,想要将那人的一眉一眼都深深记下,只可惜看着看着,那人的轮廓都开始渐渐消散了。
    “暮望,”沈苑休忽然喊了一句,“我有些害怕……”
    秋暮望低下头看他,眼神如渊:“你想让我陪着你一道吗?”
    沈苑休竟然颔首:“你……愿意吗?”
    秋暮望盯着怀里的人:“我愿意,可我知道,你不愿意。”
    自己若是真如他所愿陪他一起离世,这人只会一去不回,而留自己一人独自入轮回道,投胎转世,然后连这一世的所有,连他一道都忘个干净。
    “你还想骗我?”
    被拆穿了伎俩的沈苑休只能无奈一笑:“好吧……可是……我还是赢了。”
    秋暮望若是死了,便能舍了自己,下辈子从头再来,重新好好活下去。若是为了记住自己而不愿意死,那他更只有好好活下去。
    “是啊,算无遗策,天赋过人……青鹤门高徒沈苑休。”秋暮望想到当年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对视,秋暮望缓缓低下头将唇落在了那人的眼上,然后一路缓缓下移,自鼻尖滑至唇角,在对方冰凉的唇上细细摩挲,一下下直至那微弱的鼻息缓缓消弭,眼帘也彻底垂落,再无声息……
    一滴泪终于自秋暮望的眼中落下。
    远处那飘摇的灯盏不知何时已隐灭而去,辉煌过后,黎明前的天际只余一片漆黑……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随着天灯的愈加高远, 漫天明红渐渐远去, 良久之后,天空复又回到了一片黢黑之中, 常嘉赐却仍是恋恋不舍的看着远方, 仿佛再多待片刻, 那光华还能闪耀起来,只可惜, 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一边的东青鹤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不过少顷,便不断有温热的液体自两人挨近之处流下, 流过常嘉赐的耳后, 凉风拂过, 那几行温热又全化为了冰凉,一路顺着流进了他的脖颈中。
    常嘉赐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娟帕,转身小心的托住东青鹤的上身,熟稔地把展开的帕子捂在了对方不停溢血的口鼻间, 然后又揽着人从梨树上落了地。
    东青鹤有些重, 常嘉赐垮着肩膀勉力将其弄进了屋内, 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上。
    衰败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日益躁动的内息,这般破体流血在这些时日里常嘉赐都快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这血却出得格外多,没多时那大滩大滩的鲜红已经浸没了娟帕,也沾湿了身下的床榻。
    常嘉赐只得一遍一遍绞了给东青鹤擦净,也不知究竟来回了多少次, 染红了多少水,天际鱼肚白前,那血总算止歇了一会儿。
    常嘉赐疲惫的靠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身边的人,然后又垂眼看着手里攥着的一样物事。
    一只梼杌兽的爪勾。
    常嘉赐将其放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然后凑近对东青鹤说:“听说过年还要吃年糕,亏得我昨儿个跟那面摊师傅说好了,若是漏了什么就去他那儿取,他给我留着呢,我现在就去……放心,这次煮的肯定比昨天更好,不会焦,不会糊,也不会再……碎了,青鹤,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我。”
    常嘉赐说着,俯下身在东青鹤血色浮移的面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转身取下床边挂着的长鞭、案后摆着的天罗刀,又招手唤来焦焦,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常嘉赐没有浮云也没有用瞬移口诀,他只是拉开门,沿着那村中唯一的小路缓缓而行。
    沿途遇上不少农户,因着今年是个丰收年,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还有蹦跳欢闹的孩子,一路你追我打好不快活。他们都从常嘉赐身边而过,间或回头好奇惊艳看看戴着纱帽的他,常嘉赐穿着他昨日新买的衣裳,没有刘员外的料子那么好,就是普通的粗布,但是却很合身,袍带勒出劲瘦的腰身,走起路来只让人觉得步若流星如踏祥云。
    “这是谁呀……”
    “没见过……官府的吗?”
    “当官的不穿这样,气度像是教书先生……”
    “村里的教书先生也不这样……”
    “……像是神仙……”
    常嘉赐便在诸如此类的议论中悠悠而行,出了村,越过一座山头,来到另一村,又越过一座上山头……一村一村,一山一山,常嘉赐的脚程也没有初时那么快了。
    就在他气息急喘,汗透衣背的时候,一边同他擦身而过的樵夫忽然叫住了他。
    “喂……小哥儿,小哥儿……”
    常嘉赐停步。
    樵夫看着他,拉下脸来:“小哥儿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可没路了。”
    常嘉赐问:“什么叫没路?这脚下好好的不就是一条路吗?”
