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下了台阶,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由始至终,没有多看傅兰芽一眼。
    傅兰芽知他一向顾全她的名声,不肯露了痕迹在外人眼里,便也收回视线,从容走到车前。
    正要上车,忽然发现旁边射来一道目光,颇有灼灼之感。
    她微讶,迎着那目光转头,就见那位立在后头的年轻后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打量她。
    这人面皮白净,身量在一众锦衣卫当中算得瘦小,虽着男装,但从妩媚的五官来看,分明是个女子。
    傅兰芽忽然想起在万梅山庄时平煜曾令人扮作她藏在棺木中……听平煜说,此人正是锦衣卫豢养在外头的暗卫。
    眼前这女子一身劲装,又跟李珉等人混在一起,多半就是那名假扮她的暗卫了。
    女子见傅兰芽回头,眸光微动,旋即绽出个明丽娇婉的笑容。
    傅兰芽弯弯唇角,淡淡回以一笑。
    这时,众人纷纷启程上路,那女子姿势利落地翻身上了马,一挥缰绳,飞快追上平煜,紧紧跟在平煜的马头,扬尘而去。
    傅兰芽目光定了下,思忖着进了车厢。
    平煜一行车马在淡青色的晨曦中穿行。
    跟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灰色马车擦身而过时,车上一位躺着的中年美妇似是听到了外头什么动静,原本灰暗的眸子骤然绽出一点微光,喉头也发出齁齁的响动。
    他身旁那名绿裳女子见状,叹息一声道:“尊主,外头的确是平大人,可是咱们如今自保已是万幸,再没法子找他麻烦。尊主好生将养,没准几年以后,身子又能恢复如前,到时候再去京城寻平大人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她却知道尊主被平大人那一刀刺伤了心脉,如今全身功力尽丧,已然成了废人,若不是那日她和其他几个奉召使出烟雾烛,拼死护着尊主逃出来,尊主早已命丧万梅山庄。
    如今尊主虽有教中奇药护体,但没个二三十年,休想从榻上起来,只能日复一日在床榻间消磨意志。
    回想入山庄时尊主志在必得的模样,再看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废人,当真是世事无常。
    其实,那日在山庄里,尊主明明有法子全身而退,就因着争强好胜,非得跟平大人争个高下,才会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尊主,你莫要难过。”她想起一事,噙着一丝冷笑,宽慰金如归道,“万梅山庄如今已付之一炬,文氏父子那对伪君子更是身败名裂,咱们跟他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金如归面容却丝毫没有波动,全副心神仍留在刚才一晃而过的年轻男子的清澈嗓音上。
    明知平煜这回离开金陵,恐怕再少有机会回转,眼中说不出是不甘还是怅然,死死盯着帐顶,指节却连握紧发泄的力气都无。
    平煜一行出了金陵,径直赶往镇江府,预备尽快从运河前往冀州,再抄陆路赶往宣府。
    据闻,京中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已全被王令纳入讨伐瓦剌的军马。
    鲁﹑豫、大宁三都司卫所、乃至金陵军营也奉召赶往宣府,正浩浩荡荡与亲征大军汇合。
    粗略一统,约莫有二十万大军随皇上亲征,留在京中的兵马不足两万。
    若这群大军及皇上在宣府出了什么变故,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平煜等人心急如焚自不必说,连随行的江湖中人也少了往日的恣意洒脱,行动间平添了几分肃穆沉重的姿态。
    到了镇江府,一行人正要上船,永安侯府的车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李攸眼见邓安宜若无其事地领着戴着帏帽的邓文莹上船,满脸诧异,低声道:“这厮那日跟金如归相斗时,不是中了金如归的摧心掌么?”
    平煜下了马,目光追随着邓安宜,道:“他脚步虚浮,的确是受了内伤的模样,之所以此刻看上去无事,不过是在一味强撑罢了。”
    李攸挑了挑眉,“王世钊不是正要领了徐公公几个伏击邓安宜,难道竟被这位右护法给脱了困?”
    平煜不语。右护法此人阴险老辣,极不好应对,若让他一路跟随,定会平添波折。
    不过,有邓安宜做靶子,东厂目标得以分散,倒也未见的是坏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过头,状似无意地看着林嬷嬷扶了傅兰芽上船,放了心,咳了一声,正要将手中缰绳丢给一旁陈尔升,身旁却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抢在陈尔升之前,在半空中接过那缰绳。
    平煜凝眉一看,却是叶珍珍。
    “大人。”叶珍珍嘴角含笑,却并不抬眼看他,垂下眸子,迅速牵着马立在一旁,老老实实站好 。
    平煜点点头,目不斜视越过她,跟李攸一前一后上了船。
    第118章
    启程之后, 船在河面缓缓航行。
    傅兰芽坐在舱中,听甲板上整日人声嘈杂,脚步声来来去去,没个停歇的时候。心知皇上亲征之事轰动朝野, 东厂人马又一路尾随,平煜内忧外患, 必定有许多棘手事要处理。
    于是她终日待在船舱内, 甚少出来走动。
    闲暇时, 不是挑灯看书, 便是揣摩母亲的那本满是鞑靼文的怪书, 一路上,倒也充实安宁。
    林嬷嬷跟傅兰芽共宿一舱,每日服侍完傅兰芽起居, 无所事事, 又不敢随意出舱, 只得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望着小姐读书。
    如平煜所料, 不过几日,林嬷嬷便因实在闲得发慌,为了打发时间, 不得不认命地拆开针线包,拿出那叠她原本十分排斥的锦缎,不情不愿地开始替傅兰芽做小衣。
