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地铁(真骨科) 作者:石卒牙鸟

    19

    梁池永远记得《追风筝的人》里那句台词——

    “为你,千千万万遍。”

    自他头一回与梁迦在书页上看到这句,往后的每个日夜,它都偶尔会被某段场景拽进他脑海里。譬如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雷鸣与枪声占据了所有的听觉,他去看訇然倒地的严虎……

    于火电光影中,手里的枪被夺走,他想到的还是,

    “为你,千千万万遍。”

    *

    翌日早晨,市局刑警大队。

    周正民等手里的烟燃完,视线从蟹青色的天幕挪开,定格到小刘写满忧色的脸上。

    姚欣慧死了,海洛因注射过量死亡。

    其实这已不是新闻,局里上下自昨夜一直人言藉藉。小刘不断说道此事,多半还是惊骇心理作祟。一来,累及了无辜民众死亡;二来,梁池不规范用枪、过度执法。两者都是大忌。更荒唐的是,所有人得识了她的特殊职业,都犹恐是在梦中。

    小刘频频说:“师傅,我不信。”

    不信永远凌驾在理智之上的梁池,会干出这种行径。

    周正民不言声,长叹间手又摸向口袋里,然而抓出的烟盒空瘪了。他攥于掌中揉捏几番,随后索性丢掉,转过身推开了虚掩的门。

    此刻梁池就坐在门后的桌旁,熬了一通宿未眠,形容落拓憔悴。周正民开门时他微微掀起了眼皮,二人目光浅尝辄止地相接,他复又垂下眸去,整个人是虾蜷在椅背上的,交握的双手影绰颤抖。

    周正民用脚抵紧门,一撂腿坐到他对面。

    “有烟嘛?”

    梁池迟迟才动弹,把兜里半空的利群掷过去,师徒俩就此缄默地吞云吐雾起来。

    半晌后,周正民打破沉寂,“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婆娘是谁?”

    他倾身向前叩叩桌案,牵动椅子的吱呀怪响。

    顿默了许久,梁池才作答,“一个……朋友。”

    “胡闹!你跟、你跟她做朋友?你自己就是警察!”

    猛吸几口烟,周正民盛怒到面肌震颤,“你是第一天干刑警嘛?啥子该做啥子不该做还要老子教你?!现在好了,人死了,你怎么给她家人一个交代!”

    “还有……”他压低声线,“胡乱鸣枪是啥子结果,你应该心里头清楚,不需要我多讲。”

    梁池磕磕烟灰,未说话。

    “我话说得难听点,你就为这个婆娘,饭碗都不想要了?”

    “严虎是很重要的线人,对案情的侦破有关键作用!你他妈倒好,费这么多天心思,到头来一枪把人崩死了!老子还真就不明白了,梁池啊梁池,你啥子时候糊涂成这样了嘛!这下好了,我怎么跟上头讲?怎么保你?”周正民痛心疾首间,盯紧了梁池微阖的双目。

    想去找他眼里是否有想辩驳的欲望,语焉不详也好,言不由衷也罢,但凡有一丁点,周正民都会觉得宽慰一些。然而勉力将目光锚进那双眸子中,看到的除了茫然失神,别无他物。

    若非理性尚存,他真的很想痛揍一顿梁池。

    于一个老师而言,最遗憾的莫过于看见得意子弟失足,辜负了他的寄望。

    “梁池……师傅看不懂你了。”

    “以前我自以为很了解你,逢人都讲,我是把你当半个儿子养的。可我现在再去回望过去啊,发现你这个人浑身都是谜面,我根本参不透。”

    周正民咬着烟,问:“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刚才听小刘说了,你对这个案子一直过度在意。可你在意就在意,结果还把人打死了,你做的事情太矛盾了懂吗?我们真的一点都想不通。”

    任凭反复盘问、单方面输出,梁池始终保持缄默。

    不声不响耗尽了周正民的心神。

    他劈手拍了下桌面,猛然朝对面人吼道:“我他妈在跟你说话!你是真不想干了嘛?!”

    浓重的烟雾由声波震开,梁池耷拉着眼皮,缓缓抬起些许去会他的俯视。

    良久,周正民看见他面无表情道:“我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

    极尽喑哑、颓唐的声线。

    “我日你先人!”