    樵夫黝黑的面色满是凝重:“你是从何处来的?这方圆几百里还有人不知这后头几个村去不得?你是要探亲吗?那前头可没有人,只有乱葬岗!”
    说着还怕常嘉赐不信,又压低了声音道:“两年前,传说有妖怪从天而降,那村里的人可全都被妖怪杀光啦!白骨都摞在那儿呢!”
    常嘉赐看看前头,又看看樵夫,颔首道:“多谢提点。”
    “你、你不怕?!”
    樵夫见这年轻人在听了自己这样诚心的告诫后竟然依旧不怕死的继续往前,不禁着急的要来拽他,谁知手还没搭上,对方的身影忽的一闪,再定睛一看,竟倏忽就到了前头。
    樵夫本以为自己眼花,谁知不远处的年轻人取下了头上的纱帽,露出其下一张有些苍白,但容色却冶丽明艳的脸。
    面对呆愕的樵夫,那脸绽出了一抹摄人心魄的笑,幽幽道。
    “我不怕,因为……我就是那个妖怪……”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拜他所赐,倒塌的房屋,焦黑的土地,凄惨死去的村民,当年为欺骗东青鹤以凡人的身份混入青鹤门,他不惜用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做赔,他不就是个大妖怪吗。
    告别了那个被吓得近乎痴呆的樵夫,常嘉赐来到这片废墟,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了,井前还留着一个两丈宽的深坑,是当年常嘉赐将囚风林中的梼杌引来此地时的落处,是的,也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多管闲事的倒霉鬼,明明已是带伤,明明被冠上了恶贯满盈的名头,却依然要逞一把英雄,还坏了自己的好事。
    常嘉赐打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只梼杌的爪勾,便是那日自己见他最后一面时,沈苑休交给他的。
    沈苑休想让他再来一次常家村。
    常嘉赐捏着爪勾开始在村里转了起来,太阳已是西沉,暮色浸染大地,就像那樵夫所说的,此地满目白骨,阴森只余鬼气升腾,仿似人间炼狱。
    可对于早就见识过炼狱或一直身处其中的常嘉赐来说,最大的恶鬼便是他自己。
    跨过几丛尸首后,常嘉赐忽然目光一闪,他在一处屋檐下发现了两张幻形符,看那烧焦的字迹像是沈苑休的。
    常嘉赐急忙蹲下身就着着符边找了起来,寂夜之下兜兜转转,寻觅了一大圈后终于在土下发现到了一只小小的瓷瓶,常嘉赐颤颤巍巍地将它捧在了手心。
    犹豫了良晌,瓶盖还是被他打开了,下一瞬一片沉黑中便显出了一道绿光,飘飘散散,深深浅浅,沉浮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聚成了一道人形。
    一人一影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便隔着一臂的距离两两相望,最后还是常嘉赐先开了口。
    “对不住,来晚了,这么小一个地方,这些时日待得不好受吧。”
    那影子并没有生气,只说:“我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你知道是我把你抓来了?”常嘉赐问。
    贺祺然摇了摇头:“是沈苑休抓了我。”
    “其实也差不多,”常嘉赐说,“他是为了我才抓你的。”
    “为什么?”贺祺然问。
    “你愿意听吗?”常嘉赐也问。
    贺祺然想了想,点点头。
    常嘉赐便上前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了,又对贺祺然招手,两人竟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肩并着肩相偎相靠。
    “因为三魂咒,你知道的。”常嘉赐说,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浅浅的,“三魂咒其实有解,沈苑休当年也中了,但是他……解开了。”
    接着常嘉赐就将沈苑休的过往对贺祺然娓娓道来,他语气低柔音色轻缓,就像在说一个神仙画本里的故事,引人入胜。
    “你是说……三魂镜被打碎后散出的碎片进入了几个人的体内,将其一一找出用他们的魂魄作引,便能让已碎的三魂镜归位?”贺祺然惊讶,他这么多年只被幽鸩允许待到偃门之中,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这些他还真的不知,“一共七具魂魄,你已经找到六具了?”
    “是的,”常嘉赐看着对方。
    贺祺然神色平静:“为什么你觉得最后一具是我呢?”
    “沈苑休之前和我到处搜寻都收效甚微,沈苑休说那是因为他在此前并不知道我和东青鹤就是打碎三魂镜的人,他若早知道我们便是阵中人,他就可以取我和东青鹤的血来引,依次探出三魂镜的碎片何在……”常嘉赐的表情也是淡然的,他边说边捡起一边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阵,又那处符纸咬破手指在上头写了几个字,“那日我去到半轮峰,他告诉我,他已经把人找到了……让我来寻,他虽看着半死不活,但是我知道,他办事从来都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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