    船行了数日,平煜从未来找过傅兰芽,一是因太多事要忙, 从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更多的,则是怕落人口实。
    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跟林嬷嬷在李珉等人的“看押”下出来走动时,偶尔会在甲板上遇到陆子谦。
    每到此时,陆子谦便会忘了跟身边的洪震霆等人说话,立在原地,定定望着傅兰芽,眉宇间缓缓笼罩起一层愁色。
    傅兰芽望见,心里很是纳闷,原以为平煜会像来金陵时那般将陆子谦安排到另一条船上,没想到末了竟允了陆子谦跟他们同乘一船。
    此事只需稍一转念,便能想明白其中缘故。
    陆子谦身上现有一块坦儿珠,为了将陆子谦身上的坦儿珠收拢过来,平煜断不肯让旁人占了先机,怎么也会让陆子谦在自己的目力所及范围之内。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一块坦儿珠怎么会到了陆子谦的身上。
    想来想去,一件原本湮没在记忆中的往事倒被她挑出了一点线头。
    记得好几年前,有一回陆子谦的妹妹陆如玉前来寻她。
    两人玩耍时,陆如玉无意中说起陆子谦在京郊随几位同窗爬山时,在山脚下救了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江湖游侠。
    陆子谦不忍那人死在荒山野岭,不但好心地将那位游侠带回府中,还为其殷勤地延医问药。
    说到此事时,陆如玉话里话外满是赞赏,说他哥哥如何品行如兰、如何知行合一、如何广结善缘……
    因陆如玉褒奖起自己哥哥来几乎算得不遗余力,故傅兰芽对此事很有些印象。
    如今想来,这件事是傅兰芽记忆中陆家唯一一次跟江湖中人扯上关系。
    也不知那位江湖游侠跟陆子谦得到坦儿珠一事有无瓜葛。
    而洪震霆之所以自称欠了陆家一份人情,是否又跟此事有关。
    她现在分外好奇陆子谦那块坦儿珠的来历,想来以平煜的行动力,最多到沧州,便会想法子让那块坦儿珠暴露人前,绝不会让陆子谦再独自藏匿那块坦儿珠。
    若真如此,陆子谦初刚出现在竹城时对她说的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许就能找到答案了。
    后来几日,傅兰芽傍晚无事,在甲板上闲步,从身后李珉和陈尔升的低声交谈中,听到金陵军营的人马已经先他们一步赶往宣府。
    她这才知道,原来平煜的大哥也在应召亲征之列。
    船上的岁月枯燥而平缓,不知不觉间,七八日时光过去,一行船行到了沧州渡口。
    下了船,傅兰芽甫一踏上渡口,便觉脚底下土壤分外踏实坚固,再不似在船上那般漂泊不定,不由得轻吁了一口气,。
    昨日她在甲板上曾听李珉说起过,到沧州后,众人最多在此处盘桓一宿,翌日清晨便要径直赶往宣府。
    立定后,她环视周遭,就见一旁官道上,早有不少车马在渡口守候。想来当地留守的官员得了消息,有意做了安排。
    平煜上了马,身边被几骑人马所环绕,面容被遮住,傅兰芽看了一晌,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衣袍一角。
    上马车后,本想再仔细打量打量平煜,不料刚一触到平煜的身影,永安侯府的一行船队也泊了岸。
    傅兰芽见因着永安侯府一干人的加入,原本肃穆哑默的渡口重又喧嚷起来,只好放下车帘。
    正要上路,忽然瞥见林夫人扶着林之诚上了另一辆马车,傅兰芽诧异不已,这才知道林之诚夫妇也一道来了沧州。
    想来是洪震霆怕林之诚如今功力尚未恢复,若留在金陵,难保不会不慎遭东厂的暗算,这才不劳辛辞将他二人一并带上路。
    只是,从林夫人冷漠疏离的神色来看,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依然未破冰……
    傅兰芽主仆坐稳后,马车启程,少顷,邓文莹等人的马车也紧跟锦衣卫的车马后往驿站驶去。
    沧州驿站是冀州境内最大的驿站,来往商旅官役颇多,客房建得甚为宽绰。
    后院共有三栋小楼,客房数目盈余,足可接纳上百人。
    客房后头,另有一座院落,却是马厩。
    傅兰芽主仆的客房被安置在了东面那栋小楼。
    秦门及陆子谦等人人数众多,在西面小楼下了榻。
    永安侯府的人马来迟一步,别无选择,只能在潮湿阴暗的北面小楼将就一晚。
    傅兰芽主仆在李珉和陈尔升的引领下上了三层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客房。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一放下行李,林嬷嬷便快手快脚将装着傅兰芽贴身衣裳的那个包袱打开,取出傅兰芽的干净衣裳,一一展于床上,只等热水送来,便要服侍傅兰芽沐浴。
    傅兰芽趁林嬷嬷去净房忙碌的功夫,坐到桌边,替自己和林嬷嬷各自斟了一碗茶,一边饮茶,一边将袖中那包解毒丸取出,拿在手中把玩。
    待口中干渴之感稍缓,便放下茶盏,抽开那个绣囊的系带,倒出里头的药丸。
    圆滚滚的药丸在她掌中左右滚动了片刻,静悄悄停在掌心。
    不多不少,正好两粒。
    在云南时,她为了解周管家给她下的致梦魇的毒,曾给自己服用了一粒。
    之后秦晏殊被镇摩教的媚术暗算时,也服过一粒。
    至于平煜么,他吃得最多,曾先后吃了两粒。
    一回是为了解金如归靴上利刃喂的毒,一回是为了解金宵丸的毒性。
    前者有效,后者么……
    她珍珠般白嫩的耳垂静悄悄绽开一层宛如荷花初放时的水粉,沿着她漂亮得近乎完美的下颌线条,蔓延到被乌发掩映的后颈。
    怔了一会,她敛了心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药丸上头。
    从前几回的经验来看,这药丸远比她想得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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