    周正民骂完,起身一脚踹翻椅子,盛怒地拉开门而去。

    一直静候门外的小刘逮住人,边急跟上他仓促潦草的脚步,边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

    清早的悠长走廊中只有二人的对谈回响。

    “还能怎么样!这混账东西我是救不了了,嘴巴跟死了一样。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所以呢?就轻易让他停职?我觉得梁队现在可能还没缓过来,等调整好了会说的。其实老实讲,作为在场人之一,我认为昨晚的情况的确挺凶险的,梁队估计也是昏头了。他这人素来办案就很关照受害者,一女的直接死面前……换我我也挺难接受。”

    “你跟我说这些有屁用!”

    “师傅……”

    小刘连连唤了数声,忽在走廊尽头一把拦到周正民身前。

    他很悲痛地问:“一个人,就因为做错了一件事,就要否定以前所做的所有吗?”

    “梁队迄今为止的表现、作为,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我相信你心里也有一杆秤。就不能再想想法子嘛?”

    “不能!”周正民一声断喝,小刘打了个寒噤,醒神间看见他眼眶是骇红的,且指间的烟不停在抖。

    “老子不认一个乱他妈开枪的混账!趁早滚蛋,我神戳戳了才指望退了举荐他。”一面骂,他一面将下颌抬往梁池所在方向,“推介信都他妈写好了,老子现在就去撕了!”

    事态越发不可控,小刘只好将周正民拽出了走廊。

    清晨的日光格外冷戚,如同化冻没多久的水一路顺廊道淌,然后从门缝渗至梁池脚下,去灭掉地上那根奄奄一息的烟。

    他缓缓靠上椅背,后仰脑袋面冲天顶,良久,自胸腔最深处发出一记长叹。

    *

    梁迦天快亮才睡着,这一觉其实很迷糊,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发梦,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原本搁在枕边的黑夹克滑到了床底。

    她去拾捡时顺带瞄了眼时间,七点四十三,没等看清秒与刻,便立刻拽起手机给梁池打电话。

    晚上的任务,到次晨应该就会结束。这是她的判断,却被现实给动摇了,因为无论怎样打对面都是关机状态。

    不过她并没有想很多。

    来不及想,抑或是,不让自己去想。

    甚至一路赶往公安局时,梁迦的心绪都未曾迷失过。

    她清醒地明白要去找谁。

    找会从单车座上俯下来吻她的人、找会与她共用耳机的人、找会抱她下床去洗澡的人、找逆着火光拯救她的人……

    这份清醒力量之大,乃至她狂奔着寻到小刘问询梁池踪迹,他犹犹豫豫兜出原委,她也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回复,“那他离开前有没有说,要回家?”

    小刘摇头,“我都不晓得他啥子时候走的。”

    “目前的情况就是,后续还需要调查他。但停职肯定是无可避免的了。”

    梁迦顿默了半晌,点头说好,“没事,谢谢你。”说完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小刘唤住她,她迟迟回过头,身后人神色挣扎地说:“你是他幺妹,说的话肯定比我们管用,别的我也不讲了,就麻烦你帮我转告一句,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我最敬重的前辈,我这辈子见了他,称呼都不会变。”

    梁迦说:“嗯,我会的。”

    这一次走她没有停顿,然而小刘一直驻足不动地,目送她的背影融进走廊口的日光里。很清瘦冷淡,长得和梁队很像,此为这一见之后,他对她更为深刻的印象。

    *

    山城的日照独特在,它有极大的魔力叫你去忘却一些事,划了一道屏障去隔档昨日的雷雨,那么市民们就真的不会再记得。

    雷声恭迎了哪些新生命降世,又超度了哪些亡灵离开,无人知晓。他们还如往常一样,开车或乘轻轨在山中萦绕,看日子像眼前的长江水一样漫长。

    可梁池没忘。

    故而在迈步走进医院,去病房看望师娘前,他把近五年的存款都拨到了姚欣慧的卡上。账号是她借钱当日他开口要的,但她执意要现金,实则他也清楚,她不过想见自己一面。

    梁池骨血中不擅长拒绝人。

    他仅仅会本能地权衡利弊,而后择出一个最佳方案。通常是折中处理,他认为是上乘的处世法则。

    然而现在,所有的事实都会说话,告诉他:你做错了。

    打最开始,你就不应当对姚欣慧产生任何情谊,不管哪一种都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梁池到病床前会见师娘的目光时,脑中还是她关于生活的畅想,想带弟弟与他和梁迦同游,开一家面馆不争不取地讨生计。

    他手里死死捏着打火机,对师娘没头没尾地说:“我做错事了,我毁了一切。”

    师娘其实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但有足够的人格魅力叫周正民为她懂得惜命。

    “小梁,”她柔柔地笑,“发生啥子事了?”

    一段尤为长的缄默后,梁池慢慢摇头,“没啥子。”

    “就来看看你,医生是怎么说的?”

    师娘抿抿唇,目光朝被面触离一番后,重新捞起来看他,“挺好的,就是得多住一段时间的医院老,真的是好烦哦,我屋头还腌着腊肉在,想回头弄两挂给你带回去炒饭吃。”

    “那等你出院了再说。”

    “小梁啊,你是不是不开心?我原先就觉得你勒个娃娃儿心事太重,面上看着无所谓的,其实都搁在心里头。你要是不开心,就多跟你师傅吹垮垮(聊天),别把身子闷坏老。”

    梁池勉力牵开嘴角,轻点了两下头。

    言尽于此,他急匆匆同她道别,退离出病房的模样分外慌乱。

    她是孩子的母亲,一个家庭天伦的核心。

    姚欣慧本可以如她一样。

    梁池杵在原地失神良久,最终拽着双脚撤出的住院部。

    他后知后觉感到今日的阳光是那样好,也许在恭送姚欣慧往生一世无忧。

    *

    整整三日,梁池音讯杳然。

    魏娟仍在老家那头陪伴陶秀真,隔三差五给梁迦来电絮叨……

    “你哥上晚班的嘛?”

    “你楞个大床,困起来可能有点热了,记得换薄被子晓得不?”

    “晚上睡觉锁好门,大门、房间小门都要锁。”

    梁迦每次都将手机牢牢攥手里,尽力佯作一副万事安好的口吻。沙龙里的同事都觉察出她近日的异样,喊一声要候上半分钟余才答应,总跟魂不守舍的、讷讷的离神状。

    下午将近她倒班换岗时,来了一个习惯用Kindle消闲的顾客,从而吹头发时叫她无心瞥见了屏幕上的文字。

    一瞬间吹风机嗡嗡的,背后几米开外的电视还在放新闻,她没听清,隐约间大致在说修地铁挖断了红岩村地基的事,继而低头朝屏幕一扫:

    ——我得知了雅尔达的故事,知道了飞蛾扑火是因为着魔,还知道狼群爬山是要寻找太阳,……,索拉雅,我的交易会公主,我的雅尔达的朝阳。

    梁迦再熟稔不过,那是《追风筝的人》里的桥段。她从前还拿这段问过梁池,“雅尔达的朝阳”是何寓意,后者并未作答,不过一直在凝视她。

    于是,送走这位顾客,她拾掇下班的速度较寻常快了数倍。

    逶迤而出解放碑的路上,梁迦也像深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重警学院西门的一家小旅店,她赌,有把握他就躲在那里。

    浑然天成的把握,一种最初由同脉脐血浇灌成形时,就存在的把握。

    那间旅馆容纳了他们数不尽的私藏记忆。

    梁池最喜欢抱她在窗口,叫她面冲自己盘腿的姿势。旅馆窗棂并不结实,她总怕会掉下去,颤音求饶时他反而更造次。以及他是很爱听自己叫出声的,墙壁隔音越不有效,越爱听。

    还有,还有他真的癖好埋胸、吮耳、探指这些作恶的把戏。

    梁迦气急败坏了也哭闹,但企图下床间会由他从背后抢回去。说“我的小可怜,我的幺儿”,我的、我的……

    被难言的回忆和终究他果真在此的喜悦夹击,梁迦叩响333号房门时脸色是酡红的。

    锥形阳光割开了阴湿走廊,她站在光和黑暗衔接的地方。

    她说:“哥,开门。”

    “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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